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史賓到京里的時候,正好是年節前一天。他將林海萍安頓在自己的私宅中,得了宮裡允了入宮的手令后,便將造就準備好的東西帶著進了宮。
因是算過日子的,所以年禮也給備下了。只是宮中因慈聖皇太后薨逝,所以今年過年冷冷清清的,根本就沒大辦。
史賓走在熟悉的宮道上,望著不斷行過的宮人們,心道,便是慈聖皇太后沒走,只憑了秋獮以來出了那麼多事,這次年節也必是過不好的。
進了啟祥宮,將單子和東西一併交給了田義,史賓見了天子。朱翊鈞懶懶地,沒說什麼,只寒暄后讓他去一趟翊坤宮。
「你與皇貴妃早先便認得,如今她身子不爽利,你挑些遇著的新鮮事說與她聽罷。」朱翊鈞嘆了一聲。自朱常洵離宮后,小夢的身子就好似垮了一般,整日躺在床上也起不來。自那年太廟雪日一跪后,小夢的身子就不大好,若是就此將養不好,是不是自己……
朱翊鈞不敢往下繼續想,沖史賓揮揮手,讓他離開。
得了天子的令,史賓就好似有了借口般。非是自己想去見,而是陛下的口諭。
翊坤宮看似只少了一個人,卻彷彿變得沒了人氣。朱常洵的離開,帶走了所有主子的心。宮人不敢在這節骨眼上觸霉頭,一個比一個低眉順眼,大聲喘氣都不敢。
「娘娘。」史賓在劉帶金搬來的綉墩上落座。他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心思,只稍稍朝鄭夢境看了一眼。
娘娘看起來的確不大好,怪不得陛下那樣憂心。
鄭夢境的臉色很是蒼白,面對史賓卻也努力地讓自己笑出來。「史公公,打你自請出海后,已是許久不曾回來了。今次怎麼想起回京來了?」
史賓想說自己放不下,最終還是將這話咽了回去。他道:「奴才聽說宮裡出了事,便念著回來瞧瞧,看有什麼地方是幫得上忙的。」頓了頓,帶著歉意地道,「是奴才回來晚了。」
鄭夢境搖搖頭,「與你並不相干的。便是你回來了,又能如何?」她苦笑,「王嬪假借太后名義矯詔,誰能攔得住?」
史賓試探著問道:「陛下……就沒將此事宣之於眾?既是矯詔,自然作不得准。」
「陛下自然想,可宣了之後呢?朝臣不會以為是陛下為了保住洵兒,特地拉了王嬪出來做擋箭牌?」鄭夢境垂頭掰弄了下指頭,以為已經哭幹了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庶人洛被圈禁,已是叫人心懷惻隱。如今又拿了他生母出來說事,真真是要將人母子趕盡殺絕——輿論只會這般去想。」
史賓靜默不語。風聲,滴漏聲,鳥群的鳴叫,聲聲入耳,好似掃去了鄭夢境話中的悲意與無奈。
「只能這樣了,到此為止才是最好的法子。皇長子被廢,洵兒貶為庶人。各打五十大板,陛下還是公正嚴明,無絲毫損傷天家威儀。」
鄭夢境說完這番話,心頭的鬱氣並未得到排解。她扭過頭去,想好好看看許久不見的史賓。
史賓黑了,瘦了,倒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模樣,而是結實的精壯樣子。乍一眼看去,好似與初見時、離開時,完全是兩個人,可再細細去看,就能知道人骨子裡的東西總是變不了的。只是現今又在那書卷氣中添了一分豪壯的味道。
「公公如今瞧著,倒有幾分儒商的味道。」鄭夢境微眯著眼。一點都不像是個太監,若是貼了假須,走在外頭十個裡頭倒有八個以為這是個仗義疏財的富戶。
史賓面有赧色,「奴才哪裡當得上娘娘這等誇讚。都是一群好友們幫襯著,才能讓奴才替陛下略盡綿薄之力。」
