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鄭夢境捏了好一會兒,才鬆開。朱常治刺溜了一下快掉下來的口水,揉著臉頰,在嘴裡活動著微微發木的舌頭。


  朱常漵看著紙上暈開的墨跡,微微皺眉,又迅速鬆開。他將筆擱在筆山上,「母妃,我們在商量著火器的事。」


  「火器?」鄭夢境沒見過,但到底還是聽說過的,「我聽說朝鮮那邊兒繳獲了倭人用的火器,送到你父皇那頭去了。」


  朱常治點頭,「我們都瞧見了,還玩兒了呢。」他雙手張開,比劃著,「有這麼長,這麼大,摸起來冷冰冰的。皇兄說裡頭沒裝火藥,所以打不著人,但見我玩,他還是擔心。」


  鄭夢境掃了眼他,「你個沒輕重的,當然得叫人操心。」她探頭朝零碎畫著些東西的紙上看了眼,「你們這是在……畫火器?」


  「是。」朱常洵朗聲道,「倭人的鳥銃要比咱們大明的好,若能仿製後分發給兵士用,便是添了利器。」


  鄭夢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比起幾個兒子,她對這個東西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不過你們也沒學過這個,就這麼照葫蘆畫兒,能有用?」她挺直了腰,把目光從紙上移開,「還是得尋個先生來教吧?」


  雖然自己不懂,但只要是對大明好的,做了也並無不可。兒子想學,那便學,技多不壓身,指不定以後哪天用上了呢。


  朱常漵倒是想過找人來教,但朝上對火器研究透徹的並沒有幾個人,而且職位低下,輪不到他們來教皇子。「工部興許有幾個人會懂,不過也只怕是知道皮毛,這樣的人來教,倒不如不教。」


  「也是,免得誤導了你們。」鄭夢境將這事兒記在心上,想著讓宮外的兄長替他們尋個好先生。


  朱常漵原想讓母親去同父皇說和說和,將徐光啟給叫進宮來。可轉念一想,徐光啟此時大抵還在忙活著科舉,他在三十一年的時候才考中進士,現在卻是不知道身在何處,就是要找也不容易。


  朱常洵卻有幾分不明白,「母妃,你說火器既然是個好東西,為什麼朝臣都不重視?」既然是打仗的利器,自當該人人都有一個,屆時無論是對上北夷,還是倭寇,都能用得上。


  鄭夢境啞然,這些東西她並不懂。


  回答他的,是朱常漵。「因為大明朝並非連年戰事。」他頓了頓,「永樂八年,征交趾,大明習得神機槍炮法,祖宗特置神機營。正德、嘉靖年間,佛郎機人覬覦我朝,海境戰事不絕,又得佛郎機炮。只有戰事一起,且大敗,才能叫人吃得教訓。」


  朱常洵若有所思,「寧夏之亂,大明勝了,所以大家就只想著贏,而不去想著輸了的時候會怎樣。現今碧蹄館大敗,所有人都知道了倭人手裡的鳥銃要比咱們的好,所以才特地送來給父皇。」


  「是這個理。」朱常漵點頭。他將目光重新放回到圖紙上,背在身後的手捏成拳又鬆開。


  因前世之故,他對火器並不十分了解,所以即便如今想要仿製紅衣大炮也做不來。但鳥銃的確會在之後起了大用。只這次,萬不能都放在庫房裡爛成廢鐵,得派上用場才是。


  鄭夢境有些糊塗,「你們說的鳥銃,雖然厲害。可先前的平壤不是大勝?那時候倭人手裡也有鳥銃啊,怎得咱們就勝了?」


  朱常漵搖搖頭,替母親分解道:「平壤咱們能贏,是因為有火炮。倭人越海渡洋,縱國內有火炮,也運輸不及。但火炮威力雖大,卻也笨重,不及鳥銃輕便,單人即可取用。一門火炮需幾人同時協作才能發揮作用。」


