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湖廣行省治所武昌府


  任養心在湖廣巡撫的位置上已經呆了有些年頭了,為了能回京,他甚至不惜拋卻了與士人的清貴,不惜折節下交討好內監。這其中也包含了湖廣鎮守太監呂安。


  不過現在,公文邸報和丘橓即將到來的消息讓任養心的腰杆子直了起來。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重回京城的曙光。


  任養心招來個小吏,「跑一趟荊州府,讓知府郝如松派人將張家守住,萬不可跑漏了一人。丘侍郎正與司禮監秉筆、錦衣衛曹指揮趕往此處,約莫半月余便到。若屆時出了紕漏,以同黨論罪!」


  小吏點頭哈腰,重複了一遍任養心的吩咐,即刻跑去馬房挑了匹快馬往荊州府去。


  任養心摸著自己頗是得意的長須,滿意地點點頭。


  此時的張家已經從京城留守的下人處得了要籍沒的口信。王氏登時便沒了主意,「這可怎生是好?!」


  趙氏已滿頭銀髮,也哭道:「真真是禍從天降。白圭一生為國殫精竭慮,可曾想過這等下場?」


  張敬修身上的孝衣還沒除,他如今是家裡的主心骨,可此時也沒了主意,只在宅子里急切地踱著步。


  倒是張懋修道:「怕是公文已到了武昌府,按任巡撫的性子,見了公文即刻就會派人去荊州府。大兄,不若我們即刻回去老宅,怕是郝知府會派人上門問話。」


  張敬修拿食指點了點桌子,立即道:「便這麼辦,物什一應不帶,橫豎咱們家也就那麼點家底子,人在就是了。」


  高氏猶豫道:「那……鄭家父子?」


  張敬修皺緊了眉,「叫個人去知會一聲,就由得他們去吧,此時他們二人怕是壓根兒不想與咱們家扯上關係。」


  走得親密些,便會以同黨論罪,誰會想白擔下這麼個罪名呢。


  卻不料鄭承憲聽了之後,當下便說要一道走。張敬修想叫他們離開,卻叫鄭承憲給說服了。「我與犬子雖是粗鄙出身,卻也知道點道理。貴府眼下正亂著,本不該添亂,但就此拂袖而去,實在掛心。且叫我們父子將你們送回老宅,再做打算也不晚。」


  張敬修推辭不過,便允了。回來與長輩兄弟一說,不由感慨,「怪道人言,仗義每多屠狗輩。」


  眾人分頭行動,忙活了一晚上,第二日起來準備動身時,發現已有十幾個下人挾了銀錢跑了。此時也管不了這許多,只匆匆趕回老宅。


  前腳剛進宅門,尚未安頓,後腳郝如松就領著人過來了。他大手一揮,「把張家團團圍住!斷不許叫一個人出門!」


  因先前沒多做打算,老宅之中並無太多存糧,而這錮家亦不知到何時才結束,張敬修便問:「大人要錮家,不該有半分他言。只家中存糧不多,望大人能網開一面,或許人每日送些米糧,或許小吏陪著家人出門買些,都可。」


  郝如松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身縞素的張敬修,冷笑著轉身走了。


  張家的大門被緩緩關上,不甚齊整的腳步聲從門口一路沿著圍牆散開。牆內氣氛肅然,竟無人敢說一句話。


  王氏死死捏著帕子,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想當日,這位郝知府陪著滿臉笑,差點踩破了自家的門檻,如今只是想稍許行個方面,給人留條活路都不行。


  世態炎涼,大抵不過如此了。


  鄭承憲走到怒氣沖沖的張敬修面前,「倒不妨先查看家中還有多少米糧,盡量節省著些吧。」


  張敬修苦笑,嘆道:「累你們跟著吃苦了。」


  鄭國泰拍拍有些鼓起的肚子,「我那妹子原就嫌我胖,出入宮闈有礙觀瞻。現下正好吃些素粥,清清腸子。」


  待張家人去處理家務,鄭國泰拉過父親,「爹,咱們……真不走了?」


  鄭承憲橫了他一眼,「當然要走。」頓了頓,「卻不能眼下就走。」內心的直覺告訴他,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一個可以讓他,讓宮中的女兒往前跨出很大一步的機會。雖然只是一種模糊的意識,鄭承憲甚至不知道這個機會到底是什麼,會在以後什麼時候有所回報,但他還是做出了留下的決定。


  「且看看再說。」


  呂安見任養心轉了性子,不再拜自己的廟門,心知他打的什麼主意。他「嘿嘿」笑著,領著武昌鎮守備軍,半日功夫就到了張家,強硬地將所有荊州府的人給換成了自己的。


  你任養心想吃肉?也得看咱家給不給你留口湯!