鄭夢境笑了笑,低了頭。窗外一隻鳥兒撲棱著飛過,鑽入竹葉間攪得半黃半綠的葉子索碌碌地發出聲音。她抬起頭,有些遲疑地道:「若是……公公在外頭方便,還勞煩公公替我打聽一番洵兒的消息。」
史賓微微偏了頭,有些不解。「四殿下當是會寫信回來吧?」
「兒行千里母擔憂,洵兒便是寄信回來,怕也只報喜。」鄭夢境的手掩在被子底下,一下下地扣著自己的手心肉,「是好是歹,我都想知道他的現狀。」
史賓略一思索,點頭應下。「待奴才出宮后,自去安排。」
得了史賓的諾,鄭夢境才覺得心裡好過些了。不是沒想過寫信去江陵,讓自己的兄長幫忙關照一二。只是鄭國泰如今一介布衣,難以與曾居司禮監秉筆的史賓人脈廣。便是人往遼東去,那裡也還是有太監在做監軍,他們往宮裡送信更容易,總能更快地知道朱常洵的消息。
「如此,我便安心了。」
史賓見她懨懨的模樣,便刻意尋了一些海上的趣事來說,想哄得她開了顏。連說幾事,見皇貴妃都是勉勉強強的模樣,便想起似乎總是咋咋呼呼的林海萍來。
不知她人此時可是在京中胡亂瞎逛著。思及此,史賓不由一笑。
鄭夢境見他笑得莫名,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公公在笑什麼?」
「哦。」史賓收斂了笑意,道,「今次漳州的林鎮撫也隨奴才一道入京來了。」
鄭夢境倒是聽說過這個人,「她是你招撫的?是也不是?」見史賓點頭,笑道,「倒是看不出公公還有如此口才,著實叫人佩服。」
史賓見她對林海萍有幾分興趣,便道:「娘娘想不想見見她?都是女子,入宮來當是無礙的。她常年在海上漂泊,知道的事想來比奴才這個半路出家的要多。」
鄭夢境原想拒了,轉念一想,林海萍如今身為鎮撫,正是通曉軍隊的事,尋來問一問,倒也能對朱常洵日後的生活有個更深的了解。「也好,宮裡許久都不曾有人來過了,快沒了生氣。趁著年節,你便讓她進宮一趟吧。年禮是不必備下了,人來了便好。」
雖然皇貴妃是這般說的,但史賓回去后還是操辦了起來,讓林海萍一併帶去宮裡。只現在正是年裡,商戶大都不開門做生意,他要尋東西得比尋常費上更多的功夫。
要見自己鎮日掛在嘴邊的「狗皇帝」了,林海萍不免有些忐忑,跟著史賓里裡外外地跑著。史賓見她實在是慌得很,笑道:「你怕的什麼,陛下又不會吃人。」
「嗐,我怕聖上做什麼。」林海萍根本不擔心見朱翊鈞,「我在漳州謹守職責,他不賞我倒罷了,難不成還要砍了我的腦袋?」她怕的卻是要見的幾個後宮女子。
漳州偏遠,又近海,有倭寇侵襲之憂。當地民風彪悍,女子們也不遑多讓。林海萍在漳州還算是過得自在。等入了京卻發現,這北地的女子大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得見了幾個,腳都纏得小小的,走起路來風姿非凡,舉手投足盡顯了風流之態。
同她們一比,林海萍不等旁人笑話自己粗魯,先暗地裡羞上了。怪道史公公瞧不上自己,跟京里的女子一比,自己實在是粗鄙不堪。宮外的女子都這般模樣,宮裡的娘娘們啊,公主們啊,一定更是優秀。
林海萍倒是有心想學,不過學了半日功夫,又覺得彆扭。索性拋開了去,自己原本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就好。
不管史賓好不好這口,反正她都定了以後要做鄰居。便是日日能瞧著人,那也好啊。
宮外倒還好,林海萍且能自我安慰一番。現在要入宮了,便是真箇兒地怕起來。聽說後宮的女子善於心計,若是話裡有話地把自己給奚落一頓,她還聽不出來,豈不是要叫人笑掉了大牙?!