  「所以這次,因火炮沒能送到碧蹄館,所以咱們輸了?」鄭夢境試探著問,竭力想讓自己學更多的東西,弄清一些本身不知道的事。


  「有一部分的緣由在裡頭,但不是全部。」朱常洵道,「兒觀輿圖,碧蹄館的地形狹隘,聽說又多泥濘水田,並不利於騎兵作戰。火炮笨重,怕是也難以送至前線使用。」他扭頭看著哥哥,「皇兄說得沒錯,這種時候,火炮固堅利,卻也比不上火銃。」


  朱常治仰著頭,老神在在地道:「母妃,這些東西都是男人家該知道的。婦道人家就別管這些啦。」


  鄭夢境虎著臉,「誰同你說的?婦道人家怎麼啦?你自己個兒還是婦道人家生的呢。我告訴你,小看了婦道人家,日後保不準自己就跌在婦道人家手裡。」


  朱常漵悶笑,「治兒卻是想岔了。本朝石柱宣撫使家的秦貞素雖是女子,卻也是善戰的好手。其麾下的白桿兵,遠近皆知威名。」


  「更有花木蘭、梁紅玉。」朱常洵附和道,「咱們身上穿的綢緞,還是婦人養蠶織布得來的。」


  朱常治縮了縮脖子,硬著嘴,「可是先生說婦人……無才便是德。就該安安心心地呆在家裡,處理庶務。」


  「哪個先生說的?」鄭夢境眉毛一挑,「等會兒我就去見你們父皇,叫他給你將先生換了才是!有這等先生教人,還不把你給教壞了。」她心中冷笑,此等迂腐之人真真是讀書讀傻了。只可憐了他家的老母和妻女,受此等人的白眼。


  朱常漵見弟弟的懵懂模樣,耐心教導,「先生說的並不一定就是全對。治兒,人之所以同草木牲畜有區別,」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又點了點額頭,「乃是因人能七情六慾,能思考。父皇雖是天子,卻也有錯的時候。唯有聖人之言,才是真正兒地沒錯。」


  鄭夢境冷哼一聲,「我瞧著聖人也並非全對。說什麼『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子哪裡難養了?」


  朱常洵歪頭,瞄了眼畫紙,有些遺憾,「若是能學怎麼用火銃就好了。」可惜父皇和母妃絕不會應允。


  鄭夢境見不得兒子這模樣,便道:「待你再大些,我就讓你父皇請了先生來教。可好?」頓了頓,「但是你得先學會了騎射。現在十箭能中五箭,卻是很了不得了。你若能十箭中個七八箭,母妃就去同你們父皇說和,好不好?」


  朱常洵頓時開了顏,「果真?兒子知道火器不比弓箭,更能傷人,我會小心的。」


  「自然。」鄭夢境笑彎了眼,「母妃什麼時候騙過你?你有分寸就好。」


  朱常漵目不轉睛地望著畫紙,冷不丁地道:「聽說海境多海賊,不知道史公公會不會撞上。」


  海賊?!鄭夢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她還欠著史賓的人情沒還呢,若是就此陰陽相隔,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說不好。」朱常漵將畫紙收了起來,「佛郎機人盤踞馬六甲,既然他們能與大明朝做營生,將火炮這些東西貨於咱們,那海賊也能同他們買。不過是錢多錢少罷了。」


  鄭夢境小心翼翼地道:「所以海賊也有火炮這些東西?」


  朱常洵頭一個回過味兒來,「可不止。興許佛郎機人還能將他們的船直接給賣了給海賊。聽說佛郎機的船,可比咱們建的要好上許多——都能出遠海呢。」


  鄭夢境額際的青筋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心口也悶得發慌。但她還是不死心地問道:「應該……不至於吧?」


  不是說海境犯境大都是倭寇嗎?

