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已是漸漸涼了,外頭風大的很,朱載堉同朱常漵將對弈的地點從亭子搬到了暖閣里。
「皇叔父是長輩,就由您先手。」朱常漵將內監放在自己面前的黑棋推到了朱載堉的面前,將白子拿了過來,「皇叔父請。」
朱載堉拈起一顆黑子,在棋盤上隨意一放,「卻之不恭。」於他看來對弈並不分年齡,不過既然朱常漵有心,自己倒也不妨承了這個情。
朱常漵知道對方找上自己必不是為了對弈。他默默地在棋盤上置下一子,等著朱載堉說話。
「你是怎麼想到的?」朱載堉下棋的速度很快,而且精準,一看便是箇中高手。
朱常漵不慌不忙地見招拆招,「萬曆十九年,皇叔父頭次上疏的時候我就在想。若是皇叔父除了爵,偌大的鄭藩後人該如何營生。要歸還的可不僅僅是爵位,家財也一併歸了私帑。鄭藩雖不比楚藩富裕,但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朱載堉笑了笑,「所以是怕我被餓死嗎?」他堵了朱常漵的眼,收了一大片的白子。
「有的地方官強勢些,借口藩地稅賦不豐,剋扣歲祿也是有的。會被餓死的並不獨皇叔父。」朱常漵捏著棋子看了許久,在角落裡下了一子。
朱載堉已是沒了幾分對弈的興緻,將手中的棋子扔進棋罐中,雙手交叉放於腹部,往後靠在圈椅上。「能入科場是條活路,但朝臣不會答應的。」
「有何不可呢?」朱常漵狡黠一笑,「都已是白丁了,那一點與大明律法相悖?何況父皇定是會樂見。」
「哦?」朱載堉裝作不信的模樣,「可我卻覺得,光是朝臣對天子的施壓就足以讓陛下妥協了。休要忘了,大明朝的政令想要通達,內廷、外朝缺一不可。」
朱常漵見對方沒了下棋的意思,也就不再管棋盤上的戰況。即便已是要贏了。「從改歷便可看出,有志且聰明的人還是不少。除籍皇親入朝的最大好處便是可以遏制當下的黨爭。」
這是朱常漵前後兩輩子加起來琢磨出來的事。前世他就已是下旨允許了,可惜沒過幾年就國破,沒有時間讓他靜觀其效。
皇親雖除籍,卻還是朱家人。入了朝,不向著天子還會向著誰呢?於朱翊鈞而言,這是多了一份穩固皇權的保障,同時也是牽制多方黨爭的手段。他們與黨同伐異的東林黨不同,倒是與內廷有幾分相似,身家泰半繫於天子手中。
黨爭不會消失,隨著一個國朝的年數越來越久,黨爭只會越演越烈。如何將其控制住才是需要深究的事。
熟知后朝之事的朱常漵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思考如何扭轉,現在終於勉強算是長成了,正好可以試驗看看。皇親除籍進入科場,不過是他設想中的第一步。遏制住黨爭,穩固了皇權,日後要繼續走下去就會更容易些。
當然,朱常漵想的還不僅僅如此。舉國那麼多的皇親國戚,能吃飽飯的並不多,積累了大量錢財的也不過四藩。一旦此法推行,皇親們都會惦念自己的好。這樣於他日後衝擊國本是有極大的好處的。
從推行起,朱常漵就已經在宮外開始積累自己的人脈了。只要留著朱家血的人入了朝,不管願不願意都得承了他的這份情。
朱常漵望著朱載堉,當下要緊的,是如何說服這位皇叔父站在自己這邊,願意日後為他在皇親中說項。
異人有異人的好處,有人瞧不起,就有人在心裡把對方當作是楷模,願意聽其號令。
朱載堉對此自然心動,他覺得自己如今這把年紀了要再去重拾八股,有些難度,但他的兒子們卻是大有可為。科場只分優劣,不分嫡庶,算是個公平的地方。
「你不打算自己去同你父皇說說?」朱載堉盯著他,不願輕易上鉤,「讓我來做這個說客,怕是天子心裡有所隔閡吧。」
朱常漵面上不顯,有幾分滿不在乎的樣子,「皇叔父說不說都不打緊。我只是還是缺一個機會向父皇面呈此事。」
「宜早不宜遲。」朱載堉在考慮良久之後,給出了自己能給的建議。
朱常漵明白,這就意味著朱載堉答應了。「多謝皇叔父。」
只有早日提出,朱載堉才可以趁著還留在京中的時候做些事情。一旦改歷結束,他就要回藩地去。到時候天高路遠,怕是不大管用。
朱載堉找來內監將棋盤給收拾了。「我同皇貴妃見不得,還勞侄孫替我問個好。」他朝朱常漵看了眼,還是覺得有幾分遺憾。
朱常漵看出他的意思來,正色道:「皇叔父,漵兒並不認為自己不是嫡子就不好。」
「哦?」朱載堉面上淡淡,以為這不過是朱常漵的客套話——誰能在人前說自己母親的不好來呢。
「皇叔父,漵兒的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對漵兒來說,就是最好的。」朱常漵望著從外頭跑進來的兩個弟弟,「對他們而言,也是最好的。」
