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趁著還沒出孝,鄭國泰先將去湖廣開辦紡織的事兒暫且先擱下。趁著還在京里,將鄭夢境交代的事兒給辦了。如他所預估的時間,不過半月余的功夫,就將名單上的駙馬人選都查了個底朝天。


  鄭夢境從劉帶金的手裡接過暗訪后得出的幾張紙,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楊春元和馮邦寧是早早地就出了局,不過剩下的,在她看來也沒好到哪兒去。


  「就這德性……也想娶公主?」鄭夢境啞然失笑,「兄長不覺得可笑嗎?」


  鄭國泰曬然,「皇家事,我怎能多議。」他將手攏在袖子裡頭,咂巴了一下嘴,「不過嘛,就咱們家,我是斷不會點頭讓你侄女兒嫁過去的。」


  鄭夢境將紙拍在手邊的桌上,力道大得連桌上茶碗里的茶汁都蹦了幾滴出來。「做夢!」


  不行,這事兒她必須上坤寧宮去同娘娘通個氣。


  當下鄭夢境就讓人將兄長送出宮去,自己叫了肩輿,讓人抬著跑了趟坤寧宮。兩人一碰面,她就把鄭國泰帶進來的消息一一告知,大家頓時都犯了難。


  「娘娘,照奴家來看,上頭的人一個都不行。」鄭夢境皺眉,「陛下究竟是怎麼定的人?還是底下那起子小子收了賄賂胡亂給塞進來的?」


  王喜姐張了張嘴,低垂著頭,沒說話。半晌,她低低地道:「能有什麼法子?我們都在宮裡頭,哪裡知道那麼多?尋常人家嫁女兒,哪個不是親自上門去相看的,再不濟也得問問幾個交好的,打探打探。」


  語氣中頗有幾分惆悵。


  「可不是,我們素日里拘在後宮,同個睜眼瞎子有什麼分別?」鄭夢境苦笑。不過很快她就打起了精神,「娘娘,不妨事的。先前不知道,不打緊,現在曉得了,可斷不能就這麼輕易將媖兒送出去。」


  王喜姐還有些擔心,「那陛下那兒……叫身邊的人一串掇,怕是就應了吧?」


  鄭夢境怕朝臣,怕內監,最不怕的就是朱翊鈞。她拍著胸脯打包票,「陛下那兒就由奴家來,娘娘只消再好好打聽哪戶人家有公子便是。」她歪著頭,略想了想,「頂好是富戶鄉紳,即便是武官,也別尋那等家裡窮的。倉稟實而知禮節,窮人家連吃飽肚子都顧不上,哪裡還能再去知什麼禮節。」


  「哎,你放心,我知道了。」對於女兒婚配的人選,王喜姐心裡也有個期待。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得好。朱軒媖可是她唯一的女兒,性子又好,模樣又俊。在她心裡,女兒值得最好的夫婿。


  守在殿門口的都人朝裡頭遞了個眼色,王喜姐身邊的都人微微躬身,朝她點點頭。


  鄭夢境不明就裡地眨巴了眼睛,疑惑地望著中宮。王喜姐抿了口茶,笑道:「是媖兒。為著這事兒,不獨我倆急,她那女兒心思,你也是懂的——都是過來人。卻又不好意思提,見天兒地偷偷打聽。」


  將茶碗放回到桌上,王喜姐的面色微微嚴肅了起來。「現在媖兒不在了,有些話卻是能說了。皇貴妃,原本我也不想那麼急著讓媖兒這麼早嫁,只是仁壽宮那頭,你知道的。仁聖太後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眼瞧著就不行了。」


  鄭夢境瞭然。若是病重在床的陳太后突然薨逝,怕是還未出嫁的朱軒媖就得守孝。等孝期過了,已經幾年後,朱軒媖的年紀就顯得稍微有些大了。


  再者,孝期不議婚,得等過了重頭再來。也就是現在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回頭還得重新來一次。鄭國泰方才已經提出他會在幾月之後遠赴湖廣,鄭夢境手裡沒什麼旁的人能勞動,屆時還能信誰?