  「母妃,犯我大明海境的不僅僅只有倭寇,還有不少假倭。他們本為漢人,因故流亡於海上,不打家劫舍,又何來的銀錢度日?過慣了這等不勞而獲的日子,哪裡還想著回來耕種。」朱常漵冷笑,「假倭可不用納稅,搶了多少都是自己的。」


  鄭夢境深吸了一口氣,跌坐在綉墩上,只半個屁股靠上,一時沒坐穩摔在地上。幾個兒子趕忙將她扶起來,「母妃!」


  「我只知海商利豐,卻上不知有這等險情。」鄭夢境顧不上擦臉上的淚,「只盼著史賓能靈醒些,採辦的貨物都沒了,也就罷了,咱們再湊些錢便是。命留著才是頂要緊的。」


  朱常漵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話竟然惹得母親難過,忙勸道:「許運氣沒那麼壞呢?我看史公公在宮裡的時候,也是個有主意的人,凡事想的通透,斷不會有性命之虞。母妃且安心。」


  兒子的話絲毫沒能安慰到鄭夢境,之後一連幾日都從噩夢中驚醒。不是史賓出海遇上海賊,首級被砍下掛於船頭。就是貨物被劫掠一空,史賓叫人從船上推到海裡頭,在茫茫無際的海上抱著浮木漂泊著也遇不著好心人來救,最後命喪魚腹。


  朱翊鈞見她成日提心弔膽,也看不下去,便道:「你既這般擔憂,朕差人去月港跑一趟探探消息。可好?」


  鄭夢境忙不迭地點頭,手裡的帕子都快被她給摳出洞來,心裡只盼著傳來的是好消息,史賓真箇兒沒事才好。


  派去月港的人第二日就啟程離開京城,一路南下,路上並不耽擱。到了月港后,他才知道,史賓才離開了半個多月,便是按路程來算,離回來還早著。海上傳輸信件不如陸地上方便,留守在月港的人也得不到信。


  來人無法,只得也一同留在月港,等著史賓回來。


  不知是想什麼來什麼,還是史賓的運氣真箇兒就那麼差。他頭一次出海,就撞上了海賊,而且這名海賊來頭還不算小。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兩艘船一前一後地朝大明海境的反方向而行。


  史賓與同行的船工們被綁住了手腳,捆在桅杆上。


  周圍的海賊們露著膀子,不時地叫囂著這次發了大財,三五成群地在甲板上搖著骰子,吆喝下定離手。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跪在甲板上擦洗著,他們的身上有被鞭打的痕迹,臉上的表情木然,機械地重複著擦洗的動作。


  大概是同自己一樣,被掠來的海商,最後成了奴隸。史賓心裡想著。上了海賊的船后,他試過扭開繩索,但不知海賊們是怎麼打的結,怎樣都掙不開。


  努力幾次都無法后,史賓也歇了心思。空浪費力氣並沒有用,還不如留著之後尋找時機逃跑。他們被劫已經將近一天了,別說一口飯,就連水都沒給喝。


  甲板上的人突然開始騷動起來,史賓打起精神,努力忽視腹中難耐的飢餓和喉嚨因缺水而火辣辣地疼痛。來人必然是這群海賊的頭領。他想著。只不知道會如何處置他們。


  一個穿著青色短打的年輕人漸漸出現,被人群簇擁著。他掃了眼被捆起來的史賓等人,聲音有些奇怪的低啞。「幹得不錯。」


  「干下這一票,咱們起碼一年都不用出海了。」年輕人身邊五大三粗的壯年男子搓著手,說話聲音有些偏高,心中的激動難掩。


  這位壯年男子同船上其他人一樣,都光著膀子,手臂和腹部肌肉隆起,一塊塊清晰可見。他的頭髮蓬亂著,草草用了個繩子一系,露出來的皮膚是被海風吹成的麥色。


  與旁人不同的打扮,越發顯得那個年輕人與眾不同。坐實了史賓心中的猜想。


  年輕人在奴隸搬來的杌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望著史賓,「看樣子,你是他們的頭兒?寫封信,讓你家裡人寄些銀子來,錢到手了,就放人。」


