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陳矩正欲詳說,朱翊鈞伸手制止了他,「路上說吧。」他朝鄭夢境看了一眼,後者忙道,「出了這樣的大事,乾清宮怕是已有大學士等著了。」


  朱翊鈞點點頭,「朕想也是。」他匆匆往外走,行至一半又轉了回來,將手裡方才與鄭夢境商討好記下來的紙張放在她的手裡,「仔細收好了,莫要透出風聲去。」


  「奴家省的。」鄭夢境福身恭送天子離宮,而後親自將桌上的筆墨紙張一一仔細收藏妥帖。她把那些東西都和父親寄給自己的家書放在一起,在梳妝台的小抽屜里一併放好,用貼身的鑰匙鎖上,仔細拉了拉,確定拉不開,才放心。


  朱翊鈞坐上鑾駕,請轎長還未抬起,就問道:「仔細說說。」


  陳矩知曉事態緊急,也不忙著行禮,邊走邊說:「寧夏副總兵官哱承恩與其父哱拜因與寧夏巡撫黨馨生隙,唆使寧夏衛四營官兵討要冬衣布、花月銀未果后,趁勢起兵叛變。寧夏巡撫黨馨、副使石繼芳皆被圍殺。衛官李承恩、供應官陳漢也推至坊市被殺。」


  朱翊鈞慢慢咬緊了牙根,從牙縫中吐出一句話,「還有誰。」


  陳矩頓了頓,「哱拜向寧夏總兵官張繼忠索敕印,張繼忠被逼無奈,交出敕印后自縊身亡。」


  朱翊鈞冷笑,「他倒是個聰明的,既不想投靠叛黨,身敗名裂,又不願率兵反抗,搏條活路。索□□了印,再自縊,以為如此朕就奈何不了他了?!」


  陳矩沒有應聲。他接著道:「哱拜與其子於二月十八日謀反,其後兩日連續攻下玉泉營、中衛、廣武。唯平虜在參將蕭如薰的堅守下,至今不曾攻破。」


  「蕭如薰?」朱翊鈞微微皺眉,這個名字很熟悉,「其父可是京營副將、都督同知蕭文奎?」


  「正是。」陳矩接著道,「蕭氏一門四子,皆是虎將,蕭如薰為幺子。」頓了頓,「蕭如薰之妻楊氏,乃兵部尚書楊兆之女。」


  朱翊鈞點點頭,「楊卿教女有方,朕早有耳聞。蕭如薰守城有功,且記下,平亂后論功行賞。」


  「諾。」


  朱翊鈞在心裡算了算日子,寧夏兵變發生在二月十八日,今日是三月四日,不知這十幾日中寧夏情形如何。他記得時任三邊總督的是魏學曾,「魏卿可有傳信?」


  「尚不曾。」


  說話間已經到了乾清宮前,朱翊鈞「嘖」一聲,心裡煩躁不堪,沒等鑾駕停穩就先跳下來。大學士們並未在殿內等著,而是一齊立在宮門外焦急不安地眺望著天子的身影。見他一到,趕緊紛紛上前。


  「陛下,臣剛收到寧夏急報。寧夏鎮除北路平虜外,皆已攻破。三邊總督魏學曾遣張雲等人諭降未果。叛賊哱雲、土文秀合叛卒擊殺游擊梁琦、守備馬承光。」申時行便跟著朱翊鈞疾步往殿內走,一邊說著剛剛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報,「叛軍欲挾慶王代請貰罪。哱雲、土文秀見平虜久攻不下,誘河套部落著力兔、宰僧犯平虜,花馬池。」


  朱翊鈞聽到這兒停下了腳步,「他們把寧夏的口子的撕開了?!還把河套的蒙古人給放了進來?!」


  大學士們皆低頭,沉默不語。


  明初起,至今,大明朝陸續在北境設下九個重鎮,與蒙古抗衡。九鎮在大明朝的北境形成一條連鎖防線,共同擔負抵禦北夷的重任。


  寧夏鎮就是這九大重鎮之一,屬陝西省,設寧夏衛,治所為銀川。銀川往東,可至有塞上江南之稱的河套。成祖時,內遷東勝衛,大明朝開始對整個河套平原逐漸失去掌控。自此,大同、宣化成為第一前線,並間接導致了正統十四年的土木堡之變。