  內監卻是不能夠的,怕是現在單子上的這幾個人就有內監塞進去的。鄭夢境也厚不下臉皮來去求馮邦寧——這位剛叫自己給拒了。


  兩個人一時都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那就再瞧瞧吧。」鄭夢境安慰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娘娘也別太過憂心了,傷神。」


  王喜姐勉強笑著點點頭,「如今吶,我也就兩件大事。一則是媖兒的婚事,二來卻是皇太子。眼瞧著幾個皇子皇女都長成了,到了婚配的年紀。我是想著,太子妃必得是個靈醒人,能在他身邊幫襯著。可這樣兒的人,難找。」


  「太子可早著呢。」鄭夢境笑著打趣兒,「他同洵兒同年同日生的,大皇子且還沒著落呢,娘娘急得什麼。」頓了頓,「不過在大皇子同漵兒挑人的時候,娘娘就能相看著了。將那等瞧得好的且留在宮裡,在身邊調|教著,過幾年就同皇太子行了大禮也是使得。」


  女子大幾歲卻也不妨事。何況朱常洛和朱常漵婚配挑人的時候,參加選秀的秀女都會比他們小一些。等長了幾歲后,怕是和朱常汐年紀剛好。


  王喜姐點頭,將這事兒記在心裡。忽地想起一件事來,「話說,我聽二皇子來請安時,道教授西學的徐先生暫時要停課了?皇貴妃可知緣故?」


  「陛下允了徐先生留在京裡頭參加鄉試。為著能考上,徐先生便奏請停了課,發奮用功讀書去了。」這事兒鄭夢境卻是知道的,「奴家也盼著徐先生這次能高中。」


  若是再落第,就連朱翊鈞也說服不了閣臣,繼續將徐光啟留在宮裡。所以這次聽說他要考試,眼睛都不眨地就點頭了。


  原來是這樣。王喜姐也道:「十年寒窗,便是為了一朝高中。希望徐先生此次能旗開得勝。」


  徐光啟這次的把握極大。他在請辭前分析過,京中考試的人雖多,但學子的才華不比南邊兒好,自己應該能算是中上的水平。在宮裡教書的這段時候,他也時常向翰林院的人請教八股文,受益匪淺,悟出了不少東西。


  臨上場考試前,徐光啟做足了萬全準備。他是考場上的老油條了,一應規則都熟練於心。這次的考官又與自己打過交道,不提放水,起碼也是能摸透人幾分喜好的。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徐光啟很是有信心地上了。在考場刷刷地寫完,查閱一遍后,就交了卷,於位置上閉目修神。


  巡視考場的巡綽官在經過徐光啟時,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不免起了心思,駐足停下去看他的考卷。點點頭,是不錯,估計能上榜。


  停下片刻后,巡綽官就離開了。


  假寐的徐光啟在巡綽官走後睜開了眼。方才他一直眯縫著眼細細觀察巡綽官臉上的神情,如今九分的把握也成了十分。


  開榜當日,徐光啟並未親自去看榜。落第多次,他心裡也有了陰影,只叫了個新買的小子替自己跑了一趟。雖然前頭是覺得此次必能高中,但徐光啟還是有些發虛。若是考不上,他如今的帝師位置可就不保了。


  「老爺,高中了!」去看榜的小子一蹦三尺高,連看了幾次,確定徐光啟的確考中了,才回來報喜。「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徐光啟兩條眉毛一抖一抖的,心裡高興,面上卻還要訓人。「混叫些什麼!不過是中了舉,不值當這般大呼小叫。」他從荷包里翻揀了遍,最後還是取了一塊最大的碎銀賞給那小子,「去吧,叫人往我家裡頭去送個信。」


  小子收了碎銀,朝徐光啟拜了三拜才出門去找人報信。


  徐光啟搓弄著手,嘴角不住地往上翹。不行,得按捺住,後頭還得接著考呢。等過了殿試,才算完。心裡頭雖這般想著,可臉上的笑意卻壓抑不住。他跑回書房,將臉往被子里一蒙,把笑聲給蓋住了大半。


  考中了!自己終於考中了!