回頭人再同史賓學一回……
林海萍越想越不願入宮了。
史賓瞧她的模樣只覺好笑,卻也有些感慨。到底還是女兒家,有幾分模樣顯出來了。他勸道:「無妨的,中宮同皇貴妃都是性子頂好的人,不會為難你的。榮昌公主性子偏沉穩,皇次女性子更活潑,也都不是那等刁鑽的人。你只管去見了娘娘同殿下便是,不會出什麼事的。」
林海萍期期艾艾地道:「那、那你……同我一起去不?」史賓在宮裡待過,好歹可以提點自己一下吧?就是多個人也好照應啊。
「自然。」林海萍沒讓人教過宮規,難免會出些小紕漏。光她一人去,史賓自己還不放心呢。
這下林海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那就這麼說定了!」轉念又道,「那我入宮,穿什麼衣服好?是不是別穿同娘娘一色的好?要是穿一色的,她們會不會生氣?」
史賓扶額,將呱噪不停的她推出去,「我這兒忙得很,你先管著自己去耍。回頭衣裳、配飾,我都會給你備妥了,用不著你想。」
林海萍被推到了外頭,還不死心地想轉回去,門卻被史賓給「嘭」地一下關上,險些沒夾住她的鼻子。
揉了揉被勁風刮過的鼻尖,林海萍踢了一腳門,忿忿地回自己屋子裡繼續擔心去了。
林海萍入宮,朱翊鈞多多少少還是賞了些東西。財大氣粗的林海萍根本瞧不上那點賞,只看在史賓的面上還是勉強謝過。等轉去了咸福宮,她才知道,大陣仗在後頭等著呢。
不僅皇后、皇貴妃在,已經嫁出宮的榮昌公主同皇次女在,就連兩個皇子也都悉數到場了。
林海萍捧著惴惴的一顆心,小心翼翼地在宮中貴人們的跟前行了禮。待皇后賜了座,她還不斷想著自己方才行禮有沒有做錯哪一步。好像萬福禮是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不不不,好像是反過來的?似乎也不對……到底是哪個才是對的!
煩死了!
史賓坐在她身邊,目不斜視地輕咳一聲。林海萍立即會意地端坐了身子,等著貴人們問話。
朱常漵不著痕迹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子。膚色黝黑,看起來很健壯,與宮裡女子的柔軟全然不同,容貌俏麗靈動,很有精氣神。倒有點像是武將,又比尋常的武將多了幾分活泛。
如今月港的大明商船,就是靠著這樣的女子才能暢通無阻的嗎?
朱常漵今日過來,是為了能更多地了解到大明朝軍隊的情況。既然弟弟鐵了心要從戎,他就要儘可能地保證軍中的待遇,提高弟弟活下來的希望。他拿眼去看坐在皇後邊上的母親,對方心裡大概想的也和自己一樣才是。
王喜姐不是很願意見林海萍,於她看來,一個女子混跡男人堆里,總歸不是好事。何況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子,若是將宮中未出嫁的皇女——朱軒姝,給帶壞了,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但拗不過鄭夢境想見,便也出了面,與人見一見。
林海萍見皇后略問了幾句就不說話了,心裡長長地「哦——」了一下。敢情想見自己的不是這一位啊。她一雙大眼飄來飄去,最後定格在了一直想問,卻又礙著王喜姐問不出口的鄭夢境身上。
眼珠子再一轉,餘光瞥到了史賓耳尖上的一點紅色。林海萍瞭然。
原來人心裡早就有所屬了。怪不得瞧不上自己。
林海萍有些不甘心地朝鄭夢境看去,拿著自己與對方比較。人家雍容華貴,自己粗鄙不堪。人家出身是耕農,自己是海寇之後,先前還是大明朝要剿滅的對象。
橫比豎比,林海萍都覺得自己樣樣輸人。自做了大當家,再到如今的大明鎮撫,她從未嘗過這樣的敗績。
林海萍情不自禁地又朝史賓看了一眼。情之一字最難看破,她既深陷其中,出不來,索性就陷著吧。
這般自欺欺人地想著,心裡還是覺得難受。
鄭夢境見王喜姐閉目養神,知道她沒了問話的意思,便大著膽子地朝林海萍打了個招呼,「林鎮撫。」
「臣在。」林海萍收拾了心思,將腰桿挺直。旁的人都沒關係,可萬不能在這一位的跟前露了怯。
鄭夢境見她有些緊張,笑道:「林鎮撫很不必如此。恰逢年裡,又聽陛下說屢建大功的林鎮撫正在京里,本宮一時好奇,想見一見你這位奇女子才特地讓史賓做個中人,讓你入宮一見。若是讓林鎮撫不快,卻是本宮的不是了。」