  到了嘉靖二十五年,支持三邊總督曾銑收復河套地區的首輔夏言在與反對「復套」的次輔嚴嵩的抗衡中落敗。曾銑、夏言被殺,河套地區就此被徹底放棄。


  失去了河套平原的庇護,大明朝西北邊境門戶大開,寧夏鎮,特別是黃河以東地勢較為開闊的鹽池、靈武一帶首當其衝,成為蒙古部南下的重要突破口。


  所以無怪乎朱翊鈞的震驚。寧夏地處咽喉,險固可守,若叫蒙古人佔去,即可蠶食整個陝西行省,而後再步步南下進行搶掠,如若無人之境。


  朱翊鈞見大學士們默認,拂袖疾步入內。


  諸人到了殿中,尚未坐定,一個小太監雙手捧著一封信急急入內。


  「寧夏急報!」


  不等朱翊鈞說話,陳矩就將信交到了他的手裡。朱翊鈞閱后大怒,「豈有此理!」


  大學士們面面相覷,等陳矩將信遞給他們后,見上面寫著的乃是哱拜投降的要求。


  「必欲我降,依我所自署,授官世守寧夏。不者,與套騎馳潼關也。」


  信上只這短短兩句話。


  「朕不會答應的!」朱翊鈞的胸口一起一伏,咬牙道,「傳朕旨意,三邊總督魏學曾即刻馳往寧夏征討,升陝西副使朱正色為寧夏巡撫,協守洮岷副總兵董一奎升為寧夏鎮總兵官。」他頓了頓,「平虜參將蕭如薰守城有功,升為寧夏副總兵,暫管總兵事。」


  申時行與許國、王錫爵交換了下眼神,他們在等朱翊鈞的時候,已經有過商討,基本和朱翊鈞說的差不多。還有一些,確是朱翊鈞不曾想到的。


  「陛下,依臣之見,寧夏現今兵力恐無一戰之力,當增調宣府、大同兩鎮之兵馳援寧夏,再令陝西巡撫沈思孝移駐下馬關,聲援寧夏。御史梅國楨善騎射,有奇謀,可赴前敵擔任監軍。」


  朱翊鈞點頭,「就依先生所言。」


  諸人又商定了一些其他的細節,大學士們就退下去擬旨了。


  京城郊外,收到聖旨的李時珍正在醫學館內收拾行裝。他的頭髮越發蓬亂,也越發白了,絲毫看不見有黑的地方。他時不時地需要停下來,好一頓咳嗽之後,才能繼續整理東西。


  李建元聽見父親的咳嗽聲,從屋外走了進來。他攔住父親整理的動作,「爹,這次我去吧。」


  李時珍搖搖頭,「這是頭一回上陣,我不放心。」李建元忙道,「莫非爹信不過孩兒?」


  李時珍笑著嘆了口氣,在杌子上坐下,望著屋外忙碌的學徒們。他心裡很高興,也感激自己能有這個機會,將平生所學傾囊所授給那麼多人。正因為這些感激,所以他在自知時日不久之時,執意前往寧夏。


  「爹!」李建元蹲在他的腳邊,努力勸道,「要是娘娘知道爹的病,定然不會讓你去的。」


  李時珍低下頭,粗糙黝黑的手輕輕摸著兒子的臉,「醫者不自醫,為父總算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他嘆了口氣,「罷,那你就替我去吧。不過你得答應我,萬萬盡心才是。所有事情無懼大小,統統都要記下來。回來之後拿給我看。」


  李建元響亮地應了一聲。


  這次同去寧夏的學徒是李時珍早就想好的,都為學徒中的佼佼者。眼下還未啟程,他們都各自忙著準備好藥材。


  李建元怕自己父親臨終反悔,趕緊將他已經收拾好的包裹給拆了,重新放回原位。李時珍見他這般模樣,不由邊咳邊笑,「怕的什麼,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李建元憨憨地笑了一聲,撓著頭出了屋子去收拾東西。


  李時珍坐在杌子上,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手邊的那本《本草綱目》。那是初版初印的,如今此書早就加印了不知多少版。原先他還擔心不會有人願意前來學醫,現在卻是只擔心有資質的人太多,他一個都捨不得拒絕,可醫學館中的宿舍早就住滿了人。