  想起亡母和過世的嫡妻,徐光啟又不由哭了出來,淚水浸潤了被褥。


  放榜的第二日,給事中葉繼美就上疏彈劾本次典試順天鄉試的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讀蕭良有和司經局洗馬兼翰林修撰劉應秋於科場舞弊,包庇上海縣籍秀才徐光啟中榜。


  葉繼美為了防止彈劾奏疏被天子留中,所以是特地連夜寫了奏疏后,於第二日的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遞上去的。


  此疏一出,滿朝嘩然。內閣的五位大學士,面有沉色一個都沒說話。


  同樣沒說話的,還有朱翊鈞。


  誰都知道,徐光啟是天子的近臣。靠著一身絕大多數人都不懂的西學,莫名其妙地成了帝師。看不慣的人自然有,能成為帝師,就意味著自己離內閣不遠了。端看已經過世的文忠公,再看如今已經告老的申時行、還在閣中的王錫爵,沒有一個是不受到朱翊鈞的優待的。


  旁人擠破了腦袋都上不了,區區一個秀才,憑些歪門邪道就成功躋身此列,誰心裡會沒氣?滿朝文武臣子,辛辛苦苦數十年,不就為了將全部學得之藝貨於帝王家。讀書人,哪個心裡沒點抱負,不希望自己能指點江山,名垂青史的。


  可現在,原本的規矩被破壞了。一個籍籍無名的秀才成了帝師,並考中了舉人。看他的考卷,度其文采,接下來的會試同殿試,八成也能中。


  天子為了一個徐光啟,可以破例將他召來提升為帝師。徐光啟的才華並不足以令他列為一甲進士,入不了翰林。可誰知道之後天子會不會破格提拔,在徐光啟熬夠了資歷后,讓他進入內閣?


  再者,徐光啟即便不能於萬曆年入閣,他可是皇太子的先生,難道不能在新帝的時候入閣?

  真正的平步青雲。


  規矩、禮法,是這時候最好說服人的理由。


  吏部左給事中葉繼美早就看恃才傲物的蕭良有不順眼。文忠公在的時候,因愛其才,希望能招攬至麾下,蕭良有婉拒。後來文忠公遭逢清算,又是這個婉拒了的蕭良有站出來,為文忠公說項。


  牆頭草,盡愛出風頭!這次我讓你出個夠!


  葉繼美這次一箭三雕,劍指三家。背後有誰是主謀,這誰都說不好。不過給事中本就為朝上輿論之喉舌,更是閣臣們暗中的馬前卒,不少機敏的已經猜到是誰授意的了。


  大明朝前後有過幾次舞弊案,添上一筆也不算多。只要科舉考試沾上了舞弊二字,必有一番官司要打。朱翊鈞知道自己保是保不住的,只得先下令徹查。後面的事,很難說會發展成什麼樣。


  最有可能的,就是像弘治十二年的徐經、唐寅科場案。被押入天牢拷打一番後放出來,但一身的功名盡數被剝奪。


  不過人沒死在裡頭,就算好的了。


  朱翊鈞默默地磨著牙,利眼在百官身上來回巡視著。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徐光啟還沒捂熱自己的舉人頭銜,正在家中做著入宮授學的準備,順天府的衙役就上門了。


  他們待徐光啟還算客氣,沒一上來就吆五喝六地綁人。為首的一個也是靈醒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請了徐光啟同他們走一趟。


  徐光啟暗道不好,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事得罪了人。自閉關讀書後,也就去了趟考場。莫非是家裡的小子犯了事,推到了自己的頭上?他不免細問。


  衙役不好明說,只道是有事,不過他的手指朝上頭舉了舉。


  為了弄清楚事情,好想個對策出來。徐光啟咬牙將為數不多的傍身銀錢取出來,悉數給了衙役。「勞煩。」


  衙役看看左右,低聲吐出兩個字,「舞弊。」


  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徐光啟再茫然自己被誰誣告,也只得乖乖跟人走一趟。


  科場舞弊這個罪名一旦坐實,徐光啟這輩子都無法再進考場了。


  與官無緣。


  朱常漵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提前將徐光啟找來京城,竟落得這麼個下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徐光啟的能耐,打定了主意非得將人給保下來不可。


  但怎麼保?不是太子,無法參政。也未婚配長成,一個小孩子的身份,說出來的話誰會當真?