林海萍心思沒在這上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又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大,尷尬地將雙手收回袖中。「沒,沒有不快。臣還要多謝娘娘。尋常人哪裡入宮來。便是鎮撫、千戶,也不是個個都有這樣的機會。」
鄭夢境笑了笑,想著該如何開口詢問軍中之事。她乃后妃,用詞若不妥當,且當著皇后的面,總歸不好。若是太過婉轉,面前這位似乎又並不太聽得懂。
正糾結的時候,卻是朱常漵問了。「不知林鎮撫在漳州,是如何訓兵的?與旁的鎮撫、千戶領兵,又有何不同?你覺得大明朝的軍力與佛郎機、倭寇比,好在哪兒?差在哪兒?」
雖然朱常漵讓朱常洵前往遼東,與北夷的騎兵作戰。但以他所知道的大明朝軍備情況,無論南北差不了多少。只是不知道現在的萬曆年間,可有比自己那時候要好一些。
朱軒媖眉頭一跳,有些不喜。
這還沒當上太子呢,就先將自己的位置給擺上去了。
王喜姐看也不看女兒,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伸過手去將女兒牽了,感受到女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旋即平靜了下來。
功夫還是不到家啊。到底年輕。
鄭夢境也是嚇了一跳,怎麼兒子問得這般直接。她小心地朝皇后和榮昌看去,見她們面上並無什麼特殊的模樣,這才稍稍放了心。
朱常漵說的是林海萍的老本行,她答起來自然得心應手。「我……臣領兵,旁的不管,先得讓底下的兵士三餐都吃飽了。」
一句話便語出驚人。這下連王喜姐也無法繼續淡定,睜開眼與女兒對視。「三餐吃飽了?這是何意?莫非尋常的兵士,竟是連飯都吃不得了?」
青年壯漢,吃不飽飯怎麼可能會有力氣去打仗,去為國效力?簡直笑話!
鄭夢境想的更直接。林海萍不諳官道,說話直來直去,有什麼說什麼,當是不會糊弄人的。她的心一下子降到了極點,這是不是說,往後朱常洵就會飢一頓飽一頓的,連溫飽都做不到。
林海萍對王喜姐的發問覺得很奇怪,「難道娘娘不知道嗎?各處兵士都是一日兩餐的,有些是一日一餐。每日訓兩個時辰。我還當這是朝廷定下的呢。我自己是吃不了這種苦的,飯都吃不飽了,還能做得了什麼?人願意來當兵,可不就是為了能有口飯吃,一月有些餉銀可拿回家嗎?若是在這上頭虧欠了人,誰還願意跟著你一起混啊。」
起先知道的時候,林海萍還生氣得很。難怪有人心甘情願落草為寇也不去當勞什子的兵油子。飯吃不飽,餉銀拿不著,活路都給堵沒了,打什麼打呀。後來問了史賓,人讓自己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她才放下心來擼起袖子不走尋常路。
旁的千戶、鎮撫都笑她傻,也怠懶去理。林海萍可不想自己和史賓,還有手底下的兄弟們拿命去填那個窟窿。坐過海賊的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原以為自己沒做錯,可看著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林海萍又開始緊張起來。是不是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她將身子往邊上偏了偏,用力扯了扯史賓的衣裳,讓他給自己開罪。
史賓沒有理她。
你倒是說句話呀!就等著一會兒娘娘打我板子嗎?林海萍急得快哭出來了。同假倭和佛郎機人真刀真槍地過招,她從未怕過。可臨入宮前出去打聽一圈,聽說宮裡貴人們愛打下人板子,天子還會讓人廷杖朝臣,不知為何,她就慌了起來。
朱常漵瞪了史賓一眼,怨他為何不早日上報父皇。可轉念一想,怕是這次上京帶著林海萍就是史賓的意思吧?他非監軍,只是奉命行海商營利,若是私下將此事捅上天,往後可就別想在太監堆里混了。
監軍的太監哪一個不是叫人用銀錢填飽了肚子的。太監無妻無後,也就指望多撈點銀子等老了能過個晚年。捏斷了人家的來財路,可不是將人往絕路上逼嗎?
