第141章

  高家暫時被兩個嬤嬤給制住了, 宮裡的人暫且撂開手去不管。也不能當即就提出和離來, 且看看那兩位嬤嬤有沒有什麼神通,將高家幾個人的性子給扭過來。


  鄭夢境私下同朱翊鈞談過女兒的婚事。她提前給對方敲了個警鐘,預備著日後一旦往最差的方向而去, 可以減少到最小傷害。朱翊鈞與她做了十幾年的夫妻, 自然猜得出婉轉之言後頭藏著什麼心思。


  「還是瞧瞧高玉海……汪氏他們, 往後的如何吧。」朱翊鈞不大能接受女兒和離。大明朝比起開國初的時候, 民風已經不那麼拘謹了。民間不少婦人在婚姻不和后,都選擇了和離。可相比起來, 還是少數——到底名聲不好聽。


  鄭夢境沒勉強他非得答應, 現在還不到時候呢。高家的確沒做過火,且走不到那一步。朱翊鈞現在沒這個想法, 或者不同意, 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飯要一口一口吃,想要改變一個人的固有觀念, 也要一步步來。


  在鄭夢境的心目中, 已經不是非常在乎那些俗禮虛名了。她在意的只是孩子們的幸福。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即便是扭轉了大明的滅國之運,又有什麼意義?自己最初的心愿,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在一個太平世道中過上安樂的生活嗎?


  百姓的安危固然也很重要。但那些已經由不得鄭夢境去插手了。真正能在這件事上出力的,並不是被「後宮不得干政」所束縛的她,而是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近來朱翊鈞已經怵了自己的兩位次輔了。


  自沈鯉復起入閣后,屢屢和沈一貫發生衝突。他是個做事認真的人,最看不慣沈一貫的那副嘴臉, 現在更是隱隱有與王家屏、趙志皋聯手,將其架空,並排斥出內閣的跡象。


  這是朱常漵所想要看到的事情。不過現在,還不夠火候。沈一貫在閣中的資歷,到底要沈鯉久一些。


  自朱常漵將田義發落之後,他就數著日子,等武昌府的消息的傳來。


  馬堂替代了田義的位置,成了新一任的司禮監掌印,而他原本的司禮監秉筆之位的繼承人,讓朱翊鈞有些頭疼,想不好究竟是選哪一個比較合適。


  朱常漵將父親的煩躁看在眼中,想了幾日,便進言道:「父皇何不將陳矩再次召進宮來?」


  「陳矩?」朱翊鈞微微皺了眉,又很快鬆開,「上回他是因病離宮的。如今病好了?」其實癥結並不在這裡,當時朱翊鈞是懷疑陳矩與外朝臣子勾結,而陳矩也看出這一點,才以病痛為由,離開內廷。


  朱常漵對陳矩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在不可能罷除內廷這個機構的前提下,他並不很排斥內廷與外朝合作。當年文忠公的條鞭法之所以能推行成功,其中少不了馮保從中周旋的功勞。只要是有利於國朝的,聯手,倒也無妨。只要秉性是好的,那就行了。


  朱翊鈞在心裡扒拉了一遍,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同意兒子的看法,下旨將陳矩重新起用。


  陳矩在家中收到旨意的時候,一愣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可算得上是因罪出宮的。怎得現在……不在天子身邊服侍,就又重新贏的了陛下的信任?


  不管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該入宮,還是得入宮。況且陳矩在宮外並不過得十分順心。因他是太監,無後,又不曾自宮裡榮歸,平日里也沒有收受賄賂,錢財並不多,所以家人對他頗有怨言。


  陳矩近來還想著,是不是修書一封,讓人送去漳州給史賓。他倆總算是有些交情的,若是能在漳州給自己安排個事兒做做,那是再好不過了。總比留在京中要好。


  現在天子有命,這寫信的事,倒是可以暫且放在一邊不提。先入宮要緊。


  陳矩入宮后,見朱翊鈞對自己還是淡淡的,絲毫不像是信賴有加的模樣,便尋了宮中的熟人打聽一番。得知是皇太子在天子跟前給自己說的好話,才有現在的復起,就在心裡記了這個人情。