  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他敲了敲大腿,走到軟和的榻上躺下,閉上眼,舒舒服服地小憩。光亮的屋裡點著安神的香,雖有煙,卻不熏人,是鄭夢境特地差人送給李時珍的。


  屋頂上飛過的鳥兒鳴叫著,展開雙翅在天空中滑翔著,而後不斷撲扇著翅膀,一路飛向遠方。


  翊坤宮中,鄭夢境久久立於窗前。


  「娘娘,起風了。」劉帶金將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鄭夢境攏了攏披風,一直望著窗外宮檐上的天空。天不算晴朗,偶爾幾朵厚雲慢慢飄過,間或幾隻飛鳥輕掠而去。


  寧夏之役沒有那麼快結束,起碼要打到九月。


  鄭夢境收回了目光,回到溫暖的內殿,脫去斗篷歪在榻上,將斗篷蓋在冰冷的腿上。


  此役前期大明軍不利,蓋魏學曾督軍太過守成,不敢冒進。後來梅國楨與其相鬥,爭得督軍的權利后,才開始轉敗為勝。


  鄭夢境知道這一切,但卻不能告訴朱翊鈞。事情沒到那一步,朱翊鈞不會聽她的,反而還會疑心自己欲涉足朝政。她還知道,眼下不是最糟糕的。


  到了四月,倭國的豐臣秀吉就會舉兵攻打朝鮮,兩月之後,大明即將揮師前往朝鮮救援。朝鮮之役前後陸陸續續打了六年之久,大明前後派去的援軍共有幾十萬之多。各衛所派的屯兵皆為精英,還從民間招募了大量募兵,所需軍費都是從朱翊鈞的私帑和太倉庫出的。


  中間更有播州楊氏叛亂,需起兵征討。


  三次大戰下來,可支十年栗的太倉庫直接赤字。更別提朱翊鈞的私帑了。


  鄭夢境摒退宮人們,坐到梳妝台前,用貼身的小鑰匙打開了那個藏著秘密的抽屜。她將那張密密麻麻記著她與朱翊鈞對未來共同美好暢想的開辦船廠,經營海商的紙抽出來,細細地看。


  還能成功嗎?

  鄭夢境怔怔地望著那張紙,想了很久很久。


  「帶金!」鄭夢境將東西收好,鎖上小抽屜。劉帶金從殿外走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鄭夢境微微揚起下巴,「派人出一趟宮,將我兄長叫進宮來,我有事兒要他辦。」


  劉帶金福身應諾,當下就去準備。


  鄭夢境望了望天色,今日已是晚了,宮人一進一出,就快落鎖,想來是見不到兄長了。


  不過也無妨,趁著戰事還未全面開啟,她尚有時間可以運作。


  這夜,朱翊鈞並未回到翊坤宮,而是在乾清宮與諸位朝臣商議寧夏哱拜叛亂之事。鄭夢境倒是睡得很早,她現在精神不濟,比不上從前。明日需得細細同兄長說,沒了精神可不行。


  第二日一早,鄭夢境領著孩子請安回來,用過早膳后小憩一會兒,鄭國泰就進宮了。


  照舊是屏風擋著兄妹二人。


  「聽宮人說,娘娘找我有事?」鄭國泰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現在整日足不出戶,每天在家守孝,也做不了什麼啊。


  鄭夢境笑著點了點手邊的桌子,「確有一事,需兄長替我代勞。」她身子微微前傾,「兄長,替我尋一個人。此人我只知其姓名、籍貫,卻不知其如今身在何處。」


  鄭國泰沉吟半晌,「娘娘說來。」


  「沈惟敬,嘉興人。」


  鄭國泰把自己所有的記憶都翻了個遍,並不記得有聽說過這麼一人,「娘娘尋他為何?莫非此人有大才,可堪一用?」


  鄭夢境搖搖頭,「兄長先替我找著人就好。旁的,等找到了,我再同你說。」她想了想,「若是實在沒有頭緒,可多留意兵部尚書石大人。」


  她再三叮囑,「務必要找到此人。」


  鄭國泰猜不出緣由,不過既然是妹妹這麼看重的人,想來必是有人。他細問了鄭夢境此人長相后,一一記在心裡。「行,我心中有數了。」


  鄭夢境舒了一口氣,「有勞哥哥了。我出不得宮,總是得麻煩你。」


  「嗐,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見外話。」鄭國泰擺擺手。他一扭頭,看見門口一個矮矮的小人兒,手裡拿著上次自己送的小玩具,正探出半張臉來從門口偷看他。見自己留意他,趕緊把頭縮了回去,過了幾息又耐不住好奇重新探出頭來。


