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陛下是仁愛之人。」朱載堉笑了笑,「不會眼看著同宗水深火熱而袖手不理的。」對於這一點,他很有自信。


  那晚與朱翊鈞談了一夜后,朱載堉就明白了這一點,或者說是對這個天子皇侄的性格有了極深的了解。朱家的人很難被稱為是一個好的帝王,貪財、享樂、性格暴戾。根子是壞在祖宗身上的。


  □□在國初就定了廷杖和東廠錦衣衛督管朝臣,又棄置宰相,另立了內閣。他千方百計地想要讓大明皇朝可以世世代代流傳下去,可偏偏自己先壞了規矩,立了身為庶子的建文帝為皇太孫。後來的子孫們便有樣學樣,越往後越沒個正形。


  在朱載堉看來,朱翊鈞已經做的算不錯了,只到底不是聖君的料。於眼下的情狀,不破不立需得極大的勇氣和魄力。自己的這位皇侄還差著些。他倒是很看好皇朝下一任的繼承者。


  比起他的父親,朱常漵表現得更像一個明君的樣子,恭敬有禮不驕奢淫逸,以他這個年紀來看目前的言行日後也必有些作為。朱載堉覺得這個太子要比朱翊鈞看到的更多更遠,並且願意想法子去解決眼前遇到的難題。


  只不過嘛……朱載堉捻須一笑,到底還年輕,耐不住性子,太急躁了些。


  有了皇叔父給的定心丸,朱常漵總算是稍稍放心了些。他又問道:「那皇叔父認為,父皇會在何時……」


  朱載堉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且等著便是。」他抬眼望著回來的朱常治,「怎麼?徐駙馬要回去了?」


  朱常治點頭,手裡捧著一堆的字紙,那是徐光啟給他寫的題目。「徐駙馬說要回去看看大皇姐同我那個小侄子。」陽光透過窗紗打在他的笑臉上,分外和煦,「說起來,我都還沒見過那個侄子呢。不如挑個日子,皇兄同我一起出宮去趟徐家?」


  「好。」朱常漵應得很痛快,他還想上門去問問朱軒媖對除籍的事如何看。雖然讓徐光啟帶了話,但對方遲遲不給回應也讓他心裡沒底。


  在朱常漵的構想當中,倘若朱軒媖可以站出來第一個點頭,那對其他持觀望態度的宗親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同時也能震一把反對的朝臣。朱軒媖與其他宗親有很大的區別,她是當朝天子的嫡女,真正的嫡女,元后所出,又是天子的頭一個孩子。其他旁支再如何支持這條令,也無法蓋過她的光芒。


  朱常漵掃了眼屋外徐光啟匆匆離開的身影,卻是想起了自己的親姐姐。當年大家都不看好徐光啟與朱軒媖的婚事,可現下看來,這門婚事對於朱軒媖而言是合適的。女子成婚嫁人,不過是圖個待自己好,這一點便是天皇貴胄也不例外。


  只盼著二皇姐挑人的時候能有這麼好的運氣吧。


  向朱載堉拜別後,朱常漵陪著弟弟回了一趟翊坤宮,同母親和姐弟一起用過晚膳,這才回慈慶宮去。


  一夜后,好像昨日的事悉數散作了無影無蹤的雲煙。朱常漵午前聽課一直提心弔膽,生怕啟祥宮又來了人。不過這擔心很是不必,今日的文淵閣就連只鳥兒都不曾來過。


  便這樣,朱常漵還不放心,待入了啟祥宮拜見了父親,在下首特為自己放的桌前坐下,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


  朱翊鈞朝他看了一眼,將午前自己特地留下的一封奏疏抽了出來,朝兒子招招手,「漵兒,你來。」待兒子走到近前,將奏疏推向他,「看看這個。」


  朱常漵翻開那本奏疏,心頭一跳,旋即又一松。


  這封奏疏乃是府軍前衛副千戶仲春的,是奏請天子開礦助大工。奏疏中指的大工便是兩宮的重建之事,朱翊鈞因私帑無垠一直拖著,坤寧宮可先不提,乾清宮卻是天家的門面,哪裡就能一直放著不管。私帑沒錢,也不能去明著搶,自家的銀兩也不願兩手奉上。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拐著彎地向百姓去伸手。


  其實早在幾年前就不斷有聲音說讓朱翊鈞開礦,朱翊鈞也頗為心動,不過這事兒每每都叫工部和閣臣給攔下了。朱翊鈞對上朝臣的時候臉皮子薄,心裡也明白他們說得有理,所以就作罷。


  但接下來怕是不得不開礦了。播州之亂已接近尾聲,私帑存的那點錢便是用來犒賞軍士所用,這筆銀子斷斷動不得。可偏北邊的努|爾哈赤於近日上疏,提出希望朱翊鈞同意他來京城納貢。說是納貢,其實最後賞賜給他的東西都是遠遠超過了貢品。


  奏疏送到了內閣,以王家屏為首的大學士就開始謹慎起來。從努|爾哈赤打著各種借口蠶食整個女真后,他們就開始意識到此人定是個野心家。多年來,自太|祖將蒙古人趕出中原,滿蒙就再也沒有什麼大的起色。與明軍在邊境重鎮對陣不假,可要如當年先朝那樣南下中原卻不易。


  能入閣的都不是蠢人。想想當年的宋朝,再思及眼下的大明,一個不謹慎可不就是重蹈覆轍了嗎?


