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楊暄難道對他——
因緣際會,崔俁幫楊暄搞到三處洛陽河道地盤,若說驚險,這裡面讓他印象最深的兩個字卻是意外。
被擄,很意外;事因楊暄而起,很意外;紅鯉幫越氏頭腦聰明清楚程度,更意外。
他的謀計能成,一半原因是此計的確精準好用,另一半,則是越氏機警睿智有大局觀,決斷不下男子。
時也命也,這些地盤,合該是楊暄的。
他以為上天給予這些已是足夠,誰的運氣都不會永遠這樣好不是?
可此時此刻,熾陽之下,微風之中,跪在他面前的……竟是彭平之子彭傳義!
崔俁難得怔住,愣了好一會兒。還是楊暄悄悄走近,握住他的手又捏又揉好一會兒,他才回了神,偏頭與楊暄對視。心中太過震驚,他都忘了警惕楊暄略過的舉止,蹙眉斂目,以眼神相詢:你可聽到了?他們是彭家的人!文城郡那個彭家!
楊暄緊緊握著崔俁的手,甚至以指甲輕刮崔俁掌心,十分曖昧,可崔俁竟半點反應都沒有……他難過又失望,面色十分不愉。
崔俁以為楊暄明白了自己的震驚,心情與自己一樣,神情更加肅穆。
他掙開楊暄的手,整顏端坐,微微眯了眼:「既不是我河道中人,何以鬼鬼祟祟隱匿行走,欲害我河幫?」
楊暄:……
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形勢,只是——崔俁若能有半分心思放在他身上,該有多好。
他淺嘆一聲,走到崔俁身邊坐下。
「我二人不敢啊!公子請明察!」
夏日炎熱,即便是澆了涼水,彭傳義主僕也沒有太難受,反正太陽曬著,一會兒就幹了。方才被小老虎和玲瓏一路拖來,看起來慘烈,其實只不過磕碰幾下,頭有些暈,卸下來的下巴裝上去沒半點不適,唯有中年人胳膊上的小老虎爪傷,算是大傷了。這傷處流血也已止住,留下幾道血紅印子,看起來嚇人,其實並無大礙。
身體是沒性命之憂了,可被帶到這二位前——
一位相貌姝麗,眉心一顆紅痣,宛如謫仙的貴公子;一位彪腹狼腰,身材精悍,目光凶戾,穿普通短打也掩不住氣勢的少年……不用多了解,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許是河幫里身份尊貴的人物。
此番……還有命出去么?
主僕二人悄悄對視一眼,眸底皆是一片驚駭。
他們也不也抬頭看崔俁楊暄,直直跪在地上,頭叩地面,聲聲喊冤。
崔俁指尖輕敲桌面:「你們是怎麼到這河幫來的?」
跪著的二人又對視了一眼,頓了好一會兒,那個被彭傳義喚作忠叔的中年的人才開口:「不……不小心。我二人只是經過,偶遇河幫伙拼,不知道往哪裡躲,這才誤入貴幫地盤。」
「哦,是么?」崔俁猛的一拍桌子,「我看你們是別幫姦細,故意潛入我這裡作亂的!」
主僕二人一起磕頭:「不敢啊……我們不敢啊……我二人有名姓,有來處,並非河幫之人,求公子明察……」
只是求饒,不言其它。
崔俁其實很是理解。文城彭平案都上了朝廷邸報,可見其熱鬧程度,身為當事人,尤其勢力單薄,明顯被壓制的苦主,彭傳義主僕警惕心很高,提防別人是應該的。
河幫是什麼地方?是岸上普通人談之色變,有勢力的家族都不會輕易招惹的地方,何況這對情勢不妙的主僕?換是自己,也不可能隨便交心傾談,隨意求助,更是不可能。
可崔俁實在想知道些內情。
邸報上的,傳言里的,畢竟不甚清楚,他想要以此謀太子回朝,就得知道更多東西。
怎麼做,能讓這二人打開心扉暢談呢?
他微微眯了眼,心思急轉。
楊暄倒是果斷,只冷冷嗤了一聲:「不願說實話?來人——拖出去砍了餵魚!」
彭家主僕立刻面色大變:「您不能……不能如此啊!」
「這河幫是我的,我就是王法,自是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楊暄翹著腿,抬著下巴拉著長音,很有一副不講理的兇悍樣。隨著他的話,立刻有數名壯漢從四面八方躍進庭院,手裡拿著武器,像是立時要治這主僕二人!