  自穿越以來,朱常漵頭一次覺得這麼艱難。就連先前母親嚴令自己不許肖想太子之位時,他都不當回事,遊刃有餘地應對著。


  無奈之下,朱常漵只得讓舅舅好生賄賂牢里的小吏,讓他們好好待徐光啟,莫要胡亂用刑,將好好的一個人給打廢了。徐光啟日後可還有大用。


  不捨得就此把徐光啟辦了的還有朱常漵的父親,朱翊鈞。他旁聽過徐光啟的幾次講課,不說比翰林、閣臣,但水平是有的。徐光啟的天分原就不在書心上,與他們比,自當落敗。可西學這一個,卻是他們加起來都比不上的。


  史賓的來信已經是第三次了,提起仿製火器的事。林海萍等不及,竟向史賓問了法子,用自己漳州水師鎮撫的官身親自上疏,要求開發新式火器。


  朱翊鈞急得火燒火燎的,晚上睡了不停地做夢。一會兒是徐光啟被徹底定罪,連同蕭良有、劉應秋二人剝奪功名。一會兒,又是徐光啟力主開發火器,大明朝在海域上再也不怕倭寇和佛郎機,就連北境南下也輕而易舉地被擊退。


  兩個夢前後交叉著,忽而是徐光啟一身是血地手握火銃,忽而又是離京回鄉的凄涼背影。


  朱翊鈞每每被驚醒,都是一身的汗。還將睡在一旁的鄭夢境給吵醒了。


  望著氣喘吁吁的朱翊鈞,鄭夢境不免道:「陛下,徐先生的案子雖要緊,可龍體也得留心。陛下要是……留下奴家孤兒寡母,可不得叫人欺負?」


  朱翊鈞扯直了袖子擦汗,點頭,努力平復著呼吸,「朕知道。」他拍了拍鄭夢境敷在自己肩上的手,「小夢放心,朕不會的。」


  實在不行,還是能有辦法讓徐光啟繼續留在京城授學的。


  徐光啟因朱常漵和鄭國泰的照拂,倒是沒受什麼罪。可同他一道被關入大牢的蕭良有和劉應秋運氣就不那麼好了。


  蕭良有為人清正,眼光毒辣。凡他主考的鄉試、會試,皆是人才濟濟,眾口誇讚。如今座師受難,不少受了他恩惠的人多方奔走,希望可以將人救出來。甚至最後都求到了現在的首輔王錫爵頭上去了。


  可即便是元輔出面,讓葉繼美賣個面子,也沒成功。


  「王元輔,現在並非是我一人揪著不放,而是……」葉繼美也覺得自己有苦衷,「而是蕭以占平日里太過傲氣,得罪的人太多。」


  想要弄死蕭良有的又何止他葉繼美一人。王錫爵自持首輔之位,也無法堵住悠悠眾口。


  王錫爵知道葉繼美說的是正理,即便被回絕,也沒多糾纏。


  這次的舞弊案本就是污衊,但眾人一起使絆子,硬來個無中生有。最後審官將案子一結,帶著大量的所謂「證據」送到了朱翊鈞的面前。


  問題出在被連帶上的劉應秋身上,有人看到他的妾侍偷偷將考題夾帶出府,交給了重金買通自己的考生。


  那個考生是誰,劉府上下的人都說不清楚。既抓不到人,又有這麼回事。得,全給賴在徐光啟的身上。


  朱翊鈞明知是審官們為了早日結案,向幕後主使有個交代,也不得不在「證據」前捏著鼻子給認了。他心知這次的案子,是無罪當作有罪論,把所有可能都算作一塊兒,最後成了。


  既然證據確鑿,還能怎麼辦?蕭良有被證明了無罪,劉應秋的官身一擼到底,和徐光啟兩個一起被奪了功名,成了白身。


  徐光啟從牢里被放了出來,漠然地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租來的小院子。望著滿屋的狼藉,他開始收拾雜物。倚牆放著的一個破舊竹書架上,有徐光啟才譯制了一半的《幾何原本》。原本他想要等著書後,將此書呈於天子,允他教授給皇子們。