  先前他聽史賓說過,當年他有難,正是翊坤宮的那位娘娘出手相救。而今自己又因皇太子一句話,誤打誤撞解了困局。看來翊坤宮的風水確是好,養人的性子。無論是哪個主子,都是心善的人。


  馬堂對新同僚的到來,並未有什麼特別的態度。陳矩比田義更容易叫人看懂,是個有些油鹽不進的人。馬堂不喜歡同這種性子的人打交道,二人也不過是點頭之交,只在尋常事務上有些接觸,私底下是並不見面的。


  朱翊鈞暗中觀察了幾日,對兒子提出的這個建議感到非常滿意。先前田義和馬堂的明爭暗鬥,他並非心中沒數,只是沒拿到大面上來說,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如現下這般,內廷可以安穩,當然是更樂見了。


  宮裡的風平浪靜絲毫沒有傳到武昌府去。此時的楚王府,正在大鬧。


  楚恭王妃王氏一個耳光甩在自己侄女的臉上。


  「你、你你……」王氏不斷地撫著自己的胸口,氣得連話都說不全了。她自認自己對這個侄女一直不薄,怎得現在反倒被白眼狼給反咬了一口。「當年你同宣化王私通,定下婚事。這事兒最後是誰去給擺平的?是誰最後力排眾議,將你定下來,有了今日的宣化王妃的身份?」


  王氏瞪著自己的侄女,指著她的手不斷地發抖,「造謠污衊楚王名聲,慫恿宣化王上疏彈劾楚王身世。你好啊,好極了!」


  宣化王妃緊緊地抿著嘴,一言不發,被打的那邊臉上火辣辣得疼,也並不去管。她的眼睛亮亮的,絲毫不比氣到了頂點的王氏輸半分。


  「姑姑自然對我好。」她冷笑道,「當年楚王選妃的時候,第一輪就把我給刷下去了。」


  王氏的兄長王如言乃是楚王府的侍衛。宣化王妃又是王氏的親侄女,當年還小的時候,也算是楚王府的常客了。彼時已經成了楚王的朱華奎與這個表妹關係很是不錯,雖然兩個人不曾點破,但彼此心知肚明。當時待字閨中的宣化王妃也一直盼著楚王長大后,正式選妃時將自己選中。


  不過這個夢想被王氏給親手掐死在了搖籃里。


  宣化王妃無奈之下,只得接受了宣化王朱華赿的殷勤。嫁給一個郡王,總比讓父親給自己尋一個平常的百姓之家要好得多。只是與親姑姑的這個心結,再也解不開了。


  王氏被侄女的話給一時噎住,氣急之下倒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她待侄女好是一回事,可給自己挑媳婦,給兒子選妃,是另一碼事。侄女再親,可脾性上頭還是差了一些。楚府宗人多如牛毛,不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之人,輕易做不來除楚王妃。自己的侄女絕不是這種性子的人。


  對於兩個年輕人的心思,王氏並非沒有察覺。一開始,她還抱持著聽之任之,甚至樂見其成的態度,可後來,隨著朱顯槐入府暫代府事,朱華奎的身世遭人猜忌,她就不得不收起了這個心思,決定另尋旁人。


  讓她不曾想到的是,當年的不謹慎,落得現今的下場。


  宣化王妃摸了摸自己的臉,冷冷地掃了眼姑姑,「若是恭王妃沒有旁的要緊事,那奴家就先行離開了。」她也不管王氏心裡究竟怎麼想,怎麼看,徑自行了禮,提著裙裾邁出了門檻,揚長而去。


  「孽障!孽障!」王氏重重地敲著拐杖,只恨自己先前怎麼沒能看出宣化王妃的毒婦之心來。老淚縱橫的臉上滿是絕望,「現下京里的錦衣衛已經在路上,聽說那些人向來審訊起來不軟手。當年文忠公的長子不就是受不住刑罰而自殺的嗎?」


