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朱翊鈞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張四維帶著壽宮賬目來覲見。他抽過賬目,看著上面的龐大數額蹙緊了眉。


  潞王也到了成親的時候,再過些日子就要下聘大婚。這又是一樁要用錢的地方。


  朱翊鈞想起自己並不豐厚的私庫,再對比張誠張鯨所言的馮保家產,心動了。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先前江西、雲南、山東的三位監察御史彈劾馮保的奏疏。莫非大伴果真……有不法之事?


  但馮保到底伺候了自己十幾年,真要籍沒,朱翊鈞還是有些於心不忍。他問張鯨,「如果……大伴入宮吵鬧爭辯,朕……該當如何?」


  這裡頭還有另一層未說明的緣由。馮保深得李太后的歡心,如果他去向李太后求情。李太后一發話,朱翊鈞為著孝道,只有作罷的份。


  朱翊鈞還沒得到消息,但張誠卻早已得知,前些日子一直病著的武清伯李偉,昨日病情突然加重。李太后今早已宣了太醫入宮問話,怕是藥石無效了。李太后哪裡還會在這當口管馮保的死活,自己的親爹都快要沒了。


  張誠忙道:「如今馮賊已無任何職身,哪裡能輕易便入得宮來?奴才如今掌管著東廠,不消那廝接近,當下就給捉拿了。陛下大可安心,宮禁自有奴才在。」他眼含熱淚,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若那賊不惜以命相博,奴才也定會擋在陛下身前,便是拼了這條賤命,也要保全了陛下。」


  猶豫不決的朱翊鈞試探著道:「那……朕就下旨了?」


  一直靜默不語的張四維此時說道:「臣在宮外,也有耳聞。馮保家財富可敵國,若當真來路不明,的確該籍沒,以儆效尤。」


  有了首輔和自己心腹的肯定,朱翊鈞終於下定了決心,「且叫人去查一查吧,若真有不法事,朕自有決斷。」心裡卻存著一分僥倖,希望這些不過是言官的妄言。


  由於早先就從鄭夢境的口中猜出一二,馮保對朱翊鈞會下旨抄家的旨意一點都不意外。他已把自己能做的都給做了,後面就看菩薩願不願意叫他活命。


  負責抄家的乃是張鯨所派的司禮監太監和張誠所管轄的錦衣衛。二人帶兵將馮家團團圍住,衝殺進去,將所有馮家人並下人都拘了起來。馮家賬房中的所有賬目都被堆在前院,以供徹查。


  馮佑當初只當兄長是故意誇大事實,雖然嘴上說得好聽,心裡並不當一回事。所以他瞞著兄長和兒子將五千兩藏在了馮家的祖墳里,等著風頭過去之後再拿出來用。可眼前這陣仗讓他知道自己的兄長並未誆騙自己。逃脫不得的他,只得祈禱自家賬房有些能耐,將那五千兩銀子的賬目給做平了,別叫人給看出來。


  馮保在宮裡乾的就是察言觀色的事兒,見馮佑冷汗直流,不停發抖的心虛樣子,便知其中關節。他不由心中怒罵。這個自作聰明的蠢才!


  司禮監和東廠原是馮保所管,他深知這些人的本事。看來這次果真是天要亡他。


  果然不消一會兒功夫,那司禮監的小太監就皮笑肉不笑地捏著幾本賬目過來。「馮公公真是好善心,告老后竟用了這麼多銀錢去做造橋鋪路之事。此等造福百姓之行,實當稟明陛下,也賜馮公公個一品噹噹才是。」


  馮保雙手背在身後,緊緊地絞在一起,手心裡全是汗。他淡淡地道:「這些都是別人孝敬得來的。我自知取之民脂民膏,如今還之於民乃是情理之中,當不得陛下賞賜。」


  「哦,原來如此。」身著赤色曳撒的小太監輕蔑地看著一身布衣的馮保。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如今即將成為階下囚,跪趴在自己的腳下,這其中的滋味實在令人舒坦。小太監的面色陡然一變,「好你個馮保,竟然知法犯法,收受賄賂,給我抓起來!」


  馮保挑眉,「難道你就不曾收過孝敬嗎?」


  一句話講小太監問得噎住。太|祖奉行以儉養廉,是以大明官員的俸祿非常微薄,沒有下面人的孝敬,家境窘迫些的人連飯都要吃不上。收受孝敬,也是官場之上不成文的默認慣例。


  另一位錦衣衛千戶蔑然一笑,很是看不上司禮監的那位太監。他質問道:「敢問公公,賬目中有一筆五千兩的款項去處不明,還望公公言明這銀錢是上哪兒去了。」


  馮佑腿軟得差點就跌在地上,還是馮邦寧暗中將他扶住,在他耳邊道:「父親,穩住!」


  這些小動作自然落在那千戶眼中,只他們今日要捉拿的乃是馮保。馮家旁人若沒有馮保頂著,想要扳倒實在太容易了。


  「不知道。」馮保雲淡風清地撇清關係,「許是家教不嚴,被底下人私拿了去花。還請千戶替我查出此人,以正我馮家之風。」


  小太監冷笑,「公公真是大手筆,五千兩銀子竟也不放在眼裡。」他厲聲道,「給我搜!牆縫裡,床底下,全都不放過!」


  馮保背手站在正堂門口,由得他們去。


  昔日馮保得意的馮宅經過肆虐之後已形同廢墟。築起的高牆被砸爛傾塌,花園中的奇花異草被連根拔起,胡亂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最可憐的莫過於那些馮家女子,往日於後宅不曾見人,如今卻被拉到前院正堂,叫一干外人看了個清楚。裡頭幾個性子烈的,當下就撞在柱子上,不知生死。