  要想學好火器,算術不得不學,還必須精通。二皇子於此道雖不算有天賦,但勤奮。四皇子喜好火器,一直纏著自己想要玩一次。徐光啟原打算在開授《幾何原本》的那天,將自己一直珍藏的鳥銃給他耍一天。五皇子天資聰穎,好玩,於算術上頗有些天分,若能習得此書,必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


  身為秀才的時候,徐光啟還能勉強讓天子破個例,入宮授學。一介白身,又沾上了舞弊的污名,縱是天子不計較,群臣的彈劾也夠讓天子最後讓步的了。


  徐光啟滿大明朝跑著,心思玲瓏,不願叫人為難。索性自己孑然一身地走了。只是家中已得了他中舉的消息,怕是正高興著。這一次回去,竟是連秀才的功名都沒了。不知老父要如何心傷。


  還有他的獨子,剛考了童試。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也……


  「請問,徐氏子可是住在此處?」


  徐光啟聽到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抬起頭往大門那處看。屋外的光線比屋內要亮堂許多,來人背著光,他一時看不清。不過嘴上卻應:「我正是。」


  反正不會有比現下更糟的情形了。


  出聲的那人退開半步,側過身子,「老爺。」


  似曾相似的模樣,隻身上穿著的不是明黃色的龍袍。


  徐光啟當即下跪,「臣……草民叩見陛下。」


  「起來吧。」朱翊鈞想要扯著嘴角笑一個,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徐光啟站起身,忙將天子往裡面請。進得屋中,他才覺得有些羞澀。這樣滿是灰塵的雜亂屋子,怎能讓天子坐下。徐光啟搬來唯一一張完好的杌子,用袖子擦了擦,「陛下……」


  田義皺眉,剛想出聲阻止,朱翊鈞就恍無所覺地坐下了。他只得把上前的半步退了回去。


  朱翊鈞面對徐光啟探究的目光,不斷地搓著大腿。他有些緊張地覷著徐光啟。


  「徐先生……」


  徐光啟連忙擺手,「陛下,草民亦非功名身,當不得陛下這一聲。」


  「是朕對不起先生。」朱翊鈞微微低垂了頭,道,「明知先生是受人污衊,卻還是拗不過小人。」


  這一聲歉意,令徐光啟心裡滿不是滋味。他的確怨過朱翊鈞,縱然知道這全非天子之錯,可總得找一個發泄的宣口。如今朱翊鈞屈尊降貴地向自己道歉,那點怨恨也隨之消散。


  朱翊鈞環顧四周,「徐先生要走嗎?回上海去?」


  徐光啟點頭,將自己譯註的《幾何原本》抱來,給朱翊鈞看。「草民原打算將這些編譯好之後,教與幾位殿下。不過可惜……」他沒有接著往下說,「但如今這些,卻是僅夠殿下們看了。歸鄉后,草民還會繼續編譯此書,若殿下歡喜,草民便託人送來京里。」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翻著書,書頁上塗改過不少次。有很多第一次用的詞朱翊鈞看不懂,不過邊上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修改,落到最後,倒是明白過來了——與大明朝現在用的算術書極為相近。


  「徐先生……可有意繼續留在京中?替朕教導幾個頑子?」朱翊鈞將書合上,捏在手中,並不還給對方。


  徐光啟苦笑,「草民現今哪裡還有什麼臉去教書育人呢?」他擺手搖頭,「罷了,罷了。」


  朱翊鈞不以為忤,「白身自然教不了。但駙馬都尉卻可以。」他傾身向前,「徐先生,你願不願意做朕的駙馬?」


  徐光啟長大了嘴,駙馬?!作為讀書人,他從未想過這一點。甚至可以說,所有的讀書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成為駙馬就必須連同家人一起辭官,太|祖定下的規矩,大明朝的外戚不得擔當任何實職。爵位可以給,歲祿也能給,但實職萬萬不可。


