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朱翊鈞沒同王家屏商量,倒是存著好心。王家屏剛任首輔不久,根基未穩,他擔心若是元輔站在自己這邊與反對的朝臣對立,會引起士林巨大的反彈,認為閣臣已經淪為皇權的附庸。


  當初王錫爵離開的時候,叮囑過朱翊鈞,他心裡記著這一點。王家屏是個有能耐的人,朱翊鈞希望他可以將這份才幹用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就此消耗於無謂之處。


  只可惜王家屏並沒能參破朱翊鈞的心思,自以為失了帝心,元輔之位即將換人做,心中惶惶。張位見勢不妙,感情拉了拉他,沖他使了個眼色。王家屏這才略略安心,努力讓自己沉著氣。


  他又想起了當日梃擊案時王錫爵只望了牌子一眼就暈厥過去,如今他倒是能體會當時王錫爵的心驚了。只可惜偷竊牌子的幕後主使因線索中斷而未能查明,李誠鉅也不知道那塊牌子究竟是誰給他的。


  自梃擊案后,內閣的聲望就不斷下降,這一次若行事再出差池,王家屏的元輔,張位的次輔,統統都保不住。


  想到這些,王家屏幾乎要站不穩了。縱有心機深重的張位在一旁,他還是不太能穩得住心思。


  朱翊鈞自覺安排地不錯,想要儘可能地給內閣減輕負擔。頻繁替換首輔和閣臣並不是什麼好事。殊不知王家屏的不出聲對朝臣而言亦是一種表示。他們猜不透,到底內閣此次是站在天子這頭,所以才不言語,還是以觀後續再做反應。


  另一邊,自詡並非結黨營私的朝臣們在朱翊鈞提出要改革曆法后,立即就站了出來。這些人是最為迂腐,且守舊的。不過促使他們提出反對聲音的遠不只是這一個原因。


  如今內閣的位置空得多,王錫爵致仕,趙志皋因病辭官,朱翊鈞雖保留了他的官位,可閣中到底還是只餘下王家屏和張位二人主事。


  自己若能獲得清議,入閣之事則大有可為。


  朱翊鈞早就有心理準備,知道朝臣不會輕易答應。但當自己真的面對這一切的時候,還是心裡頭髮虛,有些慌。這稱得上是朱翊鈞第一次正式向他們,向陳舊的規矩出聲。


  而另一撥反駁的人自然就是與曆法息息相關的欽天監。欽天監的監正向來父子相承,如今天子要求改歷,不僅是對自己職責的不滿,更是推翻了他們父祖的努力。


  但就像鄭夢境說的那樣,改革曆法是一件正確的事,有反對聲,自然也會有贊成的聲音。


  禮部侍郎刑雲路就是其中之一。早前刑雲路就提出過現在所用的《授時歷》已不適用於大明朝了,必須進行改革。只是那時候朱翊鈞尚未下定決心,只做了留中。刑雲路雖然失望,但還是懷抱著信心,等著下一個機會再次提出。


  如今朱翊鈞的主動,給了刑雲路很大的信心。在反對聲音剛出來的時候,他就立刻站了出來,引用嘉靖年間的大儒唐順之、王陽明之徒顧應祥等人的研究主張。


  不過刑雲路還沒說完話,監正就跳出來打斷,他已經做好了打算,預備等會散朝回去后就寫信去南直隸。大明朝有南北直隸,各有兩套朝廷班子,不僅京城所在的北直隸有欽天監,南直隸也有。


  朱翊鈞望著那個跳腳的監正,冷笑一聲,「把東西呈上來。」


  陳矩低垂著頭,從一個太監手裡將一個斷了口的渾天儀捧了過來。


  「去給監正瞧瞧。」


  監正望著陳矩的腳步,汗水不斷落下。陳矩越靠近,他就抖得越厲害。


  渾天儀是銅質的,輕易不會斷。至於為何這個會斷,監正心裡一清二楚。


  欽天監乃雜官,又是世襲,清水衙門裡的清水衙門,根本就不會有人願意奉上銀子來。可大明朝的規矩便是官員的薪俸極少,到了舉步維艱,難以維持家計之時,監正也不得不開始想法子開始貼補。