  可不答應努|爾哈赤的朝貢,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只有將人放進來。


  城府最深的張位甚至已經想到,努|爾哈赤出入直隸,最有可能走的便是當年先朝蒙古人南下的那條路。


  倘若真如此,意味著什麼?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家屏將自己與張位的意思上報給朱翊鈞后,朱翊鈞苦笑一聲,「能有什麼法子?人要來,我們攔也攔不住。」


  大明的版圖看著大,其實多是屬國,根本沒有直接派了流官。東南西北中五個個方向,也就兩個東和中是真正掌握在大明朝手裡的。倘或拒絕了努|爾哈赤的請求,對其他屬國都是一個信號。


  太微妙,也太危險。腳下便是懸崖邊的碎石,隨時隨地都可能全然崩塌。


  努|爾哈赤定的日子並不是今年,而是希望能夠在明年夏時入京。這也是讓君臣提起警惕的事。


  今年,至多到年底,播州就能平定了。□□哈赤便是打著這個主意,想來瞧一瞧班師回朝接受犒賞的明軍究竟兵力如何。他日南下,勝算又有幾何。


  彼此心中都瞭然對方的心思。為了能在女真人面前顯示出大明朝的泱泱國威,言官們一日三封奏疏地上,奏請天子速速動大工,重建乾清、坤寧兩宮。


  朱常漵在看到努|爾哈赤的奏疏時,第一反應就是想讓父親直接宣布開戰。當年攻破京城的不是努|爾哈赤,是他的後人。可若沒有努|爾哈赤先前奠定的基礎,后金又豈會暢通無阻地一路南下。


  他到底沒敢在朱翊鈞的面前提出來,蓋因他的那封奏疏還沒下文,自己都在父親跟前惶惶不安,滿腔的憤懣只能回去同母親說。


  鄭夢境聽他說完,嘆了一聲,「早先我也想過,是不是想法子找人去將□□哈赤給殺了。可後來想想,找誰去呢?誰有這個膽子?此賊得李氏相助,若是聽到了風聲,豈非提前攪起了一場戰事。萬曆年間的三大戰役你也知道,都是躲不開的事,不由我們定。唯有這個,一旦偏離了原本的路,後果不堪設想。」


  朱常漵心中再不甘願,也只得點頭。沒有人比曾為帝王的他更明白大明朝的國庫和私帑是個什麼情況了。


  「後來我又想,便是殺了努|爾哈赤又如何?就能保證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努|爾哈赤?」鄭夢境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底,現在的大明懼怕的是任何一有謀逆之心的人,而非一個努|爾哈赤,也非滿蒙,更非亂賊。」


  自身撐不起來,地基不穩,吹過一陣小風都會倒下來。


  朱常漵聽著母親的一番話,沒說什麼。晚上回了慈慶宮將那些話放在腦子裡來回地翻騰著。的確,並不是殺了努|爾哈赤,殺了李自成,就能將大明給保住的。自萬曆末年起,有太多流民叛亂,哪裡殺得完。還是得朝廷自己立起來。


  他甚至還想到了母親沒說出口的另一番話。他們二人最終的目的是令大明朝逃離滅國之局,一旦改變了太多的事情,往後的不可控因素就會變得太多。屆時他們又要如何去應對呢?

  眼下已經夠叫人糟心的了。


  想通了這一層,朱常漵就耐下了性子來——左右就是提了,父親也不會點頭拒絕了努|爾哈赤。


  朱常漵看著手裡這封奏請開礦的奏疏,心裡默默計算著。重建兩宮是一筆錢,賞賜女真又是一筆錢,若是不開礦倒的確無法在短時間內湊齊這一筆錢。


  這是必須花的,朝臣不會答應讓努|爾哈赤看見被燒毀的兩宮,太有失體面了。朱翊鈞也不會答應,他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便是朱常漵也不願意叫那個混蛋看到眼下的不堪,哪怕只是一點點。


  可即便如此,朱常漵還是不會點頭開礦的。


  正是此次開礦引起的礦稅之弊,才使得流民的叛亂越來越頻繁。


  朱常漵眼珠子一轉,餘光瞥見了身後臉上帶著極淺笑意,躬著身子的田義。


  臉上的笑看起來真是讓人開心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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