  「我的兒啊!楚王自來沒受過什麼皮肉之痛,哪裡吃得了這種苦?!」王氏卻是忘了,楚王乃是藩王,錦衣衛輕易動不得他。現在的王氏只將滿心的怨懟悉數堆積在了離開的宣化王妃身上。


  身邊伺候的老嬤嬤上前替她擦著淚,「娘娘快別哭了,仔細傷了身子。」


  屋外一個小丫鬟小跑著過來,在廊下報,「娘娘,王侍衛來了。」


  「他還有臉來見我!」王氏一把揮開了嬤嬤,半點面子都不想給自己的兄長,「把他給我轟出去!我不想見他!教出這種女兒,他竟還想著來求情是不是?!告訴他,不可能!今日楚藩要是因此事而被削,或是被除籍。他就是祖宗的罪人!」


  小丫鬟又驚又怯地應了,飛快地跑出去見前院的王如言,將王氏的話學了一遍。


  王如言嘆了一聲。方才他看到自己的女兒從後院出來,遠遠地和自己打了個招呼就走了。他還沒趕上去打人,宣化王妃就已經鑽入了馬車離開。


  王氏是什麼脾性的人,王如言再清楚不過。方才應當剛剛見過宣化王妃,兩人定是吵了一架。眼下妹子正在氣頭上,自己挑了這個時候來見,的確並不是個好時機。


  可就這樣離開,王如言又有幾分不甘心。可想要再托小丫鬟進去稟一回,卻被人連連推脫了。看來妹妹的確動了大怒。


  王如言沒法子,只得轉回自己家裡去。見了妻子后,也沒說幾句話,一頭鑽進書房,連晚膳都沒出來用。


  王家一門,出了一個親王妃,又出了一個郡王妃,在武昌府當地,那是一時風光無兩,根本就沒人敢招惹。不少當地的鄉紳為了和楚王府攀關係,請了有名的媒人來提親,希望可以娶上王家的女兒。


  不過當聖旨一下,已經訂了親的婚事,紛紛被悔婚。從來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何況這些人本就是希望可以沾著王家的光。王如言倒也不怪他們,只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


  宣化王妃回了宣化王府,不顧小廝的阻攔,推門去見了朱華赿。「郡王。」


  朱華赿推開懷裡的妾侍,淡淡道:「你回來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妻子還沒消腫的那半邊臉上,皺眉道,「被誰打了?」


  宣化王妃摸了摸臉,「姑姑親自下的手,大概是氣到了。」她嘲諷一笑,「只盼著她老人家別一氣之下就駕鶴西去了。」她還指望著能讓姑姑看見整個楚王府的沒落呢。要是這麼快就死了,可就再也瞧不見了,實在太可惜。


  「讓大夫過來看看。」朱華赿挑了眉,喚來下人去找府上養的大夫,「母親做事真是越發沒分寸了。竟動手打人,也不想想你頂著這張臉出門,會叫多少人看見。楚王府現在已經夠叫人笑話的了,還嫌不夠嗎?」


  宣化王妃並未將夫婿的話放在心上,她只是過來叫人看見自己臉上的傷罷了。好讓人知道,並不是獨他一人受了苦的。何況,一路自楚王府出來,可有不少下人盯著自己的臉看個不停。想來以後姑姑的惡名會傳出去了。


  只要能讓王氏不好過,宣化王妃的心就爽快多了,連帶臉也沒那麼疼了。


  「我這幾日先在府中養傷,旁人一概不見。」宣化王妃朝邊上一個美妾掃了眼,「若有事,就讓吳氏代勞吧。」


  朱華赿縱然最為寵愛吳氏,禮數還是講的。「讓一個妾侍拋頭露面去迎客,怕是不妥吧。」


  宣化王妃沒搭話,只福了身子從屋子裡離開。她只是來將自己想說的話說與郡王聽,至於郡王怎麼想,怎麼做,她管不著。


  朱華赿在妻子離開后,喝了幾口悶酒,揮退了屋內所有的妾侍。


  他們兩人在婚後還是有過高興的時候了。只是情總不長久,男人嘛,自當三妻四妾。而這世上合心意的美人又實在太多了。


  屋外管家小聲說了幾句話,覷著空過來,報了個信就走了。朱華赿將杯中之物被一飲而盡,面色猙獰地將粉彩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錦衣衛終於要來了啊。