  旁的動不得,但所需用度的東西卻是可以想想法子的。


  「還望張監正能告訴朕,為何應用純銅所制的渾天儀會是青銅包著錫的。」朱翊鈞面上風輕雲淡的模樣,好似半點不生氣。他轉了轉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副「恭候佳音」的表情等著張應侯回答。


  王家屏面色煞白,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麼天子會不與自己商討了。他是管著工部的,渾天儀的製造自然也是由工部來做。若朱翊鈞當面指責,豈非羞煞了瀆職的自己?如今卻是將矛頭對準了欽天監,令自己逃過一劫。雖還是會被攻訐,卻已是讓張應侯拉去了大半的火力。


  果然,朱翊鈞的指責、斷了口的渾天儀、張應侯的支吾不語,令滿朝嘩然。言官們這次連草稿都不打,直接就擼袖子上,沖著張應侯就開始罵,有的人靠的近些,連唾沫星子都往他臉上蹦。


  「數典忘祖的敗類!張家竟將欽天監監正這等重要之位交予爾手?!」刑部給事中是個上了年紀鬚髮皆白的二甲進士,考了多年才終於考中,情緒特別容易激動,說完話后,竟當眾哭了出來。


  其他的給事中受了他的影響,紛紛指責張應侯,自貪墨說起,再到前幾年的曆法不準確,甚至連他兒子娶親攀附了富戶之女的陰私之事都拿來說。


  張應侯哪裡見過這等仗勢,被氣得一口氣上不來,兩眼一翻就厥過去了。


  言官們這才消停。不過很快他們反應過來,渾天儀的製造乃工部管轄,立刻就由朝工部開火,旋即針對上了王家屏。


  朱翊鈞心中暗笑,到目前為止他細想過一切都實現了。在任由言官們發揮之後,見事態有些不穩,開始牽扯到了元輔身上,他便開口阻止了接下來的一場罵仗。


  「好了,方才諸位卿家也說了如今欽天監所用的《授時歷》確是不夠準確,既如此,朕想要改歷,當是無錯了?」朱翊鈞正欲點刑雲路主持此次改歷,又叫言官給打斷了。


  「陛下,朝中所用之歷乃太|祖所定,不可廢啊!臣以為《授時歷》雖有不準之處,可……」


  朱翊鈞不耐地擺擺手,「戈卿是不是要將慈聖皇太后的徽號給奪了?如若不是,朕意已決,就此定下。」


  朝上再沒有人敢提出什麼祖訓了。李太后雖病重,卻還沒薨逝。這時抬出祖訓,褫奪徽號便是頭一樁,這不是要活活把人給氣死嗎?這位可是當今天子的親生母親!

  「禮部侍郎刑雲路,此次改歷便由你主持。」朱翊鈞滿意地掃了一圈不再提出反對意見的朝臣,「退朝吧。」


  朱翊鈞離開后,王家屏拉著張位匆匆趕往啟祥宮。他不僅是要向天子好好問明白這次改歷究竟怎麼想的,另也是想感謝方才對自己攻訐的打斷。雖然之後的彈劾奏疏必不會少,但今日朝會上天子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必是會將自己給保下來的。


  不過他們兩個卻撲了空。啟祥宮的正殿里只留了一個田義在那兒,他看了看兩位閣臣,道:「聖上一下朝就上翊坤宮去了,兩位大人……要不等一等?我這就差人去跑一趟。」


  王家屏此時還有些惶惶然,不是很能拿定主意,見張位的下巴微微往外頭側了側,便瞭然了。他對田義道:「既然陛下不在,那我等會兒再來也是一樣的。」頓了頓,他還加了一句,「有勞田公公了。」


  田義之後很有可能會將陳矩給擠下去,成為新一任的司禮監掌印。王家屏覺得當年文忠公的路子還是不錯的,與司禮監好好打交道,並非壞處。若一味逞著己身之高位而看不起人,誰知道這些日日伴駕的內監會在天子跟前給自己告什麼小狀呢。何況內閣想要政令通達,沒有司禮監的批紅也是辦不到的。