同為太監,史賓這麼幹了。可就得叫人說上一句「相煎何太急」了。
朱軒姝的心裡還好受些,覺得自己當時熬夜給朱常洵縫製了夾有銀票的衣裳真是派上大用了。起初本是想著讓朱常洵拿了錢去何處捐個官什麼的,現在看來卻是能救自己弟弟一條命。
鄭國泰還在京里的時候同他們提過宮外多少銀子能買多少米糧。朱軒姝現下算算自己零零碎碎夾進去的銀票也有幾百兩了,能夠讓朱常洵吃上好幾年的。
鄭夢境只得了這麼一句話,再往後就不想說了。她在心裡反覆呷摸著林海萍說的話。倒是朱常漵問得很仔細,將林海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頭了。
林海萍還是有所保留的,諸如她在漳州親眼所見有錦衣衛中飽私囊,也並不說出來。為官之道她是不清楚,但做人是怎麼個做法,她還是知道的。
鄭夢境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了眼一臉滿足的朱常漵,心知該放林海萍回去了。「有勞史公公了。」
史賓起身弓著腰行禮,領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林海萍退出殿外。
殿中靜默,誰都沒說話。對於他們這些被拘在深宮之中的人而言,林海萍說的一切聽起來都好似天方夜譚。卻又不得不去相信,這就是如今的事實。
王喜姐沉默了半晌,才道:「怪不得先前播州之亂剛起的時候,大明朝的軍士根本就無還手之力。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剋扣餉銀。」這日子,換做是自己,都不想過下去了。
鄭夢境沒搭話,默默起身借口身子不舒坦先領著幾個孩子回宮去了。
王喜姐點了點頭,倒頭歪在榻上。今日應酬了許久,她已是有些撐不住了。朱軒媖聽了這麼多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事,也顧不上再去想朱常漵是不是有逾矩之行,只顧著自己慢慢消化。
要是駙馬知道了這等事,會是怎麼想呢?
朱軒媖心裡默默記著,等下回徐光啟入宮來看自己的時候,一定得把今日林海萍說的話悉數告訴他,聽聽他的看法是什麼。
回宮的肩輿上,鄭夢境一直反覆想著。自己真的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去對抗嗎?剛重生那會兒的勁頭去哪裡了?中止文忠公家的清算,阻撓了本該發生的萬曆怠政,甚至就連與己身毫無相干的朝鮮之戰都改變了。
為什麼她不能再往前跨一步呢?