  朱華赿上疏並未瞞著人,錦衣衛一將奏疏拿去,他就開始洋洋得意地四處炫耀,與楚王朱華奎之間的矛盾也因此越來越深。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宣化王妃之事。


  早些年的兒女□□,朱華奎在伊人另嫁,自己也坐擁美人無數后,全都拋在了腦後。可朱華赿卻忘不掉,自己的妻子總歸是和手足曾生過一段情的。雖然他是在知悉了這件事後,仍舊執意娶了宣化王妃,但依然是他心裡除不掉的那根刺。


  如果沒有朱華奎這個遺腹子就好了。繼承楚王之位的,就是自己。沒有他,自己的王妃也只會和他自小一起長大,眼中就只會有自己。


  楚宗究竟有多少財富,朱華赿心知肚明。看著手足整日享樂,而他卻在所有的地方都要矮他一截,甚至自己的妻子,都是曾被奪去過的。不公的心態隨著日子漸長,越發不可忽視。而好不容易求娶來的妻子又對自己不冷不熱,起初的甜蜜之意在時間之中終於消磨殆盡。


  朱華奎的身世,是宣化王妃在一次酒醉之後說的。那是他們夫妻二人在這幾年來,難得一次溫情蜜意。


  當時的宣化王妃已經醉得不行了。朱華赿也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他確是懷疑過楚王的身世,傳言紛紛,由來已久,這個謠言已經找不到源頭究竟在何處了。不過他卻是知道當年有位宜賓上疏提過。不過朝廷並未重視。


  但當年不重視,不代表現在不重視。朱華赿決定再試一把,若是事成,擋在自己前面的兩個,全都會被一擼到底。而那個總是看自己不順眼的嫡母,也會因此而落罪身亡。他便是名正言順的新任楚王。


  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事情了。


  只是這事不能魯莽,朱華赿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了。消息還是武岡王透露給他的。朱華赿循著族親給自己的信息,在整個武昌府尋了好幾日,終於找到了被朝廷派來暗查的錦衣衛。


  按捺著心裡的激動,朱華赿將自己早就寫好的奏疏交給他們。而後,便回了府,靜待佳音。


  徹查身世的聖旨下了之後,朱華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大笑了許久。他環視著這個並不算大的書房,對比著楚王府的陳設和佔地,越發覺得這個小小的宣化王府不夠住。


  聽說楚王已經派人入京,對朝臣施以賄賂。朱華赿也不急,旨意表明了天家的想法,該查的還是要查,並不會因朝臣的反對而罷休。混淆皇室血統,這是多大的罪名,絕無可能輕拿輕放。


  現在自己只要等著便是了,從宣化王到楚王,可不僅僅是親王提到郡王的虛銜。


  另一邊,朱華奎焦頭爛額地正在府裡頭打轉。他已是聽說了今日宣化王妃被母親大了的事,心裡恨恨地想著,真真是打得好。只恨母親沒能多打幾巴掌。


  這幾日朱華奎試著與楚宗的幾位郡王聯絡,希望他們到時候能替自己作證,洗脫罪名。可不知為何,竟沒有一個人願意表明態度,所有人都含糊其辭,只說到時候會對錦衣衛如實相告。


  這如實相告是怎麼個告法,朱華奎心裡根本沒底。他想了許久,覺得應當是自己的那個手足,宣化王搗的鬼。除卻自己和弟弟之後,剩下的,唯一有十足把握繼承楚王位的,只有他了。興許是宣化王向那些族親允諾了好處,也許是他們之間另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總之,全是對自己不利的。


  朱華奎只希望日子可以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讓錦衣衛入府的日子盡量往後延長,若是路上遇著個流民匪徒,將他們一網打盡,悉數屠了,就越發好了。


  這樣一來,天家就只會想著如何去剿匪,而忘了自己這茬。


  朱華奎對自己的身世確信無疑,從未懷疑過自己並非楚恭王之子。雖然他的生母胡氏因難產,早就不在人世了。可若他果真並非天家血統,明知會有什麼後果的王氏又為什麼非得對自己如親子一般?