  鄭國泰扒著門縫,看到了門外趾高氣揚地和面紅耳赤的郝如松爭辯的呂安,眼睛一亮。張家的米糧昨日早上就吃完了,如今眾人已是餓了一天。鄭國泰覺得自己從昨日起向菩薩的祈告有了結果,他飛奔著去見父親。「爹!呂公公來了!」自鄭夢境入宮后,他就再沒嘗到挨餓的滋味了,幾年的養尊處優下來,如今只覺片刻都熬不下了,「我去同呂公公說,咱們鐵定能出得去!」


  鄭承憲還不待說話,張敬修叫高氏扶著進門,他步履不比平時穩健,聲音依舊清朗,「你們……快些走吧。」


  鄭承憲趕忙將他扶過來坐下,「張鄭二家雖非通家之好,但我自問到底是個有良心的人。此時我若逃脫而去,張家待如何應對?」


  張敬修捏著鄭承憲的手,定定地看著他,「我已算是看出來了,陛下是要滅了張家滿門。鄭兄毋須再計較那些,快走。」他緩了緩氣,「鎮守太監雖好聽,卻不過是個養老的閑職。呂安早就想回宮了,只不得法。你們是身負皇令的外戚,鄭娘娘在宮中又正得寵,既與他交好,此時露面,他必會放行。」


  鄭承憲還在猶豫,鄭國泰卻急得跺腳,「爹!此時不走,怕是等那個姓丘的來了,真按了咱們一個同黨的罪名。」


  高氏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淚,「快些兒走吧,若你們真因此受牽連,九泉之下,怕是先考也會責怪我們。」


  鄭承憲一咬牙,拱手施禮,拉著兒子衝到大門前。他定了定神,將門打開。


  門外的郝如松正和呂安爭辯不休,此時見裡面有人出來,趕忙上前查問:「你們二人是誰?」


  呂安施施然走上前,把郝如松往邊上擠開,尖著嗓子道:「這二位乃是聖上欽點的皇商,德妃鄭娘娘的父兄。」他朝鄭家父子一笑,「二位怎得沒離開張家?怕是叫人誣陷了吧?」


  郝如松一聽是外戚,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很不好看,又聽呂安妄圖將誣陷天使之罪安在自己身上,再不顧旁的,當下與他理論起來。


  鄭國泰在父親的耳邊輕道:「爹,原來知府吵起架來也同咱們村裡的漢子一般。」


  鄭承憲暗暗踩了他一腳,心裡憋笑得厲害。


  一旁一個錦衣衛百戶上前行禮,「得罪了。」他朝底下兩個小兵使了個眼色,二人當即上前來搜身。


  鄭家父子身無長物,鄭承憲的荷包里只有幾十兩的碎銀同小額銀票,鄭國泰的多一些有一百兩。


  那百戶看著搜出來的錢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其封存了起來。他壓低了聲音,對鄭家父子道:「非常時期,還望海涵。」


  「無妨。」鄭承憲攔住要去把錢搶回來的兒子。他們的錢大都在錢莊上,沒了錢,自去取一些出來用便是。


  呂安無意與郝如松多說什麼,只為了避開當面開口搜身,此時見鄭家父子搜身完畢,便留下郝如松走過來,「二位還沒住的地方吧?咱家租用了對面的小院,若不嫌棄,不妨在那處落腳。」他指了指張家對門的那所宅子。這本是為了能監督張家所用,他今日剛到,宅子倒還有一處空房。


  「恭敬不如從命,有勞公公抬舉了。」


  呂安當下就叫人領著鄭家父子去屋子,自己繼續守在張家門口,寸步不讓。氣得郝如松直跳腳,「你個閹人!諂媚外戚,勾結小人!」


  呂安只當是狗吠,並不當作一回事。


  鄭家父子安頓后,就立刻去了錢莊取錢上附近的飯館飽食一頓。吃飽喝足后,又買了幾大車的米面糧油並豬羊雞肉回來,自己留了一部分外,其餘的都給呂安,說是用作勞軍。


  他們回來的時候還出了一檔子事。高氏見府中眾人皆餓著肚子,不忍之下大著膽子帶了個丫鬟想出門去買些東西。呂安倒是好性地應了,只搜身的時候將高氏給驚著了,她含著眼淚怒道:「你們……你們、你們怎可如此?!」


  搜身的還是那個百戶,對高氏,他就沒有先前對鄭家父子那麼有耐心了。「要出門,必得搜身,謹防爾等帶了金銀出去。」


  高氏忿忿地關上了門,一路哭著回去正屋。


  趙氏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用拐杖敲了幾下青磚地,「我便不信了!我去!」


  王氏趕忙攔住,趙氏已是高齡,若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不如換我去。」


  趙氏用拐杖把王氏擋開,朝自己身邊的陪嫁嬤嬤吩咐道:「走!」


  嬤嬤趕緊將她扶著,小心翼翼地一路到了門前。趙氏喝道:「開門!」


  大門被打開,外頭站著如林如森般的錮家軍隊。


  趙氏環視一圈,沉聲道:「我要出門去。」


  呂安上前拱手行禮,臉上的笑顯得特別假,「上頭有令,趙太夫人想出門不難,須得搜身方可放行。咱家也是聽命於上,還請趙太夫人莫要為難。」


  趙氏「哼」了一聲,「搜便搜。」她兩手打開,渾濁的眼睛此刻明亮異常。


  搜身的百戶自趙氏的頭髮、肩膀而下,到胸前時,趙氏已是隱隱發怒,卻死咬住牙根,不顧邊上嬤嬤的哭喊,強自按捺住。待百戶的手往臍下去的時候,嬤嬤再也忍不住,撲上前將那百戶格擋開,抱住渾身發抖的趙氏哭喊不止。


  鄭承憲遠望著趙氏被嬤嬤拉進門去,扭頭進了對門的宅子裡頭。


  夜間,鄭國泰拎著一袋子東西,從宅子裡頭晃悠晃悠地出來。他因常去鎮守太監處,手又松,好結交人,所以泰半守軍都與他混了個面熟,原先尚不清楚他的身份,如今當眾攤開,倒也願意給他幾分薄面。


  鄭國泰同不算熟識的守軍點頭哈腰地打招呼,一面接著火把的光認著人,一路摸到了張家的后牆牆根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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