  田義對他的稱呼很是滿意,笑吟吟的將人給送走了。他如今最忌諱的便是旁人叫他「秉筆」,一聲「公公」雖聽著低了,在田義心裡卻比秉筆要高上幾分。


  朱翊鈞興沖沖地跑去翊坤宮,是為了換個鄭夢境分享自己的喜悅之意。若非小夢點醒了自己,怕是他也不會猶如醍醐灌頂般在一兩日之內就想出法子來。


  走到半道,朱翊鈞心裡便有些可惜。皇貴妃這般好,卻不能成為自己真正的皇后。不過既然那日她自己也說了如今這般好,便由著她吧。只要高興了就行。


  不過到了翊坤宮門口,守門的太監卻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去通報。陳矩虎著臉上前喝道:「反了你!陛下來了為何還不往裡通傳?!」


  那太監當即跪下,「非是奴才怠懶,乃是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聽裡頭的都人說這時候還在榻上歪著沒起來呢。」他偷偷看了一眼朱翊鈞,「奴才該死。」磕了個頭,不等人說就開始自己打嘴巴。


  朱翊鈞皺了眉,朝陳矩揚了揚下巴。陳矩會意地道:「停了,起來吧。知道你侍奉皇貴妃有心,只萬沒有下次了。」


  「奴才知道了。」太監膝行地挪了位置,給朱翊鈞讓路。


  朱翊鈞撩了道袍的下擺,大步走了進去,心裡奇怪為何小夢病了也沒找太醫來瞧瞧。在正殿的門口,恰好遇上端了水盆出來的劉帶金,他將人給攔下。「皇貴妃怎麼樣了?病著了?可有請太醫過來瞧瞧?藥用了不曾?怎麼病的?」


  劉帶金面對著這一大串的問題,都不知道自己該先回答哪個才好。里殿的鄭夢境聽見外頭隱隱好似有朱翊鈞的聲音,便道:「是陛下來了嗎?」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劉帶金沖里喊了一聲,「是陛下來了。」說罷,將朱翊鈞給迎了進去。


  鄭夢境聽見腳步聲,就讓太監們將屏風搬來,又將帳子給放下來蓋得密密實實的。


  朱翊鈞一進去,就發現自己被屏風給遮住了視線,有些不耐煩地道:「誰讓放的?把屏風拿了!」


  「是奴家讓放的,」鄭夢境說半句話喘口大氣,「怕把病氣過給了陛下。」


  朱翊鈞也不管這些,揮開宮人們,繞過屏風挑起帳子,見鄭夢境背朝著自己,用被子裹住了。他想將被子拉開,卻發現鄭夢境的力氣用的很大,當下也不敢用死勁去拽,只得坐在榻邊。「這是怎麼了?前日不還好好的?怎得一日不見就病得這般厲害。」


  鄭夢境用被子塞住了嘴,努力不讓咳嗽聲透出來,只是被子因咳嗽而抖動,還是將她的小心思給暴露了。等咳完,她道:「大抵是昨夜夜色好,奴家在院子里飲酒吹了風,小小風寒,喝幾帖葯就好了,當不得什麼大病。」


  厚被子裹住的鄭夢境看起來越發顯小,大床上只那麼一團,看的朱翊鈞心疼不已,一下下地隔著被子摸她。「叫太醫了不曾?朕讓太醫來瞧瞧吧。」說罷就讓陳矩去一趟太醫院。


  鄭夢境躲在被子里擦了一把被蒙出的汗,「被子焐一焐就好了,哪來那麼多事。」


  「你的事,就沒有小事。」朱翊鈞不知怎的,竟覺著鼻子發酸,「武宗皇帝就是因為落水風寒才駕崩的。小夢你怎能說風寒是小病?」他把手伸進被子里去,摸索著牽住鄭夢境的手,「小夢。」


  別走。別像他們那樣離開朕。


  太醫很快就提著藥箱到了,在天子的催促下給皇貴妃把脈。「是風寒。」他反覆診脈都沒見有什麼不對的來,便鬆了一口氣。這位可是天子的心尖尖吶。當下就刷刷開了方子,讓都人去煎藥。