  他一定是楚恭王的兒子,一定是。


  縱然武昌府自他出生后,就議論紛紛,朱華奎還是這樣想著。


  關於楚王案的初審,很快就出了結果。先前幾個與朱華赿聯名的郡王,悉數翻了口供。審案的官員雲里霧裡,也不知究竟真假如何,只將審案信息寫成了卷宗,讓人送回京里,交予天子定奪。


  此時的朱常漵,正在新建好不久的義學館中視察。作陪的是朱常治。


  朱常治很是自豪地領著哥哥在館中到處看著,他算是從頭至尾都參與其中的人,親眼看著這個學館建成。現在學子紛紛入學念書,對此地讚不絕口。每每聽見,胸膛就挺得越發高。


  朱常漵看也不看,抬手朝著弟弟高高的胸膛肘擊一下,「再挺下去,人家可就要以為你是女兒家了。」


  朱常治的臉一紅,「皇兄胡亂說什麼呢。」卻微微將胸給收回來,「你看這處院子,乃是給公安派的袁宏道和袁中道住的。我和大姐夫商議修建的時候,特地提及將屋中擺設盡量與公安相似,讓兩位先生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這話你已經說了十七八遍了,你沒說膩,我也聽膩了。」朱常漵不接弟弟的茬,一點面子也沒給他,「動不動就是賓至如歸,我還當你是建的酒樓,叫人住店的。」


  朱常治耷拉了一下臉,很快就又恢起活潑來,「皇兄可知道,兩位袁先生入京后,同宮裡的那位袁修撰在西郊的崇國寺組建了蒲桃社?」他面帶羨慕,「聽說京中不少才子都受邀去了。」但他不在其中。


  要說經濟算術之道,朱常治覺得同齡人之中,自己算是翹楚。可提到吟詩撰文,他還真輪不上。可當今的風氣便是輕經濟,重文學。


  「我知道。」朱常漵站在學堂外頭,饒有興趣地看著裡頭朗朗讀書的學子們,「三袁共同抨擊『七子』,在京中算是鬧得很大了。」


  不少崇尚七子之人,因此與蒲桃社之人大打口水仗,登時京中興起洛陽紙貴來。那些賣筆墨紙硯的鋪子,賺的盆滿缽滿。


  單保今日陪著朱常漵也出了宮,他耳朵一動,聽見後來有腳步聲傳來,還是穿著官靴的,便回頭去看。


  來的是個太監。他在單保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就垂首後退。


  單保微微皺眉,上前朝朱常漵道:「小爺,武昌府傳消息來了。」


  朱常漵今日過來並未打攪館中學子,不過是抽空來看一看弟弟每日嘴上誇成花一樣的地方是什麼樣的。也是為了鄭夢境造勢——跑了這一趟,可有不少人知道義學館最開始提出要建立的人乃是當今的中宮。


  「既如此,那就回宮吧。」朱常漵扭頭看著弟弟,「你是留下呢,還是同我一道回去?」


  朱常治搖搖頭,「我今日還要給學子上算術課呢,晚膳前回宮吧。」


  「你?」朱常漵不可思議地上下打量著弟弟,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給人上課?可萬萬別誤人子弟了。」