  為著這一點,歷來大明朝的公主都是下嫁給平民。


  以前徐光啟是秀才,他根本就沒往這上頭去想。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努力去考取舉人的功名,進而博個官身,好報答朱翊鈞的知遇之恩。但現在一介白身的他,卻是正好符合了駙馬的條件。


  不過問題在於,徐光啟並非父母雙全,還成過親,有個兒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年紀比朱翊鈞還大上一歲。朱翊鈞於嘉靖四十三年出生,徐光啟則是嘉靖四十二年生的。而他的兒子徐驥,出生於萬曆十年。


  朱翊鈞現在唯一可嫁的女兒,只有萬曆九年出生的嫡長女朱軒媖。這門親事要真成了,大公主過門就多了個比自己小半歲多的兒子。


  從年齡上看,這一對老夫少妻可謂是亂了常倫。


  徐光啟算術學得好,心頭一算,就猶豫了。朱翊鈞也不逼他,「徐先生大可不必忙於離開京城,先考慮考慮朕的提議。若是覺得不合適,再另想法子便是。」此時他終於能笑得出來了,「朕務必要留下徐先生。」


  「草民,有負皇恩。」徐光啟躬身相拜,送走了微服出宮的朱翊鈞。


  回了宮,朱翊鈞就馬不停蹄地找來王喜姐和鄭夢境,把自己的想法同她們說了。


  鄭夢境是頭一個跳起來的,「陛下!媖兒可比徐先生小上那麼多!這婚事、這婚事,怎麼能成?若是傳出去了,叫旁人怎麼看天家?又叫旁人怎麼看徐先生?」


  她說的也正是王喜姐想說的。王喜姐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為著女兒的婚事不知愁白了多少根頭髮,可臨了卻要這麼定下,心裡的那股子委屈勁就別提了。


  朱翊鈞扭開臉,「朕也是沒辦法。你們倒說說看,要留下徐光啟,還有什麼旁的主意沒有?」


  「讓他進武職不行嗎?」鄭夢境急得一屁股在朱翊鈞的邊上坐下,見他將臉扭向另一邊,用手給掰過來,「隨便尋個由頭,授個武職,讓他去錦衣衛啊,東西廠啊什麼的。難道行不通?這樣,這樣也太磋磨媖兒了!」


  朱翊鈞皺眉,「朕也不是沒想過,可尋常武吏沒那麼大的權力,管不了事。徐光啟要晉身也沒那麼容易,得從小官小吏往上爬。待朕能用他的時候,人在不在還兩說。文官看不起武職,你們也不是不知道。」


  王喜姐幽幽地道:「難道文臣就瞧得起外戚嗎?陛下,武清伯同奴家的娘家不曉得在宮外受了多少白眼。陛下就能確定徐氏做了駙馬後,不受人白眼嗎?」


  朱翊鈞自然不能保證。但他這麼做自有他的打算。他嘆道:「你們心中所慮,朕也知道,也懂。媖兒是皇后的女兒,難道就不是朕的女兒了?莫非朕平日里有虧待了她?」


  「皇后,徐氏曾為秀才,退一步說,此人曾為學子。而大明朝的公主從未嫁給過學子的,此舉能開先例。這是其一。」


  王喜姐點點頭,先前朱翊鈞一心想將朱軒媖嫁於高階武職官吏,也同她提過這事兒。這點王喜姐卻是能同意的。


  朱翊鈞見王喜姐面色稍霽,心裡鬆了一口氣。「徐氏於火器、算術上頗有建樹,還懂西洋文,這一點上日後就能為朕所用。僅僅是皇恩並不足以叫人肝腦塗地,唯有聯姻才能讓人不得不為朕傾盡全部。」