彭傳義都嚇傻了:「忠……忠叔,咱們說,說實話吧……」
忠叔眼看著少爺被壯漢拎小雞似的拎起來,面上血色全無,頭一下一下磕到地上:「小人說!現在就說!」
楊暄抬抬手,讓壯漢們放開主僕,狹長雙眸眯起,冷光厲厲:「好好說,前因後果悉數道來,可別想把我們當傻子。」
彭傳義身子抖如篩糠,弱弱道:「不敢……」
主僕二人再次對視一眼,深深磕了個頭,看樣子是要坦白了。
楊暄斜斜朝崔俁挑眉:怎麼樣,我聰明吧!
崔俁:……好吧,這次的確是楊暄聰明。
他給了楊暄一個讚許眼神,就靜靜聽主僕二人說話了。
忠叔道:「我二人……是走了大關係,花了大價錢,才搭上飛沙幫的小頭領,想要借其水道勢力相護,去往洛陽。船行至此,眼看著不多久就能到碼頭上岸,誰知突然遇到河幫伙拼,飛沙幫地盤淪陷。戰起時,飛沙幫所有幫眾前往作戰,看護我二人的護衛也撤了,外面動靜越來越大,我二人害怕,就逃了出來。因飛沙幫戰敗,我二人擔心被牽連,就躲在一處淺灘矮叢中,一夜不敢動,及至今晨,才欲逃離。」
彭傳義:「還沒走多遠,就遇老虎攔路,然後被抓到了這裡。忠叔確曾說過想要賣貴幫消息的話,但那只是為了謀取後路,保住性命,且一切尚未實施,貴幫風聲未走露一點,我二人落此境地,實是……實是冤枉啊!」
「你們有名有姓有來歷,尤其這位少爺,看起來細皮嫩肉沒吃過苦,想必家有餘財,去洛陽直接去便是,水路陸路都使得,何以花大價錢請河幫庇護?」崔俁指尖輕點著桌面,眸色微眯,聲音意味深長,「該不會惹什麼事了吧。」
有楊暄這尊凶神在側,隨意一個眼色瞪過來,主僕二人就嚇的面無人色,哪還敢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說了。
彭傳義:「我家在文城,本是富商,我爹極會做生意,積下萬貫家財。我爹有一房妾鄧氏,極為受寵,其父乃朝廷命官,這幾年官做的風生水起,尤為順利。鄧氏不安分,一直借勢相鬧,想成為平妻,只是禮法不允,她也無可奈何。前年我娘病逝,這鄧氏便想升為妻位,可我大安有律法,妻亡可續弦,妾卻是不能升妻的。鄧氏不依,事情越鬧越大,竟買通族老,她不單單想升正妻,想將兒子記為嫡子,她還想將我記成庶子!不但記我為庶子,還要立時趕我出家門!這我如何能忍……」
說到傷心處,彭傳義眼紅落淚:「我爹雖偏愛鄧氏所出庶子,可我也是親生骨血,又是正經嫡子,總有些不忍,便應了鄧氏升她為妻,但我這嫡子之名,卻是去不得的……誰知這話方說出沒兩天,我爹就莫名其妙死了……那鄧氏還順便給我安上了弒父罪名……」
忠叔扶著彭傳義,也是眼眶微紅:「那鄧氏早欲置我家少爺於死地,老爺生時,就百般算計,少爺命大,又有忠僕幫扶,方才保住一條性命,如今老爺去世,那鄧氏越發猖狂,請來殺手,想乾脆利落的殺了我家少爺,一了百了。我們也是沒辦法,才想出這法子,好歹保住性命,去到洛陽。」
崔俁沉吟片刻:「你們如何確定去洛陽就沒事了?那鄧氏父親在朝做官,你們去了洛陽不會更危險?」難道是……他眸光一閃。
彭傳義:「不敢瞞公子,數年前我娘曾對洛陽傅家有過小恩,我已去過信,傅家答應在洛陽時,保我平安。」