大汗淋漓的朱常洵拎著一桿長刀,跑到朱載堉跟前剎住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而後才開始大喘氣。他激動又得意地道:「皇兄,今日我又贏了蔣千戶。」
朱常治在一旁潑冷水,「那是蔣千戶放了水才能贏的。我在一旁看得分明。最後那一招,蔣千戶的腳特地崴了,被你尋著破綻才能橫著刀子架人脖子上的。」
「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嗎?」朱常洵叉著腰,手裡的刀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有你這麼整日給哥哥拆台的弟弟?我得了誇讚,你不覺得與有榮焉?再說了,哪次我得了彩頭沒分你?」
朱常治臉一紅,犟嘴道:「又不是我得了誇,有什麼好光榮的!」
朱常洵咬牙切齒,「小沒良心的,以後再別想從我這裡拿什麼彩頭了。」
朱載堉笑眯眯地插話,「治兒若是願意跟著我一道學些東西,指不定就能得了你父皇的誇讚。怎樣?要不要同我一道學?」
「學什麼?」朱常治興緻勃勃地問道。
朱載堉沉吟了幾分,「你於算術上很有天分,歷學、音律,都是能學的。」
「那經濟呢?」朱常治對他說的都有些興緻缺缺,「歷學音律雖能學,但都是燒錢的東西,得先有錢了才能學這些。」
朱載堉啞然,怎麼先前沒瞧出來這位侄孫倒是個愛聞銅臭味的?這樣不好,不好。他得把人給掰過來,萬不能走岔了路。商賈之道哪裡是正途,太|祖就最不喜商賈。
朱常漵笑著道:「皇叔父且莫管他,治兒最是個財迷,整日拿著錢只進不出。」
這話越發堅定了朱載堉要把朱常治給扭過來的心思。他打定了主意,就是日日追在人屁股後頭也得給說服了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去了那股子銅臭味才好。
三兄弟同朱載堉告辭后,就回翊坤宮去休息了。朱載堉也回到了啟祥宮,收拾著自己明日要與刑雲路一起探討研究的歷學書籍。他已經聽說了榮昌的駙馬同傳教士也會參與其中。提起徐駙馬,朱載堉心裡又是遺憾,但也為朱翊鈞慶幸。
能用一個女兒就換得人才留下,兩下一劃拉,還是值得。
朱載堉只空了那麼一天,之後就沒那麼清閑了,整日整日地呆在禮部和欽天監,與張應侯磨嘴皮子,同刑雲路爭執應當用哪個的建議。平日里看起來個個都是文質彬彬的士人,等固執起來的時候,就再沒了風度,日日爭得面紅耳赤尚不罷休。
朱翊鈞因不懂這個,所以完全放權給了他們,只偶爾找人過來問一問進度。他另有事情焦頭爛額。
乾清、坤寧兩宮自仁聖皇太后喪期被燒毀后就一直沒修繕。朝臣們屢屢上疏,都被朱翊鈞以私帑空虛為由給推了。現今朱載堉入宮的住所同朱翊鈞是在一處的,這就讓許多朝臣看不慣。
天子與藩王世子同住一宮,哪裡還有威儀可言?再者,若是屬國要入京納貢,難道還真的讓人上啟祥宮去?
朱翊鈞不甚耐煩地擺擺手,「皇叔雖是住在啟祥宮,可一旬也難得回來住一回,不過是擺著行李的地方。很是不用在這上頭較真。再說了,皇叔是長輩,與朕同居一宮又如何了?」
見上疏的言官還要辯駁什麼,他趕忙打斷人話頭,「且不提這個,播州近來頗是不太平,可有卿家憂心此事?若播州開戰,國庫還能撥出多少銀子來平亂?」
這事倒是難不倒閣臣,京外來的文書第一時間都是送到內閣的,之後才呈交於朱翊鈞的案上。比起朱翊鈞,大學士們對播州的情況更為了解。
王家屏當下就出了隊伍,「國庫若要一力承擔播州之戰,怕是力有不逮,還需借用私帑之財。若時日不久,倒是堪堪能維持戰事。」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戰爭拖得太久,怕是沒錢打仗,只能議和。可是朱翊鈞連朝鮮之戰都不是主和的,難道大明朝國內的播州之亂還能主和?
朱翊鈞嘆了口氣,望著那位上疏要求修繕兩宮的言官道:「不是朕要推脫,是實在沒錢。宋卿若是不信,朕大可讓陳矩將私帑的賬冊取來於你們看。」
那位言官還想再說什麼,一個太監匆匆捧了一份急報過來。
王家屏挑眉,這是有多急,竟沒等朝會散了之後交予內閣?莫非……他心下大叫不好。
真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陛下,四川巡撫譚希思送來急報。播州土吏楊氏揭竿起兵,奏請朝廷速速派兵鎮壓。」
朱翊鈞懸在心上的石頭落了下來。終於來了。
可他多想這場戰事永遠都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