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的時候,鄭夢境最喜歡看話本子里那些或是死後重生,或冤魂索命報復那些賊子的戲。如今輪到自己身上,她頗有些慶幸自己能有這個運氣。
張明本不過是這紫禁城中無數的太監之一,只因他分派到了翊坤宮,隨著鄭夢境的盛寵而一路水漲船高。鄭夢境見他服侍盡心,也極力提拔他。只沒料到自己竟是搬起石頭砸腳,一時錯信了張明讒言的慫恿,插手李敬妃難產之事。
宮妃難產而亡,宮中多見。可有了鄭夢境在其中插手,事情就變了。鄭夢境原是想借著襄助李敬妃生產,而挫一挫王皇后在顯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後宮中的威勢。誰知道膽大包天的張明在李敬妃的葯膳之中動了手腳,被查出來后將所有的一切都推在鄭夢境的身上。
李敬妃在當時,是僅次於鄭夢境這位皇貴妃的寵妃。又新生了皇子,豈不是企圖染指大位的鄭夢境的強有力的對手嗎?
可鄭夢境從未想過要謀害李敬妃,更遑論是她所出的皇子了。都是做母親的,鄭夢境又怎能對孩子下得去手。何況皇子能否長成還是兩說,自己何苦去行那損陰德之事。
朝野上下無一人信鄭夢境,顯皇帝也因此和鄭夢境大吵一架。這不是兩個人第一次吵架,卻是顯皇帝第一次懷疑鄭夢境。謀害皇嗣,多大的罪名。再有後頭的梃擊案,顯皇帝自認之前饒過鄭夢境一遭,可這次卻又……
兩人的關係就此陷入冷戰。直到顯皇帝駕崩都沒緩和過來。
張明作為導|火|索,鄭夢境又豈能在重生后饒過他。
鄭夢境舉步走到皇曆前,上頭寫著今日是萬曆十年六月十三日。她是於今年三月正式封的淑嬪,此時距離李敬妃入宮尚且早著。
她不知道張明受何人指使,眼下亦無從查起,可早早地把這源頭給掐了,好過之後許多年的提心弔膽。
異心之人豈能留於身邊。
劉帶金領著張明進來,一踏入殿門,就看到鄭夢境面色不虞地看著皇曆,心裡「咯噔」一下。她按了按懷裡的銀子,那是張明方才在殿外給她的好處,讓她到時候說些好話。
收人好處,總得做些事才行。
劉帶金的腳步慢了幾分,趁著鄭夢境還看過來之前,朝後頭的張明使了個眼色,「留心些,今兒娘娘似乎不太高興。」
再過三日,便是那位的大日子。自個兒主子甫進宮,肚子還沒鼓起來呢,如今被人搶了先,心裡豈能好受。
張明會意地點點頭,朝劉帶金感激一笑,垂下眸子,面色陰沉。他有些忐忑起來,選擇現在過來見鄭淑嬪,似乎並不是個正確的選擇。
不過容不得張明退縮,鄭夢境已然轉過了身。
劉帶金趕忙上前幾步,朝鄭夢境福身,「娘娘,張明帶到。」
鄭夢境點點頭,在上首坐下,打量了下此時不過是個小太監的張明。賊眉鼠眼,看著就心虛的模樣,能有什麼好事!她朝張明揚了揚下巴,「說吧,什麼事。」
張明額上一顆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際滑下,他並不敢擦,而是任由汗水落於青磚之上。「娘娘,奴才今日替同屋的王保收拾遺物之時,發現了這個。」他從袖中將一枚金飾取出,雙手奉上。
劉帶金將那金飾從張明手上取來,交給鄭夢境。
乃是一枚女子所用的金釵,平淡無常。若真要說有哪兒不對,那便是此物是皇家所造,不該由一個小太監收著。
鄭夢境反覆翻看,簪身上的一行小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遼王府……
鄭夢境眯起眼睛,將自己所有能回憶起來的統統梳理了一遍。
萬曆十年並沒有遼王府一說,前遼王朱憲㸅早已在隆慶二年被詔奪真人號及印,廢為庶人,於鳳陽圈禁。直到萬曆三十四年,才由長陽王的嫡長子襲封。如今大家都稱其為前遼王府。
不對。鄭夢境微微皺眉,前遼王府的東西,怎會從江陵,或者是千里之外的鳳陽傳至京城?還出現在自己的翊坤宮中?自己究竟是遺漏了什麼地方?
在鄭夢境死前,《明神宗實錄》已經修撰完畢。她雖然被關在仁壽宮不得出入,但卻還是通過關係將實錄拿到手並翻了一遍。無法記得住全部,但大半都是有些印象的。
萬曆十年……六月……
鄭夢境捏著金釵的手忽然用力,死死地將金釵掐進自己的手心之中。
《明神宗實錄》載:萬曆十年六月丙午,太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卒。
這是整個萬曆十年六月所發生的最大的事。
前遼王府與張居正可謂是死敵。朱憲㸅當年害死了張居正的大父,而張居正在多年入閣后便將朱憲送去了鳳陽。
前遼王府是知道張居正眼下病危,而想要報仇復辟嗎?莫非張家之後的清算與他們有關係?