果然,有人接應。
傅家……洛陽地界上,敢放出保人平安話的,大概就是八小世家裡的那一個。
事情好像越發有趣了。
楊暄也聽懂了,垂眸問:「傅家在洛陽何處迎你?」
「這倒是沒說。」彭傳義略有些不安,「因我行程不定,不知在何時,何處入洛陽……不過傅家說了,會時時關注洛陽周邊有關我的情況,若有消息,即刻相迎。」
崔俁:「你決意走水路時,同他們說了么?」
彭傳義點頭:「寄了信,但因第二日我就上了船,傅家後面有何安排,卻是不知的。」
微風拂過柳葉,樹影輕搖,庭院內一時安靜無比。
半晌,崔俁才又開口問話:「你覺得,是誰殺了你爹?」
彭傳義搖搖頭:「我……我不知道,我爹死的極蹊蹺,晚間還同我們一起吃飯,與平日無甚兩樣,及至夜間,卻突然死了……死時身邊無人,門窗緊閉,無人察覺半點異樣。」
「你不懷疑鄧氏?」
「懷疑的,」彭傳義點點頭,「可是鄧氏得知消息,趕到現場時,發散衣亂,面上無妝,仍殘存睡意,她應該是真睡了吧……」
崔俁看了眼楊暄。
楊暄捏了捏他的手,跟著問彭傳義:「鄧氏父親,與你們家來往多麼?」
「之前是不算多的……」彭傳義回想著,「鄧氏被我爹納入房中,領進家門不久,鄧氏父親就做官了,鄧氏當時就嚷著要昇平妻,族人壓著,我爹沒讓,鄧大人也沒太大表現,只是給鄧氏送來的東西更多了。之後數年,四時八節也總有禮來,及至我娘去世,許是鄧氏求的厲害,其父愛女心切,就走的勤了起來,今年更是,五月里鄧大人心腹管家來走禮送粽子,乾脆住在我家沒走,可是讓鄧氏仗了大勢……」
崔俁眸色微閃,似是聽出了什麼,眉梢淺淺揚起,問彭傳義:「鄧氏父親對你爹態度如何?可有瞧不起?」
「這倒是沒有。」彭傳義垂眸,「我爹雖是商賈,可鄧氏即入我爹房中,就是我爹的人,做妾身份又矮了一截,鄧家氣短,哪敢對我爹不敬?鄧家管家,待我爹也很是恭敬的。」
……
崔俁和楊暄問了很多問題,東一榔頭西一鎬,有大處,有小事,件件不與今日河道之事有關。彭傳義因懾於二人威儀,不敢不照實回答,心中卻極為不解,腦子懵成一團,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身邊仆叢忠叔卻聽著聽著,眸底泛起亮光,心內有了猜測……
待崔俁楊暄不再問問題之後,他突然跪地大力磕頭:「二位公子細言相詢,對我家少爺如此關心,想是憐我家少爺孤苦,心起惻隱……求二位搭把手,幫幫我家少爺吧!此處離洛陽雖已不遠,但鄧氏請來的殺手隨時可至,若無人相護,我家少爺恐到不了洛陽啊!」
他這一喊,彭傳義也明白了,咬咬牙,跟著行大禮,聲帶哽咽:「不瞞兩位,自從得知我爹的案子由地方遞往刑部,我便帶著下人一路趕往洛陽,本來身邊有馬車十數,仆叢數十,路上連番遭劫,至如今僅剩我主僕二人……個中坎坷,實難與外人道!我身上所有餘錢,日前已全付飛沙幫買路,現在身無分文,但我乃彭家嫡子,手有印信,更掌有家庫鑰匙,只要兩位能助我這一把,我家中財物,任由二位挑揀!」
崔俁差點吹口哨,側身朝楊暄拋了個眼色,有錢掙啊!