  史賓掃了一眼那人,垂目道:「我沒有家裡人。」


  「孤兒?」年輕人有些詫異。一個孤兒竟能置辦下這麼多的錢財?他早就看出史賓是頭一次行海商,否則不會走與旁人不同的路而被劫。能拿出這麼多錢行商,恐怕他在陸地上有更多的錢。


  年輕人的眼裡起了貪婪,心中對史賓與自己相同身世的憐憫一閃而過。他輕笑著,朝那些拚命擦洗甲板的努力揚了揚下巴,「要麼,讓人送錢過來。要麼,就和他們一樣。」


  史賓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中所包含的意思不言自明。


  「如果兩個都不選。」他從腰間拔出根鞭子在手裡把玩,「那就只能不好意思,請你去海里游一遊了。近來失事的海船少,海中之魚腹內飢餓得很。想來公子定有菩薩心腸,願意以身相侍。」


  周圍的海賊們慢慢靠近史賓和船工們,好些個臉上都帶了疤,再露出獰笑,竟嚇得幾個船工出了尿,當下就暈了過去。


  「想的如何了?」年輕人從杌子上起來,用鞭子撥開人群,走到史賓的面前,蹲下身來。


  史賓動了動嘴,發覺臉上有些不對,但雙手被縛,沒有任何的辦法。


  年輕人的眼睛尖,用手捏著史賓的下巴將他臉轉過來。「我說呢。」他笑著伸手,將史賓臉上貼著的假鬍子給撕了。不顧史賓越來越白的臉色,伸手往下一摸,「原來竟是個太監。」


  身份被揭穿,史賓的臉色極不好看。


  聽說被綁著的人是太監,船上的海賊們登時群情激憤起來。


  「就算有錢送來,這人也該殺了!」不知是誰起了個頭,「俺家裡人就是叫皇帝老兒給逼死的!」


  「該殺!該殺!若不是什麼狗屁天子授意官府逼交稅賦,我豈會背井離鄉,飄亡海上。」


  缺了口的刀劍乒乒乓乓地敲擊著,每一聲都好像是史賓的催命符。


  年輕人一改方才的閑適,拉起史賓的衣襟,湊近他。「你可知道我是誰?」年輕人冷笑,「萬曆四年,奸賊吳慕康受狗皇帝的旨意,與佛郎機人聯手,於呂宋海境殺我父林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就是老天想留你,我也留不得你。」


  史賓心中愕然,此人竟是林鳳後人?!


  年輕人站起身,想看螻蟻一般俯視著史賓,冷聲道:「將這些人統統捆起來,給我一個一個地推下船去!」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史賓被推搡著起來,捆在桅杆上的繩子被鬆開,手上的繩子卻被加固了。