鄭夢境的心怦怦跳著。她發現自己似乎觸碰到了不該后妃觸碰的東西。
大明祖訓,後宮不得干政。而鄭夢境現在所推測的一切,都與前朝相干。
在發現劉帶金和張明疑惑地看著自己后,鄭夢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仍舊不敢輕易說話。皇曆上的日子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如今自己不過是個淑嬪,而並非日後寵冠後宮能翻雲覆雨的皇貴妃。
張明是異心人,會不會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對自己也並不那麼忠心耿耿呢?這個認知讓鄭夢境惶恐起來。倘若眼下說錯了一句,乃至一個字,她會不會就將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見鄭夢境捏著金釵遲遲不語的樣子,令劉帶金誤以為這位新入宮的鄭淑嬪尚不知其中的規矩,不曉得該如何處置,便好意提醒道:「娘娘,此乃前遼王府次妃所配之物。」
次妃?鄭夢境狐疑地看著張明。如果她沒記錯,張明似乎有個親妹子是在鳳陽做事的?當年還求過自己將妹妹從鳳陽調回京里來。那時候她一心軟也就應了。彷彿記得,他那個妹子,就是在鳳陽侍奉朱憲㸅的王次妃。
這裡頭要說沒什麼,鄭夢境定是不信的。
張明發現鄭夢境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對,趕忙低下頭,讓汗水全都滴在青磚上,生怕被看出些什麼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嗓子了。
鄭夢境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可以更舒服一些。僅僅是換了下姿勢,劉帶金和張明就心中一凜——這上位者的氣勢並不像一個剛入宮的小宮妃所能擁有的,
「這是王保私藏的東西?你搜出來的?」鄭夢境終於開了口。
張明連連點頭,他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便不為了洗脫自己而自找上門了。還以為新入宮的淑嬪娘娘軟和好說話,怕也是個精明人。希望她不會看出自己的那點子小心思才是。
鄭夢境輕笑一聲,「那可真是巧。」
張明不敢說話,只低著頭。劉帶金敏銳地發現殿內的氣氛不對,一口氣提著都不敢喘。
張明只聽見織金裙擺動的聲音,他的牙齒開始不住打戰,臉上的汗越來越多。
鄭夢境走到張明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慢慢地,繞著張明走了一圈。突然說道:「帶金,把他的靴子給我脫下來,拆了!」
張明大驚失色,抬頭想喊冤,但鄭夢境已經背過身去。劉帶金已經繞到他的背後要脫下張明的靴子。張明無聲地求著,卻換來劉帶金的搖頭拒絕。
頹然倒地的張明不再試圖阻止劉帶金,他知道自己今天必死無疑。
劉帶金拆了靴子后,果真發現了兩封信,她表情複雜地看了眼張明,將書信放在了鄭夢境的手中。
鄭夢境看了眼張明,她就知道張明愛把東西藏在靴子夾層的這個習慣還在。她翻看書信的背後,封口的火漆完好無損。寫信的人大約是因為謹慎,上面並沒有寫明是給誰的。
拿著信,鄭夢境想了一會兒,並沒有拆了看信中的內容。她朝張明揚了揚手中的信,「現在,那東西還是王保的不是?」
張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頭,將額頭給磕破了。「東西……的確是王保的,是奴才……給他的。」他咬牙卻忍不住淚從眼眶中流出。自打入宮后,家人個個都將他看重,原先都說好日後會過繼個侄子於他繼承香火,可現下他卻被自家妹子給坑慘了。
張明想起遠在鳳陽的妹妹,心頭一股不甘心。「這些都是奴才妹妹交給奴才的。道是鳳陽的前遼王次妃王氏讓她送入京中,轉交給慈聖太後娘娘。王保那日瞧見奴才在藏金飾,威脅奴才要稟報娘娘,奴才就……。」
鄭夢境一臉淡淡,「是你殺了王保?」張明今日能做出這等殺人之事,日後有了權勢,自然惡向膽邊生,對宮妃下手。她吩咐道:「把信和人一起送去坤寧宮,讓皇後娘娘做主。」
張明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進了坤寧宮,自己就別想活著出來了。
「一命抵一命,這很公平。」鄭夢境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張明,「至於你的家人,且要看娘娘是不是肯高抬貴手了。」
張明呆若木雞地被外殿的太監們架起,拖出宮去,他聽見一句輕飄飄的「雖然我覺得這絕無可能。」
望著被架走張明,鄭夢境在心中默默地將未來張家的清算與眼下的王次妃聯繫起來。
難道菩薩叫她重生,便是為了解張家之困?
鄭夢境有些不甘心起來。蹊蹺得來的重生機會,難不成竟是為了他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