  「陛下可安心了?」鄭夢境隔著帳子說道,「快些兒回啟祥宮去吧,怕是朝臣還等著見呢。」


  朱翊鈞看了看滴漏,見的確耽誤了些時間,是該走了,只心裡還捨不得。他心裡一陣糾結過後,便無奈地道:「朕過會兒再來看你。」又望著劉帶金,「今晚備著晚膳,朕過來同皇貴妃一道用。」


  劉帶金應下后,替鄭夢境將朱翊鈞給送上鑾駕。回來后,她憂心忡忡地望著鄭夢境,「娘娘,這樣做……好嗎?」


  雖然不算是欺瞞陛下,可這病……明明就是娘娘自己硬生生折騰出來的。


  劉帶金不明白,現在娘娘的寵愛已經夠令人羨慕的了,為什麼還要用這等小家子氣的手段來搏得陛下的關心。


  鄭夢境一氣將葯喝下,「你不說,我不說,陛下怎會知道。好了,莫要擔心這種事,你去歇著吧,昨夜陪了我一夜呢。」她捻了顆蜜餞放進嘴裡去苦味,揉了揉青筋跳地泛疼的額際。


  鄭夢境知道一旦朱翊鈞提出改歷之後,就會上自己這兒來炫耀。她相信三郎的能力,必能說動那些朝臣。可鄭夢境一點都不想讓自己摻和進政事當中去。


  在有寵之時,什麼都是好的,一旦失了寵愛,如今的這一切都會成為朱翊鈞厭惡的回憶。鄭夢境不願意去賭,即便已經得過了承諾。


  劉帶金沒再說話,福了福身就退下了。


  鄭夢境喝了葯,不多時就睡了過去——葯里放了安神的藥材。等一覺睡醒,正是幾個兒子下學的時候。她從床上坐起身來,「漵兒他們回來了不曾?若是回來了,讓他們過來我這兒一趟。」


  兄弟幾個沒讓鄭夢境等太久,劉帶金出去叫人去找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到了宮門口。劉帶金棄了讓跑腿的小太監,親提了裙裾小跑過去,小腳跑得不穩,歪歪扭扭的,看得朱常治低下頭吃吃笑了幾聲。


  「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劉帶金福身行禮,「娘娘正想找你們過去呢。」


  朱常漵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了身後的小太監,邊解了披風邊往裡頭走,「聽父皇說,母妃病了?厲害不厲害?」


  「喝了葯就睡了,現下剛醒來。」劉帶金將他們三個的披風一一取來掛在手臂上,「一醒來就說要找三位殿下。」


  朱常漵心裡轉了一圈,與朱常洵、朱常治互相看了一眼,「進去吧,看看母妃找我們做什麼。」


  鄭夢境正在里殿閉目養神,聽見紛沓的腳步聲便醒了過來。她臉上還是有幾分疲憊,「你們來了?正好,帶金給他們一人搬個綉墩來坐著。」


  「不忙。」朱常漵在榻邊坐下,「我們坐這兒便好。」


  鄭夢境點點頭,摒退了殿中的宮人們。「你們可知道,今日你們父皇在朝上提出要改歷?」


  「自然知道。」朱常洵笑得特別高興,「今日授課的方先生沖我們說了不知多少遍,說父皇此舉大為不妥,言外之意似乎是希望我們能去說說。」他一臉的不以為然,「我們哪裡說得動父皇?再說了,就沒有皇子干涉政事的,要說也得太子去說才是。」


  朱常治也道:「我還覺得改歷挺好的呢,為什麼要勸父皇收回成命。」他如今投了全副身家在湖廣種桑田,要是曆法不準,對他也是有害處的。


  鄭夢境心頭鬆了一下,「如此便好。」她望著朱常漵,「既然陛下要做此事,又是好的,不妨你們也幫一幫他。」


  朱常漵心思一動,又有些迷糊,不知道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母妃讓我們……怎麼幫?」


  鄭夢境從床尾扯來一個隱囊塞在腰后,「你們可記得懷慶的鄭王?如今尚未正式受封的鄭恭王世子是你們父皇的皇叔,算來也是你們的皇叔父。漵兒,你寫一封信於他,同他說陛下有意改歷,問他是什麼意思。」