  鄭國泰「嘿嘿」笑了兩聲,坐在綉墩上,朝朱常治行了個小太監禮,「見過五殿下。」


  朱常治也笑了,手裡的玩具被舉得高高的,邁著兩條小短腿就跑進來,嘴裡喊著「舅舅」。最後一步眼瞧著就要摔了,鄭國泰趕緊往前一傾身子,將人往懷裡一摟。「我的小殿下喲,可千萬別摔了。」他捏了捏朱常治的小臉蛋,「瞧這嫩嫩的,傷了可不好。」


  許是外甥像舅,又或許是鄭國泰心裡緣故。都說朱常治同朱翊鈞長得像,可他心裡倒覺著這個小外甥和自己也有幾分相似,心裡也多了幾分疼愛之情。


  鄭國泰指了指自己上回送他的禮物,「好玩兒不?這個大飛鳥。」


  朱常治狠狠地點頭,「好玩!」他熟練地操作起木鳥,兩隻小手捧著,往天上一丟。方才還靜止的木鳥就開始在半空中盤旋飛翔。朱常治拍著小手,笑得口水都止不住。


  木鳥飛了幾圈,又重新回到了朱常治的手裡。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謝謝舅舅。」


  鄭國泰偷瞄了周圍,見宮人們都低著頭,沒留心,趕緊往朱常治的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喜歡啊,舅舅下回再給你帶旁的好不好?」


  「好!」


  鄭夢境在屏風後頭輕咳幾聲,「今日不用蒙學嗎?治兒?」


  朱常治從鄭國泰的膝頭跳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朝屏風后的鄭夢境行禮。「今日先生有事,只上半天學。治兒已經將功課都做完了。」


  「那也不可整日只顧著玩耍。還要預習功課才是。」鄭夢境有些埋怨道,「哥哥也是,總那麼寵著他,可莫要慣壞了才是。」


  朱常治偷偷和鄭國泰對了一眼,繞過屏風,沖向鄭夢境,趴在她的膝頭,「母妃疼我。」


  「疼你疼你。」鄭夢境點了點他的小鼻子,「治兒要知道,這些玩具越是精妙,就越要費許多銀子。先生可有教你,驕奢非善。有一個就行了,不能貪多。」


  朱常治點點頭,「治兒明白。」他想了想,從隨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一小撮的金葉子來,舉得高高的,給鄭夢境看,「那治兒同舅舅買,行不行?」


  鄭夢境又好氣又好笑,點點他的額頭,「是不是皇姐教的?」


  朱常治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不接鄭夢境的話。他一溜煙跑回鄭國泰的面前,把手裡的金葉子塞在他手裡。兩隻小手攏在一起,貼在鄭國泰的耳邊,「舅舅替我買,下回進宮給我帶進來,哈?」


  鄭國泰憋著笑,點點頭,同樣輕聲地回道:「嗯,舅舅知道啦。」


  甥舅兩個說著自以為旁人都聽不見的悄悄話兒,不防朱軒姝同兩個弟弟也來了。


  「母妃,舅舅。」朱軒姝落落大方地向鄭國泰行了個禮。她已經蓄了幾年的發了,如今剛好能戴發箍,整個人看起來也沉靜了許多,不像小時候那樣頑皮。


  鄭國泰不看直視,只稍稍看一眼,避過朱軒姝的禮,「二皇女殿下好。」朱軒姝一笑,往屏風後面走去。


  剛走到鄭夢境的身邊,朱軒姝就被人給拉住兩邊臉頰,「說,是不是你教的好皇弟?他現在還知道買賣了?」


  朱軒姝按著母妃的兩隻手,拚命往裡面擠,「這不是很好嗎?讓治兒知道這些都不是天生就能有的,得花錢去買。」鄭夢境鬆了手,沒好氣地翻白眼,「你就沒想過,若他日無錢買賣,怎生是好?去偷去搶不成?」