鄭夢境將低垂的頭重新高高昂起,眼中的目光不再充滿頹喪和悲意。她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過上吃不飽飯的日子。玉牒除名前,他是自己兒子,除名后依然是。自己絕不會因為洵兒離宮就此撒手不管。
王喜姐先前說的那番話又回蕩在鄭夢境的耳邊。她為後,漵兒為國本。他們乃是母子,願意同心同力去改變。
時隔多日,笑容又重新回到了鄭夢境的臉上。沒錯,她的確不懂政事。不懂事情交由旁人去做不就行了嗎?她只要將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到極致,便是足夠了。
回到殿中,鄭夢境讓幾個孩子先去洗漱歇息,自己在榻上歪了一會兒。醒來后,雖覺得身體還不算大安,卻也有勁了。她喚來都人們,「替我洗漱更衣,我上二皇子那兒去瞧瞧。」
吳贊女默不作聲地走過來替她束髮,兩隻眼睛一直留心著鏡中鄭夢境的表情。見皇貴妃終於是開了顏,心便鬆了。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的性子又跳脫,往日娘娘願容著,現下可不一定,若是叫娘娘皺了眉,怕是得從翊坤宮給趕出去了。
現在可好了,總算能笑出來了。
鄭夢境也從鏡中看到了吳贊女的小心思,「這幾日都辛苦你們了。回頭讓帶金取了鑰匙去庫房拿賞銀吧,凡是盡心服侍的,統領賞錢去。」
「謝娘娘!」吳贊女應得特別響,梳起頭來也越發仔細。
鄭夢境叫都人攙著自己去朱常漵的屋子。屋門大開著,守門的太監見皇貴妃過來,正要跪下,卻見皇貴妃讓自己噤聲不語。他便小心轉過身,讓開道來叫人好進去。
朱常漵縮在里殿,不知在搗鼓什麼。那張他自小就用著的書桌已見陳舊,卻也捨不得換——他和朱常洵在這張桌上做了許多事情,如今人不在了,便是日日用著,心裡惦念著,也是好的。
鄭夢境腳底穿著軟鞋,踩著地上鋪著的那塊毯子上悄沒聲息的。她停住了身影,低頭去看,還是那張因朱常洵而鋪著的毯子,隨著日子漸久,毯上原本鮮亮的顏色變得灰暗,不少地方已是有了破洞,線頭都露出來了。
鄭夢境慢慢地靠近兒子,書桌上,地上滿是木屑。桌上擺著一堆木雕件,有的已是雕完了的,有的不過是半成品,還需要精雕細刻一番。
朱常漵餘光瞥見母親的裙裾,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母妃。」他起身讓開位置,「這裡有些臟,母妃不如去外頭坐。」
鄭夢境搖搖頭,坐下的時候,手在光滑的桌面上拂過,上面好似還帶著朱常洵的氣息,叫人懷戀。她信手取過一個雕好的小件,笑了一下,「給洵兒的?」
「嗯。」朱常漵在宮人端來的水盆里洗凈手,「當日應了他要雕一套十二生肖,除了他手上的那個兔子,還差了十一個。」
鄭夢境無比懷念地道:「洵兒肖兔。」扭過臉對他道,「待你給他做好了,另做一隻小兔子給我好不好?」
朱常漵一愣,旋即一口應下。
殿外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鵝毛般的雪覆蓋了整個琉璃瓦。白雪紅牆,彼此襯得分明。
劉帶金怕鄭夢境冷到了,特地去取了件披風給她穿上。她走到門口,望著外頭潔白似玉的雪地。
不知道洵兒有沒有凍著。下了這般大的雪,路怕是難走得很,若是不小心就會摔著了。身上穿著的棉袍亦不知夠不夠暖和。他身上帶著的銀錢也不多,不知道有沒有找到乾淨可意的店家落腳。從來愛魯莽的洵兒,有沒有叫人給騙了去。
萬般擔心千般憂,在鄭夢境的心裡說不完。
出了年,史賓帶著被賞了飛魚服的林海萍回去漳州。他們還得預備著開春的出航。
與此同時,播州也傳來了好消息。各路大軍陸續抵達播州,聯合當地石砫宣撫司馬千乘給予楊應龍痛擊。先前一味只吃敗仗的明軍總算是打贏了一回。
朱翊鈞該高興的。可是卻高興不起來。
開春后,柳枝上的柳絮四處漂浮,也帶走了王喜姐最後的一點生氣。
朱軒媖顧不上在榻上安胎,整日整日陪著母親說話。