  鄭夢境說的這個人乃是朱載堉,便在朱常漵看來也是個奇人。旁的朱家宗室大都擠破了頭想承襲,偏他在十九年鄭恭王過世后反覆上疏,要求讓爵。禮部折中想了個法子,讓他的兒子來承襲,他也不允,一口咬定就是不要這個爵位。


  事情拖了五年,如今都是萬曆二十四年,鄭恭王的爵位還是懸在那兒。眼熱的人有,只是朱翊鈞覺得不好將人傳了這許多代的爵位輕易就給了旁人。朱載堉是鄭藩王的第六代世子了。


  再有,若是除了爵,他這位皇叔父吃用怎麼辦?讓的可不單單是一個爵位,就連歲祿也都沒了。


  朱載堉的能耐,朱常漵是知道的。這位鄭藩世子精通樂律、曆法、算術等等,撰寫了許多書籍,甚至還自行創造了一個新式樂器來,若他沒記錯,當是叫弦准。


  朱常漵並不奇怪自己的母親知道朱載堉,都是皇親,族譜上都記著的人名。他奇怪的是為什麼母親會在父皇要求改歷的時候讓自己去聯繫他。這樣奇怪的感覺朱常漵以前也有過一次,只是這次比前一次更為強烈。


  母妃……是怎麼知道鄭藩世子精通曆法的?還這般篤定地令自己去聯絡,是希望能藉由宗室的力量來給父皇吃一顆定心丸嗎?

  莫非、莫非!

  朱常漵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個邊兒,玄乎其玄的門邊兒。他不敢往下細想,但又覺得似乎唯有這樣才說得通。


  鄭夢境發現兒子看著自己的目光變得很奇怪,她微微挑了眉,疑惑地望著他,希望他能將心裡話給說出來。


  朱常漵捏緊了滿是汗水的手。絕對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呢。可自己都能,為什麼母妃不能?

  「漵兒,你怎麼了?」鄭夢境皺了眉,探過手去想摸摸兒子的額頭,看是不是病著了。可是她的手卻被朱常漵給躲開了。


  朱常洵敏銳地發現皇兄的不同來,他緊盯著兄長,想要找出端倪。


  朱常治對於兄長的舉動也大為不解,母妃只是出於關心,怎麼二皇兄做出這樣生分的動作來,可不得讓母妃傷心了嗎?

  朱常漵從弟弟們不贊同的目光中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方才下意識的舉動十分不妥。「母妃……」望著鄭夢境很難過的表情,他發現自己竟說不出什麼辯解的話來。


  曾幾何時,他不是這樣的。自己會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除了已經過世的兄長。他心急、多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大明朝的國運會最終毀於自己的手裡,雖然最後事情也的確如此。


  這一份不甘促使朱常漵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鄭夢境的意思,不斷與太子相爭。


  可什麼時候起,這份不甘不見了,轉而成了彷徨和依戀。


  朱常漵聽見自己好像在向母妃道歉,說自己今日身子不適。嘴巴閉上的那一刻,他在眾人的目光中轉身,用力抓緊了衣襟緩緩往外走著。


  門外的天空湛藍,飄著白色的朵朵雲彩,成群的鳥兒從蔚藍的天空飛過,鳴叫聲聲入耳。


  他依戀的是哪怕自己行大逆不道之事,身後的人都會始終站在他這邊,不計一切助他事成。他們什麼都不曾求,只盼著自己能過得好,過的開心。


  朱常漵相信,一旦事敗,他們也會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讓他能遠走天涯,活下一命。


  可他怎麼能,怎麼能……


  「傻子,都是傻子。」朱常漵走回自己的屋子,眼淚奪眶而出。


  朱常漵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好,值得身邊眾人對他傾心相待。這樣的自己,真的能接過扶持大明朝的重擔嗎?真的能逃離原本的滅國之運嗎?