  朱軒姝有些怔愣,揉著微微發疼的兩頰,「可治兒是天家子,哪會沒錢買東西呢?」


  鄭夢境搖搖頭,朝鄭國泰揚了揚下巴,「你讓舅舅說給你聽。」


  殿內的目光聚焦到了鄭國泰的身上。


  朱常漵和朱常洵同他行禮,「舅舅。」鄭國泰亦避過。朱常漵對他倒是有了幾分好感,覺得是個知禮的人。


  「你們都坐吧,好好兒聽你們舅舅是怎麼說的。他不比咱們,整日都在宮裡,走南闖北的,不知受了多少苦,見了多少事。」


  幾位皇嗣應了諾,各自坐下。


  鄭國泰撓撓頭,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忽地,他靈光一閃,「請問諸位殿下,可知一石麥米,能吃多久嗎?」


  這個問題朱軒姝和朱常治是答不上來的,但已經出閣講學的朱常漵和朱常洵卻是知道的。朱常漵道:「一石米為十斗,一斗有十升。若為壯年男子,胃口較大,一日估算為一升,約能吃上三月有餘。」


  朱常洵點點頭,「若是胃口小的,一日只半升足矣,可以吃上半年多。」


  鄭國泰點點頭,「那殿下可知諸王公主,歲祿幾何?」


  這回說話的卻是朱常治。「太|祖有訓,諸王公主歲祿,親王歲支五萬石,鈔兩萬五千貫,錦四十匹,貯絲三百匹,紗羅各一百匹,絹五百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綿兩千兩,鹽兩千引,茶一千斤,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鄭夢境很是驚訝,「你怎麼知道的?先生教的?」


  朱常治點頭,「先生說,不能獨學蒙學和《四書》,祖訓也是要背的。」


  朱常漵和朱常洵也點點頭,當年他們也背過。


  「那兩位殿下可知,宗藩一年加起來的歲耗祿米是多少?」鄭國泰不等他們回答,就自己說出了答案,「山西一省,歲耗祿米八十六萬石;山東,十三萬九千多餘石;湖廣,二十五萬九千餘石。粗略算來,總共一百二十五萬八千餘石。」


  朱常漵沉默了許久,「去歲國庫也只收了兩千六百萬石。」


  此時在冊的宗藩不下八萬,大約每人每年能分到十五六石。而大明朝登記在冊的人口,總共大約有六千萬。這還不算不在冊的流民。


  宗藩富得流油。可大明朝的百姓卻朝不保夕。


  朱軒姝不解,「母妃,既然宗藩這般富裕,為何會買不起東西呢?」


  「殿下,正因為富裕,所以才不知今夕何夕,鋪張浪費,最後鬧得餓死家中。」鄭國泰的聲音低了下來,「糧食需看老天爺給不給好臉,若是一場天災下來,百姓種不出麥米,行省何來的祿米給宗藩呢。宗藩家中沒有存糧,若無處可借,又不改性子……」


  鄭夢境拍了拍女兒,「兄長為何知道這些?」


  鄭國泰笑道:「我曾與潞王做過生意。他是爽快的大方人,見我好奇,便一一告知。且算算當地有多少宗藩,就能大致曉得歲耗祿米了。商賈嘛,算術卻不能不好。」


  鄭夢境點點頭,對朱軒姝道:「你讓治兒明白買賣之事,的確是好。可萬不能讓他養成驕奢*的性子,他現今還小,正是許多事情懵懵懂懂的時候,一旦養成了壞習性,日後就藩,可不就為禍了?」


  朱軒姝還是沒能完全消化這番話,不過她還是點點頭,打算到時候問問自己的兄弟——她看他倆倒好像是已經明白過來的樣子。


  鄭夢境嘆了一口氣,收拾好心情,淺笑道:「兄長今日留在宮裡用膳吧?」


  鄭國泰欣然答應,「那就卻之不恭了。」他朝朱常治眨眨眼,「走南行北,吃百家飯,尚未嘗過宮裡的膳食是什麼味道的呢。」


  朱常治從綉墩上跳下來,扳著手指一個個對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如數家珍,「等會兒讓小廚房做給舅舅吃。」