王喜姐已是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了。在前一日睡了一天後,太醫終於宣告藥石無效。
朱軒媖將母親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母后便是看在這外孫孫的面上,也得好起來才是啊。」
王喜姐不無留戀地一下下摸著,「我也想吶,可惜這就是命。瞧不見,總歸是瞧不見。往後啊,你凡有事,先同駙馬商量。他虛長你數十歲,走過的路,吃過的鹽都比你多,又是個教過皇子的讀書人,總歸有的是法子。」
「哎,我都記下。」朱軒媖知道這是母親臨終前最後的一番話,不免一一全應了。
「莫要同翊坤宮對著干。」王喜姐嘆道,「我知你心裡還有怨,可都已經過去了。皇貴妃不是什麼壞人,若是不信我的話,你且看著往後她是怎麼做的。能叫你父皇獨寵了這麼多年的女子,豈會是什麼簡單人。」
朱軒媖沒說話,看看母親的神色,還是將這些記在心裡。
萬曆二十五年,四月初四,中宮王氏喜姐薨逝,享壽三十二歲。謚號孝端皇后。
鄭夢境原以為王喜姐還會再撐上一段時候,起碼也會撐到朱軒媖生產的那一日。卻不想菩薩連這最後一點時間都不願給。
春風拂面,輕柔地叫人心中歡喜。可喪儀之中,哪個都歡喜不起來。
哭得最厲害的便是朱軒媖,她是王喜姐僅存於世的唯一孩子。永年伯府這次也入了宮,痛失愛女的永年伯夫人強忍著悲慟,讓朱軒媖好生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往後你母后不在了,便是生產時候也沒個可心人盯著。徐駙馬到底是男人,榮昌你不靠自己,還能靠誰去呢?」
朱常汐的死因有些人聰明,猜到了,有些人還叫蒙在鼓裡。
永年伯府一家子就是後者。正因不知內情,永年伯夫人這次話里話外沒帶上翊坤宮,只在心裡暗恨著得虧王嬪同朱常洛都叫天子給罰了。否則便是自己,也會日日在菩薩跟前求著叫他們母子二人不得好死!
鄭夢境主持了一場喪儀,累得幾乎坐不住,卻也只得親自過來勸朱軒媖莫要太過於哀毀傷身。為防了自己撐不住,她還特地將不願來的朱軒姝也給帶上了。
長輩們都出門料理事務,獨留下姐妹兩個一處。朱軒姝心裡慌了許久,不斷地去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的皇姐。
朱軒媖擦了擦眼睛,「有什麼話,你說便是了,扭扭捏捏的,哪有半分皇女的樣子。」
朱軒姝低頭喃喃道:「我怕皇姐你怪我。」
「不是你做的,我有什麼好怪你的?」朱軒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母親說過的話,「都已經過去了。」
朱軒姝不知該接什麼話,只低了頭玩著指頭。她心裡明白,從前的姐妹交好,再也不會有了。
越是這樣想,心裡也就越發難過。人為什麼要長大呢,一直都是小孩子不好嗎?無憂無慮的,一起玩,一同睡,頭挨著頭說悄悄話。
朱軒媖一嘆,將妹妹的手包進掌心。「我才哭完了,你又來撩我。」皺著眉,「怎得手比我還冰?這幾日沒用爐子捂著?」
朱軒姝哭倒在姐姐的懷裡,不知是痛惜過去的好時光,還是因眼下的這份暖意。
朱軒媖摟著她,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不知道自己的舉動究竟是出於母親的話,為了與翊坤宮交好所刻意而為,還是因為這些年來姐妹之情難以割捨,做不到對朱軒姝的眼淚冷漠相待。
腹中的孩子動了動,朱軒姝的手正好壓在上頭,自然察覺到了。她抬起臉來,遍是淚痕的小臉滿滿的震驚。「動、動了?!」她好似膜拜一樣地將手輕輕覆上去,嬰孩彷彿是在回應一般,又動了一下。
朱軒媖將自己的手疊在妹妹的手上面。
這是一個全新的無垢生命,不沾染絲毫人心的污穢。
朱軒媖想起之前徐光啟對自己說的話,朝妹妹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是啊,他動了。」
屋外的春花開了兩三朵,尚不及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