  朱常治噘嘴,「皇兄真是看不起人。」他小聲道,「其實是皇叔父沒空,所以讓我代課。」旋即又將胸膛給挺起來,「不過皇叔父說了,以我現在的能力,就是教教他們也夠了。」


  朱常漵嘖嘖稱奇,難道大明朝的學子算術竟差成這樣了?還是自己的弟弟實在是於此道是個天才。


  「那我就先回去了。」朱常漵臨走前叮囑道,「別整日在宮外晃悠,你的身份早就暴露了,提防著點歹人。別忘了當年你四皇兄是怎麼被人給綁走的。」


  朱常治縮了縮脖子,聽說當年四皇兄手刃了賊子才逃出來的,自己可沒這麼厲害。能邁得動兩條腿就算不錯了。


  朱常漵拍了拍弟弟,徑自離開。只是步伐有些快,顯得迫不及待了。


  「父皇。」入宮后,朱常漵首先去了啟祥宮,連衣服都沒換,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


  朱翊鈞抬頭看了眼兒子,皺眉道:「怎得也不將衣裳換了,看看你鞋上沾著的泥。」


  朱常漵踢了踢腳,「不打緊。」他上前,「聽說武昌府來消息了?」


  「嗯。」朱翊鈞將奏疏拿給兒子,「你看看吧。」


  朱常漵皺眉,「怎得全翻供?!」莫非楚宗本身就人心不齊?還是朱華赿根本就沒把人給說服了?先前不是都聯名上疏了嗎?


  朱翊鈞覺得自己現在有點騎馬難下,起初自己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局。一開始看著眾多郡王聯名,還以為是板上釘釘呢,現在卻好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朝臣們已經開始紛紛上疏,言說當初就不該下旨徹查,而今倒叫了楚宗與天家離心。


  朱翊鈞開始想,莫非今年果真是老天爺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的不好?自女兒的婚事,再到楚藩的案子,全都沒一個是順心的。


  朱常漵卻是想開了,現在楚藩的情況,應當是朱華奎和朱華赿兩兄弟的拉鋸。這口供卻是作不得準的。只是他怕父親沒有繼續查下去的心思。


  可一旦不查,就會再同前世那樣,並沒有任何改變。削藩,還是無法繼續下去。而河南三藩,還在虎視眈眈地緊盯著京城。


  朱常漵對朱華奎是一點好印象都沒有。他還記得當年張獻忠攻打武昌府時,府內鄉紳和官員讓朱華奎拿出楚宗錢財來招募勇士,共同抵禦張獻忠。可朱華奎一個子都沒拿出來。


  最後那些錢,全都落入了攻破武昌府的張獻忠手裡。所有的楚府宗人,全都被趕入江中,悉數淹死。


  不管朱華赿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在想的,起碼朱常漵是一點都不想看著朱華奎在楚王這個位置上呆著。這是一個並不忠於天家的人,留著反倒是個禍害。


  想起前世,朱常漵的臉色就很不好。他當時就想要彌補國庫空虛,可藩王就沒有一個願意施以援手的。最後全都抱著銀錢,共同赴死。他想不通,難道這些人就不知道,他們能坐擁錢財,是因為有天家在前頭頂著。一旦大明朝垮了,南下的北夷會好好對待他們嗎?


  自來就沒有對前朝皇室優容的國朝。秦始皇當年為了顯出自己的大度寬容來,倒是優容了,可最後呢?滅了秦朝的,不正是這些被優容的貴族嗎?

  朱翊鈞發現自己兒子的面色有些不對,他問了一聲,「可是覺得身子不舒坦?你今日在宮外跑了一天,不妨先去歇一歇。」他揮了揮奏疏,「且不急,我們明日再商量也是一樣的。」


  朱常漵的確覺得自己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他現在的情緒被前世的陰霾所覆蓋,一點都不想理事。向父親告退後,他讓單保抬著肩輿,送自己回慈慶宮去。