  鄭夢境張嘴想說什麼,聽到朱翊鈞後頭的話,還是咽了回去。眼淚不住地在眼中打著轉,硬叫她咬牙不落下來。


  「再說,人常言,老夫少妻更為恩愛。」朱翊鈞淺淺一笑,「媖兒年紀比徐氏要小那麼多,難道徐氏就不會見媖兒天真可愛而心生憐意?為著媖兒,朕也覺得是門說得過去的親事。」


  朱翊鈞最後勸慰她們道:「人是朕親自定的,徐氏子的為人你們在宮裡多日也能品得出一二來。這樣總比外頭胡亂聽人說誰誰好,就替媖兒定下來得更妥當些吧。」


  「可……這也差的太多了。」鄭夢境紅著眼圈,腦海中不斷浮現著朱軒媖的好來,左思右想都覺得徐光啟配不上。不過她心裡也明白,身為大明朝的公主,朱軒媖身不由己。


  不提本朝,只看開國之初。難道下嫁於功臣的太|祖公主們就不委屈嗎?人都沒見過一次,更提不上什麼感情,是好是歹,都閉著眼嫁了過去。之後還改不得嫁,只能孤老一生。


  比起那些先帝公主們,朱軒媖已經好上太多了。她和徐光啟因朱常汐而有過幾面之緣,勉強能算作認識。徐光啟的為人如何,幾個長輩同兄弟們也清楚,多少能算得上知根知底。徐光啟縱有種種不妥之處,只憑他一身本事,朱軒媖日後在京中就不會叫人小覷,況書香世家出來的徐氏一門也必不會欺侮了她。


  政治與權力在這樁婚事上交織在一起,她們這些女子只能點頭認了,而沒有半點反駁的餘地。


  鄭夢境壓低了聲音,「不是說徐光啟還有兒子?都考過了童試,若是徐光啟點為駙馬,那他的兒子怎麼辦?」入科舉是為了官身,而駙馬一家子都成不了官,這豈不是為難了人家?

  朱翊鈞默了半晌,「媖兒還年輕,總歸會和徐氏再有孩子。至於徐驥……就令他明面上出了徐氏門,轉投去他外祖家。戶籍上分開了,總歸還能再考。」


  至於私底下人家是不是還住一塊兒,相處地好不好,可就兩說了。


  「徐氏能答應?」王喜姐不由道,「那可是元配的嫡長子!」


  朱翊鈞聞言,沉著臉沒有說話。


  在殿外聽了許久的朱軒媖此時進來。她向上首的長輩們盈盈一拜,妙目微微眯起,「女兒拜謝父皇、母后,替女兒擇的好婿。」說罷再是一拜。


  王喜姐登時眼淚就出來了,將人一把摟進懷裡,死緊死緊地抱著。「我的媖兒,我的乖囡囡啊。」


  鄭夢境不忍聞中宮的哭聲,出聲再次確定,「媖兒,這可是你的心裡話?若有半點不願。」她朝將頭撇開的朱翊鈞瞪了一眼,「父皇同母妃也不會強逼了你去嫁自己不願嫁的人。」


  朱軒媖依偎在母親的懷裡,溫順地搖搖頭,「媖兒沒有半點不願。徐先生若未牽涉舞弊案,便是進士之才。能嫁得此人,媖兒還有什麼不甘願的呢?」


  她臉上的笑意刺痛了朱翊鈞的眼睛。「媖兒,父皇對不住你。」多少年來,每每望著自己這第一個孩子,朱翊鈞總想著要給她尋一個什麼樣的人家,找一個什麼樣的郎君,心裡計較了半晌,只覺著這個也不好,哪個也不妥。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等臨了頭,最終給女兒挑的是這樣一個駙馬。


  朱軒媖低垂了眼,「媖兒沒有不願,心中只怕徐家乃書香之家。聽聞徐先生之父也是秀才。這樣的人家,怕是瞧不起媖兒。」


  「他們哪裡敢!」鄭夢境啞著嗓子,「你雖為公主,天家不能仗勢欺人。可到底那麼多弟弟呢,到時候犯了事,誰不能給你出頭?!皇太子還是你的嫡親弟弟!」


  坤寧宮裡哭作一團,大家都忘了徐光啟還沒點頭答應婚事呢。


  另一頭,徐光啟好好想了幾日,寫了一封信寄回家中,讓家中的老父與兒子一同參詳一二,看看這門親事到底能不能成。


  因朱翊鈞聽說了是商量婚事的家書,特地讓陳矩開了方便之門,讓走的驛站,比旁的家書要更快地送到上海的徐家。


  收到信后,徐光啟的父親徐思誠和他的孫子徐驥不由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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