  「公公。」一個錦衣衛百戶將從馮保房中翻出的一副珠簾交予太監,耳語道:「上面有張字。」


  馮保一看便知那是張居正送給自己的東西。當日他喬裝去張府,的確收了老友的珠簾同夜明珠。他只留了一副珠簾作念想,旁的都叫家人拿去叫賣了。如今卻正是這副珠簾,足以定了自己的罪。


  太監握著珠簾,心頭千思百轉。他拿著珠簾的手,背在身後,喝道:「馮保勾結朝臣,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把持朝堂居心叵測!贓物在此,馮保還不束手就擒!」他朝千戶使了個眼色,「抓起來!」


  千戶上前告了聲得罪,將馮保雙手縛住,從正堂門前推了下來。


  馮保步伐不穩地下了台階,站定后,施施然地隨這些人離開。也不回頭去看身後哭天喊地的馮家人。


  馮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的冷汗還沒幹透,心裡直道完了完了。


  馮邦寧拽住父親的衣服,「銀子呢?!快些取來,將大伯救出來是不能夠了。好歹能叫他在牢里舒坦些。他活著,咱們才能想法子啊!」


  「在、在祖墳,你娘墓碑底下埋著。」馮佑哆哆嗦嗦地說完話,兩眼一翻暈厥過去。


  馮邦寧招呼下人將父親送去還能住人的房裡,徑自帶了心腹,偷偷溜出門去拿錢。


  張四維聽說馮保被收監后,與內閣諸人感嘆一番。下了朝,他便去了牢里探望。


  轎子在天牢門口停下,張四維撩開帘子走出來四下張望了一番,才下轎。


  獄卒並不認得張四維,卻認出了他官服上的補子,趕忙跪下行禮。


  張四維輕輕一抬手,示意他起來。「我來看收監在此的馮保。」


  獄卒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下,聽說是來看馮保,立即在前面帶路。


  與外界傳言的不同,獄中非常安靜,並沒有人喊冤,甚至說話聲都不曾有。除了獄卒和張四維的腳步聲,就只有蠅蟲的飛翅聲。越往監獄的裡面走,濕氣和臭氣就越濃。張四維不得不取了絲帕掩住口鼻。


  獄卒在最裡面的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他正打算取下鑰匙開門,被張四維攔住了。


  張四維探頭去看,裡面躺著的人髮絲敷面,手腳都被沉重的枷鎖縛住,很難辨認究竟是誰。他躺在臟污的地上,牢內別說禦寒的被褥,就連稻草都沒有一根。


  大約是躺著的姿勢不太舒服,那人慢慢地翻動了下身體,口中溢出痛楚的呻|吟——這讓張四維確認這人的身份,的確是馮保無誤。


  馮保已被上過重刑,身上原本的細棉布衣裳被鞭成一條條的血污布條,掛在身上,兩條腿的股骨從皮肉的覆蓋下破出,白慘慘地露在外面。


  獄卒覷著張四維,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可叫他失望的是張四維從頭至尾都面無表情。


  張四維並沒有同馮保說話,出了天牢,他對獄卒道:「馮保服侍陛下多年,你們理當好生照看才是。」


  獄卒點頭哈腰地應下,躬身送張四維離開后,他又回到內監將昏迷中的馮保拖出來,拿著沾了濃鹽水的鞭子好一頓打。


  回到家中,張四維鑽進了書房,從暗格中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書。可以看得出這本書被翻閱了許久,但主人很是愛惜,略有破損之處也小心地補好了。


  張四維掂著書,思量了一會兒,將家人叫來。「將此書送去書肆刊印,能印多少便印多少。所以願意刊發此書者,有重酬。」


  幾日後,張四維正於內閣處理政務,便見余有丁捧著一本書進來。他用餘光瞥了一眼書皮,嘴角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來。


  申時行恰好出來倒茶添水,撞見了捧著書看得津津有味的余有丁,不由笑道:「丙仲又尋了什麼市井本子來看?裡頭講了什麼?」


  這次余有丁卻並未如往常一樣,樂呵呵地上來推薦。他一臉凝重地將書合上,遞給申時行。


  申時行狐疑地接過書,卻見封皮上寫著書名《病榻遺言》。一個並不很稀奇的名字。可撰著之人卻叫申時行抖落了茶杯中的茶水。


  《病榻遺言·卷一》,高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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