  「好!」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用完午膳后,鄭國泰就告辭出宮了。他心裡挂念著鄭夢境讓自己找的人,一回家,就開始安排人手去做。


  寧夏那頭,哱拜的叛軍和明軍膠著著。就如同鄭夢境的回憶那樣,明軍除了個別戰役外,節節敗退。梅國楨和魏學曾起了很大的衝突,雙方各自上疏彈劾彼此和自辯,一來一往好不熱鬧,竟比戰報還頻繁。


  朱翊鈞為了這件事,一直都很鬧心。不過他沒想到的是,比起這個,還有更鬧心的。


  陳矩已經正式接替張宏的職位,成為新的司禮監掌印。史賓還在原職上不曾動彈,他也不甚在意。這日,史賓回報說,皇太子朱常汐在上午日講時用硯台砸了國子監祭酒曾朝節。


  曾朝節是萬曆五年丁丑科沈懋學榜的探花。他出身微寒,性剛直,不好結交朋黨,一直孤立於外,很受朱翊鈞的倚重。


  朱翊鈞聽說皇太子將人給砸了,差點氣得厥過去,趕忙問道:「祭酒如何?」


  史賓垂目,道:「恰好砸中左邊的額角,登時血流如注。」


  朱翊鈞怒得身形不穩,他扶住桌子,咬牙切齒地道:「去把那個逆子給朕叫過來!」


  史賓不動聲色,「皇太子殿下已被皇後娘娘喚去了。」


  知道王喜姐的性子,朱翊鈞的心就稍微安定下來。他還得負責給給皇太子擦屁股,處理好這件事。「陳矩,你親自跑一趟,上祭酒府上去。」朱翊鈞賞了銀兩、金銀器等等,又叮囑,「帶幾個太醫去給祭酒好好看看。」


  「諾。」陳矩立即就領著人去庫房點東西出宮。


  朱翊鈞想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去一趟坤寧宮。他倒不是怕王喜姐下手太輕,捨不得責罰皇太子,而是想知道皇太子今日究竟是怎麼想的。


  是,大明朝是可以廷杖朝臣,但這是皇帝的權利。而且還僅僅針對犯了錯的臣子,並非想打就打的。朱翊鈞自認在對待先生這方面,給自己皇子們做出了典範。他對申時行和王錫爵這兩位曾經教過自己的帝師從來都是恭敬有加,連稱呼都是十幾年不改的「先生」。怎麼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坤寧宮和乾清宮離得很近,朱翊鈞沒叫鑾駕,自己走過去的。坤寧宮的守門太監早就瞧見天子的警蹕,剛要轉回稟報,就被史賓拉住了。他食指豎起,貼在唇上,「噓——」。


  小太監會意地點點頭,朝裡頭做了個手勢。


  坤寧宮的宮人們見天子駕到,一個個都默不作聲地跪下。


  朱翊鈞走到正殿門口,隔著禁閉的門,聽裡面的哭喊聲和戒尺打在肉上的聲音。


  王喜姐覺得自己快被這個兒子氣瘋了。她聽了內監回報后,當下就把朱常汐給叫去了坤寧宮,等人到了,二話不說,操起戒尺就打。起先朱常汐還逃,王喜姐見他這副模樣,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就令都人將他抓住,把兩隻手掰開,手心朝上。


  戒尺落下,一打就是連著兩隻手一併打。


  朱軒媖也氣這個弟弟,難得今日沒攔住。只母后每打一下,她心裡就好像也受了打一樣疼。實在聽不下去朱常汐的哭喊聲,她就把頭扭去一邊,跟著默默拭淚。


  這次皇弟實在是太過分了!