  「且慢。」史賓揚聲道,「落入你手,要殺我,絕無二話,但還請讓我做個明白鬼。敢問閣下姓甚名誰。」


  「林鳳兒。」年輕人冷笑,「林鳳之子,便是我。」


  史賓淡淡道:「林鳳兒?好個姑娘家的名字。」身後的海賊將他退了個趔趄,「狗皇帝的走狗,也敢嘲笑我們?!」


  林鳳兒卻臉色一變,「把他給我帶進來。」說罷,走回船艙。


  海賊們面面相覷,不知究竟發生何故。但既然是頭目開口,自然要把人給送進去。


  保不齊,是他們那喜好男風的首領看中了細皮嫩肉的史賓,一下子有些捨不得下殺手了呢。


  海賊們臉上笑得曖昧,將史賓推進了船艙中。長得好果真划算。


  船艙內,二人默默對視著。沒等史賓開口,林鳳兒就一個耳光甩上他的臉。常年在海上為賊的他力氣比陸上許多男兒還要大上幾分,史賓挨了打的側臉,登時就腫的老高。


  吐出嘴裡的一口血水,史賓舔了舔嘴裡被咬破的地方,轉過臉木然地盯著林鳳兒。


  林鳳兒一把拎起他的衣襟,臉上的表情猙獰又驚奇。他的聲音不再有奇怪的沙啞,而是恢復了原本的俏麗。「你是怎麼看出我……的身份的?」


  「不是嘴上貼了假鬍子,用衣服遮住脖子,叫人看不出喉結,就能被當作男子的。」史賓淡淡道,「當年林鳳逃離呂宋,聽說是去西邊兒了。你若是他的兒子,沒道理不帶上你。」


  「所以,你不僅是女兒,還是庶女。」便是海賊,也是重嫡庶的。聽說當年林鳳逃離,路上將嫡妻和幾個嫡出的兒子都給帶走了,沒聽說有帶上妾侍和庶子女的。


  林鳳兒磨著后槽牙,「你知道的真是有點兒太多了。」


  「猜的。」史賓苦笑,「我若真知道許多,就不會往這條路上走了。」


  林鳳兒鬆開史賓的衣襟,回到椅子上坐下。她現在不能放走史賓,若人在推下去前,將自己的身份暴露於眾人面前,恐怕下一個被推出去的就是她自己。


  海賊們以強為尊,她沒有足夠的武力值,每每比試都是討巧。手下這些人,之所以還願意聽她的話,更多的是因為她夠聰明,善計謀,會說佛郎機話,同馬六甲的佛郎機人打交道,從而換來能安身立命的火器。


  史賓的雙手在被推進門的時候就解開了。他扭了扭手腕,「所以……你現在作何打算?還要將我殺了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林鳳兒鐵青著臉,將頭扭開。這艘船是她向佛郎機人買來的,是他們淘汰下來不要的船,隔音非常差。她自己都時常能在睡覺的時候聽見外頭的鬨笑聲,難保史賓死前不會一嗓子把真相給嚎出來。


  史賓試探著問:「你們還在呂宋?」


  「怎麼可能呢。」林鳳兒苦笑,「呂宋現在滿是佛郎機人,我就這麼一條大船,怎可能與他們為敵。」父親的基業,她註定搶不回來了。


  史賓通過林鳳兒的隻言片語,估量著這批海賊的人數。方才在船上,目測越有三四十號人。他自己的那條船上還有一些,不過並不多。如果林鳳兒手裡所有的壯漢這次傾巢而出,那麼她的大本營,算上老弱婦孺約有一百來號人。


  果真是並不多。這麼些人,根本不可能與佛郎機人相爭。何況一旦興兵,大明朝也不會坐以待斃,昔年聯手圍攻之事會重演於今日。


  林鳳兒從史賓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他心裡想的事,譏諷道:「別想了,想再多,你也不可能隻身一人從我手裡逃出去的。島上的人也不會幫你。」


  史賓不置可否。「可容我寫一封信回月港?」看來他是有負陛下和娘娘所託了,幸好當時沒有全都一起出來,月港還留了幾個人,庫房所存的財物足以應付第二次出海——大都是瓷器、茶葉和絲綢,這些東西保存得當就壞不了,儘快出海售賣就能全部回本。


  「寫信回月港?!」林鳳兒大笑,「你當我是傻嗎?將你帶回去之後,替你跑腿送信?讓大明來圍剿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你是不是因為我是女人,所以就覺得我看起來特別傻?」


  史賓微微愕然,搖頭道:「沒有,你能撐下來,很是不易。尋常女子斷做不來這等事。」也是自己想岔了,信中內容必會叫這些人知曉,到時候他們只要守在必經之途,豈不是羊入虎口?