  如果母妃真的和自己一樣,是重生的。為什麼她會願意相信自己?如果、如果她看出來自己就是崇禎,會不會還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

  朱常漵從來沒有這樣地害怕過。他抹乾了眼淚,站在書桌旁展開信紙想要給懷慶的皇叔父寫信。手中握著筆,不斷發抖,筆尖上的墨汁滴落在信紙上,污了一片,淚水混在裡頭,暈染地越發開了。


  他希望母妃永遠都不要知道自己是崇禎這件事。他不想失去從未有過的這份母愛與親情。自重生到這個軀殼內的十三年裡,朱常漵覺得自己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便是被母妃責罰打手板,不許吃飯的那一次,他也好高興,好高興。


  不是被隨意丟棄給某個人養育的孩子,不是被父皇冷待的皇子。一母同胞的手足混在一處,總有摩擦也是值得回味的。


  朱常漵再一次擦乾眼淚,重換了一張新的信紙,在上面寫了起來。這次寫得很順暢,一點磕絆都沒有。到吹乾信紙的時候,朱常漵才發現自己將《黃鐘歷》和《聖壽萬年曆》也給寫了上去。他笑了笑,也無妨,反正都是皇叔父寫的。


  「把這封信送去懷慶鄭藩皇叔父手裡。」朱常漵將信交給太監,想要回正殿去找鄭夢境,又有些情怯。


  母妃會不會因方才的事而對自己有所厭惡?朱常漵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他覺得自己現在還沒法兒以平靜的心態去面對母妃。


  可就這麼耗著,興許才是最壞的做法。朱常漵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應該去見母妃,告訴她,方才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呢?


  「哥哥。」朱常洵在門口默默看了一會兒,在朱常漵最為糾結的時候走了進來,「母妃讓我來問你,方才她是不是說了什麼話讓你不高興了。如果是因為讓你寫信去給皇叔父,你要不想寫,就不寫了,沒事。」


  朱常漵搖搖頭,「我已經寫好了信讓太監去送了。」


  朱常洵嘆了口氣,坐在他邊上,抬頭仰視著他,「既然不是為了皇叔父,那哥哥方才為什麼要躲開母妃的手呢?」


  朱常漵低頭望著他,張了張嘴,突然泄了氣。他頹喪地坐了下來,「洵兒,我很擔心。」


  「嗯?」


  「我知道為什麼母妃讓我去找皇叔父,不單單是為了改歷的事。母妃大概還想讓我在宗室里開始露面,這樣……以後行事也方便些。」朱常漵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大抵還想著,若是我事敗,還能往宗室那裡逃一逃吧。」


  「洵兒我很擔心,若是我失敗了,留在京里的母妃和皇姐會不會因此而喪命。還怕……要是做了太子,卻不能好好治理國朝,令父皇、母妃失望。」朱常漵茫然地望著朱常洵,對方此時才發現原來他竟然哭過了。


  「洵兒,到時候你會不會也對我很失望?」


  朱常洵正色道:「哥哥你做過太子嗎?」朱常漵搖搖頭,自己的確沒有做過太子,兄長一駕崩,他就成了天子。


  「那哥哥可曾治理朝堂?」


  朱常漵有些心虛地搖頭,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很快又被朱常洵用手給掰回來。


  「既然沒有做過,又何來做不好之說呢?」朱常洵望著兄長哭紅的眼圈,「便是做不好也無妨,誰能頭一次就做得好呢?邊說騎馬吧,我算是兄弟幾個中最擅長的了,可也不是頭一次就能做得好,哥哥可是忘了我頭幾次還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朱常漵咬著唇,垂下眼帘,「可是天子治國,只有一次機會。若是一招出錯,滿盤皆輸。洵兒,整個大明朝都在我一念之間,我……」他的肩膀塌了下來,眼睛盯著自己殘廢的那條腿,苦笑一聲,「我還是個殘廢。」


  「洵兒不許哥哥這麼說!」朱常洵因他的頹廢與自卑而生了氣,「在洵兒眼裡,哥哥是最好的,天底下再沒有比哥哥更好的人了。哥哥怕什麼呢?若怕北夷犯境,洵兒願舍了藩王歲祿成為庶人從戎,替哥哥掃平滿蒙。若怕稅賦不足,便讓治兒去四處想法子賺錢。」