  王喜姐噼里啪啦一頓打,也沒數打了幾下。她身子弱,打了一會兒就累了,見朱常汐的兩隻手腫的老高,心裡又氣又心疼。也不是不知道疼啊,怎麼就這般不長記性呢?!她把戒尺交給都人,「給本宮狠狠地打!」


  都人接過戒尺,有些不忍下手。她看看哭得幾乎快背過氣去的皇太子,跪下求情,「娘娘,太子已知道錯了。這次、這次就算了吧。」


  「算了?」王喜姐撫著有些發疼的胸口,手顫抖著指著朱常汐,「你,給我說說,為什麼要拿硯台砸先生?嗯?」


  鉗制著朱常汐的都人略略鬆開點力氣,他就趕緊扭動著身子將人甩開。十指連心,朱常汐只覺得痛到不行,就是拿手背抹淚也疼。他是拿王喜姐沒法子,但對都人卻是無上的權威。這股子疼痛令他心中怒火叢生,雙手已經疼得發木了,幾近失去知覺。


  朱常汐搶過都人手裡的戒尺,忍著手疼,劈頭蓋臉地就朝都人臉上、身上打去。


  「反了!反了!」王喜姐狠狠一拍桌子,摸著更加疼痛的胸口,發著抖指向幾個不知躲閃的都人們,「你們都是沒手了還是沒腳了?!把皇太子手裡的戒尺給我奪下來!」


  都人忍著疼,一把搶了戒尺。因她力氣太大,朱常汐一時不察摔在了地上。這讓他心中的怒氣越發騰升起來,一口咬在那都人的臉上,兩隻腳不斷地踢打著她。都人疼得尖叫不已,等掙開朱常汐的時候,臉上已被咬下一塊肉來,側臉鮮血淋漓,看著可怖極了。


  這下就連朱軒媖都氣得發抖,她走到朱常汐的面前,含著淚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掌摑聲清脆響亮,在寂靜的殿內顯得聲音極大。就連王喜姐都怔住了,她還是頭一回見自己女兒發這麼大的火。


  朱常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右臉,剛才,是向來護著他,對他疼愛有加的皇姐打的?


  朱軒媖臉上的淚不斷地落下,大聲呵斥:「你鬧夠了沒有?!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你才能懂事些、聽話些?!」她指著王喜姐,「你知不知道母後為了你,成日生氣,已是氣得落了病根?!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淪為整個後宮的笑柄?!多少人就等著在看你的笑話!」


  朱常汐發出如野獸般的嚎叫聲,狠狠推了皇姐一把。朱軒媖被他推倒在地,右腳剛好磕在台階上,竟疼得叫都叫不出來,只慘白著臉不斷出著冷汗。


  王喜姐顧不上胸口越來越劇烈的悶痛,匆匆起身過來扶著女兒,「如何?傷著哪裡了?」她想扶女兒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而女兒也絲毫站不起來,「媖兒!你不要嚇母后!」她赤紅著雙目,望著十步開外的太子,「逆子!逆子!!」


  朱常汐手一揮,尖叫道:「是你們不對!都是你們不好!我是大明朝的皇太子,是儲君,是國本!是以後的皇帝!你們都應該聽我的!打我的,罵我的,說我不對的,統統都該死!誅你們九族!誅你們九族!」


  朱翊鈞再也聽不下去,推開門,走到朱常汐身邊,朝他另一邊臉狠狠打了一拳。他比起留了力氣的朱軒媖要狠多了,一拳就把嫡子給打翻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王喜姐在看到朱翊鈞的那一刻,終於忍不住哭成了淚人,「是臣妾教子無方,是臣妾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太後娘娘的厚愛。臣妾對不起大明,竟、竟生出這麼個逆子來!」


  朱翊鈞望著疼得厥過去的朱軒媖,對著門口的史賓沉聲道:「叫太醫!」他扶起王喜姐,「這不怪你。」又令都人們仔細將朱軒媖扶進內殿的榻上躺著。


  朱常汐被父皇的一拳給打懵了,不再哭,也不再喊。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望著哭著撲在父皇懷裡的母妃。


  自己做錯了什麼嗎?


  不,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永遠都不會出錯。錯的只能是別人。


  朱翊鈞低頭俯視著他,冷冷地問:「方才的話,是誰教你說的?」


  宮人們低著頭,在殿內來回穿梭著。他們避開這對天家父子,恨不得自己同塵埃般沒有任何存在感。


  朱常汐沉默著,沒有說話。


  「朕,再問你一遍,是誰教你說的?」朱翊鈞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扶著王喜姐的手越來越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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