  林鳳兒嗤笑,「傻子。」她一條腿高高抬起,踩在椅子上,半點沒有尋常大明婦人循規守舊的模樣,反倒充滿了不羈與野性。


  「在回島之前,你就給我呆在這裡,哪兒都不許去。」林鳳兒沉吟,「我會讓人把你的飯菜都送進來。你記住,一個字都不許多說。」她疵著牙,「要想活命,最好聽我的話。」


  史賓點點頭,「林姑娘放心,我惜命的很。」


  「呵。」林鳳兒起身往外走,半截兒,又轉了回來,將史賓的雙手給綁起來,「我還是不放心。」


  史賓非常配合地伸出雙手,等她綁完了,問道:「腳呢?要不要用東西把我的嘴也給堵了?」


  林鳳兒奇怪地看他一眼,「這是在海上,你即便有腳也逃不掉。綁住你是怕你吃不了苦自盡。」聽見史賓肚子里的咕嚕聲,她彎了嘴角,「餓了?我找人給你送東西來。」


  「有勞。」史賓施施然地坐在榻上。忽而又站了起來,「這是你的屋子?抱歉,我唐突了。」


  林鳳兒到底是姑娘家,自己怎麼能坐在人床上,實在太過逾越了。


  林鳳兒倒是無所謂,「反正你是太監,我怕的什麼。」說罷,開了門徑直出去了。


  門口幾個貼著門偷聽的海賊們因林鳳兒突然開門,一個接一個地摔倒。他們跌跌撞撞地起來,紅著臉,「大、大當家。」


  林鳳兒恢復了低啞的聲音,「好聽嗎?」


  海賊們頭搖得都快掉下來了。


  「再有下次,別怪我翻臉無情。」說罷,腳下一轉,去了廚房。


  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捅了捅最高的那個,「喂,二當家,該不會老大就喜歡那種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吧?」


  高個兒的男子正是方才林鳳兒第一次出現時跟在她身邊的,他們兩個打小就認識,其父原是林鳳的手下。他也是所有人中唯一知道林鳳兒是女子身的人。


  方永豐鐵青著臉,朝被關上的門呸了一口,掉頭走了。


  矮個的男子摸不著頭腦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二當家這是怎麼了?」


  邊上一個方蓄起鬍鬚的半大小子笑得淫|盪,「大概……就是島上婆娘們說的吃醋吧。」他早就看出二當家對大當家有意思了。


  「去去去,少胡沁。」矮個男子拍了下他的腦袋,「才多大點年紀,就知道這些玩意兒。有這功夫,還不多去看看輿圖。」


  小子摩挲著生疼的後腦勺,「哦——」了一聲,心裡念著等回了島就同他婆娘告狀去。


  林鳳兒端著一個玉米饃饃和一小疊腌菜,出現在他們身後。「有事兒?」


  兩個人趕忙搖頭,在她的的瞪視下逃開。


  林鳳兒推開門,把吃食放在桌上,給史賓鬆開了手,「吃吧。」她自己從碗里拿了個腌雞腿,轉了個圈在椅上坐定,翹著腳美滋滋地啃了起來。


  史賓也不嫌東西差,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拿起饃饃就著腌菜吃起來。


  林鳳兒拿著雞腿啃得滿嘴油,譏笑道:「不愧是宮裡出來的,吃相真是文氣。」


  手裡沒有帕子,史賓只能用袖子擦了擦嘴,「習慣了。」


  「吃完了?」林鳳兒把雞骨頭往空碗里一丟,端著就要出去。


  史賓叫住她,躊躇了一下,「他們……似乎過得很好。」從方才門口幾人的對話中,他很確定。


  林鳳兒上下打量著他,「與你何干?走狗。」話雖難聽,但語氣中遮不住的驕傲。


  史賓也不計較。他原本心裡只想著如何逃回月港去,重新東山再起。現在卻換了念頭,如果能同林鳳兒打好關係,摸清大明海境周圍的海盜出沒,日後出海就會容易許多,起碼能逃得開。


  也不知道林鳳兒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次離開她並未將史賓的手再給綁起來。史賓在小小的艙內走動著,手摸過用新木補過的柱子。