  朱常洵哼哼,多年進學后,他再不通經濟也知道錢財對於大明朝的重要性。「反正治兒那個守財奴一心撲在這上頭,估計也瞧不上那點子歲祿。」


  朱常漵被弟弟給逗笑了。他將頭靠在朱常洵的身上,憋著笑不住地抖動著身子。朱常洵也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太好了,哥哥笑了。」


  朱常漵不再發笑,默然地聽著朱常洵的話。


  「洵兒說的都是真的,我願意成為哥哥手中的利劍,為你掃平你所憂慮的一切。所以哥哥,不要再難過、害怕了,好不好?」


  朱常漵無聲地笑了一下,「好。」他從朱常洵的肩頭抬起頭,站起來,「我們去見母妃吧,她一定還擔心我。」


  兄弟倆一同去見了鄭夢境。鄭夢境沒問朱常漵方才的失常,而是寬慰地道:「還是洵兒有法子。」她拉了還有些羞澀的朱常漵近前,「你長大了,有心事,這很正常。不願對母妃說,我也不強求,只要你行正坐端,無愧於心便好。」


  「我明白了。」朱常漵難得紅了一次臉,「這次是漵兒的錯,下回再不會了。」


  鄭夢境搖搖頭,「你沒錯。」見朱常漵還要再說什麼,她將人給推開了,「我還病著呢,別過了病氣。領著你的弟弟們一同去看看曆書吧,你們父皇近來心憂此處,到時候必會考較。若是到時候說不上來,依著他的性子必不高興。」


  朱常漵乖順地點點頭,帶著兩個弟弟一起去了自己的屋子——朱常洵的屋子裡大都是兵書與兵器,朱常洛的屋子裡通是算術、經濟之類的書,也就他的屋子裡藏書最多,也最豐富,一點都不偏。


  兄弟幾個翻了翻《授時歷》,都覺得有些難懂。朱常漵藏書也只是藏著,也並不是每本都會看,只是防著偶爾興起或需要尋什麼典故時需要翻一翻。雖然藏書閣里也有,但來回一趟趟地跑總比自己屋子裡放著來的方便。


  朱常漵點了點書,突然道:「今日還早,不妨咱們出宮去?」


  朱常治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天色,不由咋舌,「這還早?再過一會兒都得用晚膳了。」


  「我們上徐家去。」朱常漵狡黠一笑,「我們的大姐夫可是通曆法的,等不及明日了,若是明日父皇來問,一個都答不出來,到時候可就有笑話可叫人看了。反正是大皇姐家裡頭,咱們大可以住下,明日早些起來回宮進學便是了。」


  朱常洵恍然大悟,「這個主意好,走個後門抄近道。」他大力拍著兄長的背,「皇兄不愧是多智近妖。」


  朱常漵一臉無語,「你這是去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書,什麼多智近妖?以後這等話可不能再說了。」他收拾著東西,喚來太監分兩頭去同鄭夢境和啟祥宮跑一趟,熟練地從衣櫃里拿出微服要穿的衣裳。


  「換上。」朱常漵朝兩個弟弟一人丟了一套。


  朱常洵七手八腳地換衣裳,一邊道:「哥哥你不知道,我最近在看那個什麼什麼《三國演義》來著,那話本子寫得挺不錯的。裡面那個諸葛亮被寫得聰明極了,我最喜歡他,覺得哥哥同他最像。」


  朱常治卻不贊同,「我倒覺著周都督好,只可惜英年早逝。」


  見兩個弟弟都快吵起來了,朱常漵扶了一下額,「趕緊換衣服,別吵了。」


  朱常治和朱常洵異口同聲道:「那回頭皇兄也看看,到底喜歡哪一個。」


  「我哪有功夫看那個。」朱常漵麻利地將衣服換上,系好腰帶和荷包,對著鏡子左右看著。


  朱常洵可不依,當即就讓內監去將自己還沒看完的那套《三國演義》給拿過來。「這幾夜我就同哥哥一道睡了,晚上同讀此書。」


  朱常治不甘示弱地舉高了手,「我也要!」


  朱常漵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兩個弟弟身邊的宮人總是在抱怨了。


  的確是夠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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