  慈慶宮裡冷清清的,除了洒掃的宮人外,就再沒有旁人了。


  朱常漵立在院中,抬頭仰望著天空。他又莫名地想起那個總是牽動自己心緒的女子來。


  「信王、信王。」


  一聲聲的呼喚,好似還在耳邊回蕩著。


  朱常漵閉上眼,想起昨日母親對自己說的話。


  「你的歲數也不小了。」鄭夢境有些猶豫,現在向兒子提這件事,是不是有些太急了。不過出於對朱軒姝的安排,她不得不儘快將朱常漵的婚事給提前辦妥了。


  「治兒就藩前,必是在宮裡大婚的。婚後還要再待上些時日。」鄭夢境望著兒子,「你身為長兄,自然要在他前頭。」


  朱常漵沉默了一會兒,「母后是想讓治兒儘早選妃,好安排二姐姐的去處嗎?」


  鄭夢境點頭,「我打算……今歲就讓你父皇下詔選秀。」她頓了頓,「不過你心裡要是還惦記著那一位,我也不勉強你……」


  「沒有的事。」朱常漵打斷了她的話,「母后只管去安排便是。」


  鄭夢境細細端詳了兒子好一會兒,確定這是他的真心話,才點點頭,「我知道了。」


  朱常漵在單保的催促下披上了外衣,慢騰騰地往裡走。也許有個太子妃,對於冷清的慈慶宮會是個好事。


  這裡已經冷清了太久,太久了。


  萬曆二十七年,夏。


  當今天子下詔,為皇太子選妃。宮外不知多少人家,一直就盼著這一日的到來。前幾年為了選秀而買空了鋪子風潮再次襲來。


  朱常漵這一回沒怎麼上心,他還忙著同父親一起商量楚藩的事。選妃所有的事,都壓在了鄭夢境的身上。她已是有些年紀了,身子也不大好,有一回竟在用膳的時候就睡了過去,將朱翊鈞給嚇著了。


  朱軒姝就是這時候入的宮,還帶上了朱軒媖。兩姐妹一起替母親分擔了不少事。


  最終入選的乃是五人,其中會選出三位來,最出挑的那一個,自然就是未來的皇太子妃了。


  朱常漵拗不過母親和兩個姐姐,親自被請了來,在帘子後頭看著秀女。


  隔著一層竹簾,看不清那些秀女究竟長得什麼模樣。朱常漵對此也興緻缺缺,在他看來,並不會有人能夠取代自己心目中那個為了自己而去自縊的女子。他的目光轉了轉,最後停在了右邊數過來第二位的秀女身上。


  朱軒姝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瞭然地點點頭。看來弟弟心悅的是這一位。她湊過去,附耳道:「這位樣貌不錯,旁的也都還好,不過……就是性子有些綿軟了些。」


  若是弟弟喜歡性子強一些的女子,可以另選他人了。


  朱常漵剛想移開目光,就見那名秀女對自己一笑。有幾分羞澀,還有幾分雀躍,一種對未來,懷抱著希冀的笑。


  朱常漵離開移開了目光。他不想讓這樣的笑容最後消磨在這深宮之中。可又禁不住地又看了一眼。


  曾經也有人對自己這樣笑過。


  被這樣的笑容激得有些不自在,朱常漵起身,向幾位女眷告辭。「母后同姐姐們挑好了人就行,不用在意我的看法。」


  不過在臨走前,他還是又看了看那秀女。有些情不自禁的意味在裡頭。


  她和周氏有些像,起碼是這笑,很像。


  不過對於一個女子而言,成為他人的替身,總歸是不公的。


  朱常漵並不想那樣做。他猶豫了下,偷偷指了指那女子,「這位,就讓出宮吧。」


  朱軒姝挑眉,想不透弟弟為什麼要這麼做。明明從剛才的表現來看,還是很滿意人家的,不是嗎?


  鄭夢境卻是能夠明白幾分兒子的心意。「你去吧。我自有主張。」她將目光重新放回到秀女們的身上,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朱常漵的腦子裡一直記著那笑,自翊坤宮出來后,竟覺得有些後悔。


  其實自己還是很想讓人留下的吧。


  只是他已經毀了一位女子,斷不能再毀上第二個了。


  萬曆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天子為皇太子朱常漵定下一位胡姓秀女為太子妃。另有兩位劉姓、趙姓秀女,冊封為淑女。


  婚期則定在萬曆二十八年春。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正清明,覺得清明節發紅包……不大好,所以今天大家留言吧= - =過節發個紅包包是理所應當的嘛~

  這幾天天氣好,家對面的公園開了好多花。我每次遛狗子經過櫻花樹的時候,都有熊孩子在搖樹,地上鋪滿了櫻花,還有很多花瓣在飄。我感覺自己就好像是個小說里的公舉【捂臉羞澀跑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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