  想來起事後,林鳳兒過得必不容易。


  心思一轉,史賓想起了另一位在他看來,也過得極不容易的人。離開京城數月,不知她如今在宮內過得可好。


  娘娘。


  此時的鄭夢境,正在宮裡和朱翊鈞商量著要給兒子們找人來教火器的事兒。


  「可以先不教他們怎麼使,教會這是個什麼東西就行。」鄭夢境竭力地說服著,「總不能真教出個不食五穀之人吧?現今天下……不是特別……太平。」她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若哪日遇上了,認得那東西,自己還能逃一命。」


  朱翊鈞聽了她說的「不怎麼太平」的話,眉頭皺起,「不過是北境和東南的海寇,能有什麼不太平的。大不了屆時就藩讓他們上湖廣去就是了。」


  現在是這麼個理,但日後呢!鄭夢境不敢多說什麼,只道:「有心向學本就是好事。興許……他們是這塊料呢?保不準日後新制了火器,把那佛郎機人也給趕跑了,也不是不可能啊。」


  「罷罷。」朱翊鈞嘆了口氣,「總說不過你。那朕就著人從工部尋個人來同他們分說一二吧。」


  鄭夢境忙道:「且不忙,奴家聽漵兒說,工部的人不善此道,若只懂個皮毛,還不如他們自己個兒看書呢。」


  「書?什麼書?」朱翊鈞有些糊塗,「朕怎麼不知道?」這種書市井上絕不可能售賣,天家的藏書閣里也沒這等書。


  鄭夢境有些茫然,「奴家也不懂這些,不妨等漵兒回來了說說看?」


  「也好。」朱翊鈞理了理衣服,長吁一口氣,「近來朝上整日就顧著吵鬧拾遺之事,朝鮮之戰也顧不及了。他們、他們……唉。」


  鄭夢境收好手裡的絹帕,替有些頭疼的朱翊鈞輕輕揉著穴道,「他們又怎麼了?哎,朝鮮那邊兒,咱們可贏了?」


  朱翊鈞苦笑,「哪那麼容易呢。朕看了戰報,大明朝的水師,竟還比不上朝鮮的。」朝鮮慶尚右水使元均與全羅左水使於閑山島會師后,遇倭船三十餘艘,二人擊沉二十六艘。朝鮮之戰的海戰,幾乎都是朝鮮人自己打下來的。


  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有不甘的朱翊鈞轉念想到了史賓。


  大明的水師尚且如此不濟,更遑論史賓買的商用私船。上頭應該沒什麼火器吧?沒有火器的船隻,若是遇著海賊倭寇,還有佛郎機人,豈非得束手就擒了?!

  朱翊鈞暗暗咬牙,心裡有些不忿。正因水師不利,才叫海寇侵襲沿海。可閣臣們似乎都不太贊同火器的仿製,大明朝本就在這上頭有些吃虧,若再不加把勁,恐怕沿海一帶就要叫緩過氣來的佛郎機人給佔了!


  大明朝的輿圖,看著大,可實際上有不少都只是依附於大明而已。很多地方,並不能直接控制。實際能繳納稅賦,旨意送抵且實行的,只有輿圖上將近一半的地方罷了。


  朱翊鈞近來看輿圖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每每將目光投於周遭諸國,他的心就越來越往下沉。


  步步蠶食,當年兩宋就是這麼被一舉攻下的,直至亡國的。


  大明絕不能亡在自己手上!

  「漳州還沒信傳過來嗎?」朱翊鈞問陳矩,「這都多久了?」


  其實早就有信傳送進京了,只是陳矩一直琢磨著,不敢將信給天子同皇貴妃看。見他們近來事多,也不提起,心裡正放鬆,誰料今日天子一時竟想了起來。


  陳矩跪伏在地,「奴才有罪。」他差人去乾清宮拿信,「史公公的信,其實早就到了。只是奴才不敢給陛下看。」他飛快地往上看了一眼,「怕……陛下同娘娘,擔心。」


  此話一出,鄭夢境立即就明白了。史賓怕是出事了。她身子微微往後倒,有些發軟地靠在朱翊鈞的身上。


  「小夢別怕,不會有事的。」朱翊鈞把人扶住,自己的心怦怦跳得飛快。史賓出事,就意味著自己給出去的幾萬兩銀子也全都打了水漂。


  信很快就送到了翊坤宮。朱翊鈞展開信,細細看起來,鄭夢境也不管不顧地湊過去看。


  信上不過短短几句話。言明史賓已多日不曾有消息傳來,但有回月港的海商說,遠見到史賓的船叫海寇給劫了,他們怕惹事沒敢上去搭救。現下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這是說,是說……」鄭夢境急得快哭了,扯了扯朱翊鈞的衣服,「不會有大事的吧?人當是還活著?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瞧不著史公公的屍首,奴家斷不會信的!」


  朱翊鈞輕輕拍了拍她,面色沉如古井。若那些海商說的是真的,那麼史賓現在怕是已經落入海寇之手,他能不能活下來,全靠海寇的一念之慈。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大明的水師太過孱弱,無法震懾住周遭海寇。史賓不過是眾多被劫的海商之一,往前還有更多的人遭遇不幸。往後,若水師再不興起,亦將有更多的人受難。


  朱翊鈞有心想要在大明全國搜羅懂火器之人,但他也明白此舉之艱難。世人以士農工商排列,士林最為清貴。能接觸到這些東西的人,家境絕不會太過窮困,相反,正因為是富貴人家才會有閑錢去買來這等書給孩子看。這些人,也是越發看重科舉之人。


  若自己真能招來人,如何安排官職?非科舉晉身,他們再有才幹,也只能遊離於底下的小官小吏。若以武入朝,更加叫文官看不起。


  恐怕更多的,知道火器和有心開發新式火器的人,還是將全副心思都放在科舉之上,就是去招徠,也不會有太多人願意以此晉身的。一著不慎,就是天子身邊的近佞。


  朱常漵聽說父親找自己過去,下了學后同兄弟們匆匆道了別,就先回了翊坤宮。「父皇,田公公說父皇喚兒過來。」


  「不錯。」朱翊鈞理了理方才有些混亂的思緒,「朕問你,你從何處聽說有人會撰寫火器這類書的?」


  朱常漵看了眼鄭夢境,發現母親朝自己點點頭,目光中滿是鼓勵。他微微低下頭,又飛快地抬起,「父皇這是打算興火器嗎?」


  朱翊鈞不欲讓兒子知道自己的盤算,打了個哈哈,「你母妃說你們想學火器,但工部的人不合適。若是有人能寫得好此種書,必也精通此道。此等人才大可尋來京里,給你們講課。」


  「孩兒聽董先生提過,就是那個善書畫的。」朱常漵絞盡腦汁,才想起這麼個人來,「說是他一同去考鄉試的一位同窗,似乎懂一些這個。」


  「你說的是董玄宰?」朱翊鈞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還有認識懂火器的人?朕……怎麼沒聽他提過?」


  朱常漵拱手,道:「董先生只善書畫,而不善庶務,興趣喜好不在於此,略提一提已是很了不得了。」


  「也是。」不過董其昌早就借病致仕了,當時作為講師,也只教了皇子們一年罷了。「既如此,朕就差人去松江問問。哦,對了,他可有說那人是誰?」


  朱常漵看也不敢看父親,生怕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小心思,「好像也是松江那一帶的人,似乎是出生在太卿坊的。漵兒只知道他姓徐,同董先生一起考的時候落了榜,旁的都不知道了。」


  朱翊鈞點點頭,「好。你既有心想學,父皇替你將人尋來便是。」科舉不是易事,既然落榜,想來科舉上必是有些艱難,若家境不好,還可以利誘。


  「謝父皇。」朱常漵拜了一拜,心裡想著等徐光啟入京后,自己該怎麼說服父親將一部分軍費投到火器中去。


  亡國之恨,他不想再嘗一次。必要讓努|爾哈赤吃個大虧,才能叫他心中再無怨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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