楊暄又趁機摸了下崔俁的腰,扶住他讓他別小心跌倒了。
「我二人要的不多,只求能送我們到洛陽!」
「此前狂言說要賣消息,也不過想掙一條性命,如今我二人並未做任何有害河幫之事,求兩位不計前嫌,援手相幫!」
主僕二人頭砰砰磕地,聲如泣血,看得出來的確是無路可走,孤注一擲,想求個機會。
「我幫中事將將平息,你二人之事……略有些麻煩,待我們商量考慮再說。」
崔俁話沒說死,主僕二人已非常感激,淚流滿面,滿含希望的走了。
……
二人走後,下人又送來一壺新茶。
崔俁喝了杯茶,把玩著粉菜茶盞,眉目輕展,微笑忽顯:「看來……咱們要真不幫忙,這彭氏主僕必要死了。」
楊暄緊挨著他坐下,輕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崔俁又道:「這個案子我尚有用,自是不能讓他們這麼死的。」
楊暄見他沒察覺,又湊近了些,兩人肩膀挨著肩膀,薄薄自衣擋不住體溫浸染……
「卻也不能這麼乾脆利落的幫。」崔俁沉吟著,「這一次,只要讓這主僕二人別死,能去洛陽鬧騰,就夠了。」
見楊暄半天不回話,崔俁皺眉看過來,伸手推了推楊暄肩膀:「你覺得如何?」
楊暄眸梢微垂,看著肩頭那隻纖長玉白的手,眸色暗了些許:「你說的很對。」
「那行,咱們談談計劃吧。」決定了就做,崔俁一點也不想耽誤時間,立刻站了起來。
楊暄正整個猴在他身上,得虧身體素質過硬,武功夠好,否則定會因失去支撐摔倒在地……
崔俁大步走到書房,讓下面人去取來水圖,洛陽城輿圖。
見楊暄面色凝重,以為他沉浸在案情里出不來,崔俁笑著問了一句:「你覺得是誰殺了彭平?」
楊暄雖三心二意,暗挫挫肖想著崔俁並進行某些傷眼的小動作,智商卻是沒掉的,方才之事引發的思考,他不會比崔俁少。遂崔俁一問,他立刻就答:「我猜是鄧氏父親。」
崔俁眉目微張,似乎有點意外:「為何猜是他?可有證據?」
「沒有。」楊暄搖頭,「線索太少,官府都查不出來,我又如何得知?只是據現有信息,感覺這個人表現有些不尋常。不尋常,便是疑點。」
崔俁點了點頭:「嗯……很有道理。」
「不過兇手是誰,同我們沒關係,同我們有關係的,只是這樁事。」
崔俁再次點頭:「沒錯,所以我們要把他二人安全送往洛陽。」
只有人相迎,有人劫殺……這裡水略深,需得好好打算。
很快,水路圖和洛陽輿圖一同被擺上書案展開。
崔俁與楊暄並肩而站,一起看著地圖,書房內有短暫安靜,落針可聞。
「傅家曾得到彭傳義捎信,知其走水路至洛陽,時間就在近日,必會派人相迎……」崔俁凝眸,手指順著洛陽街道,滑過城門,點到某處山丘,「該是這裡!」
同一時間,楊暄指尖循著河道而來,不知不覺,正好與崔俁相碰:「這裡!」
指尖碰觸的一瞬間,似有噼啪電光,清晰酥麻感覺由相觸指尖立時傳入心底,兩人下意識偏頭,雙目相對,不消說什麼,氣氛已很是曖昧。
指尖傳來酥麻縈繞不去,崔俁又這麼看著自己……楊暄口乾舌躁,有點忍不住,幽深眸底似著了火,不由自主的,就慢慢傾身,一點點靠近崔俁的唇。
崔俁眸底映著楊暄倒影,震驚的不知如何是好,楊暄這是對他……對他……啊?
溫熱呼吸落在臉上的一瞬間,崔俁偏了頭,握拳抵唇清咳了幾聲,若無其事的拉回話題:「你指這處,是何意?」
楊暄沒說話,只靜靜看著他,一雙眸子幽沉如暗夜,看的人心驚。
崔俁只好移開臉,自己開口:「我的意思呢,河幫私活為隱人耳目,上岸一般不在正經碼頭,傅家人知道彭傳義坐私船,近日到洛陽,卻不知道該在哪裡迎。運河過洛陽,進城唯有南門,此處——」他點了點那處小山丘,「離城門不遠,乃必經之地,又少人煙,認人方便,遂我猜,傅家的人應該會在此相侯,我們只需送二人至此便可。」
崔俁粉飾太平,楊暄本有些失望,但他心裡早打定主意慢慢來,雖一時氣血上涌有些難挨,倒並不生氣,也捨不得逼崔俁。崔俁既然要這麼揭過,他便揭過。
「你所言不錯,此處——」他也指向那處小山丘,神情安然,「是洛陽城外,上了河岸,難得安靜的地方,有密林,地勢有高低,最適埋伏。若我是那鄧氏請來的殺手,知彭傳義上了河道,無法得手,又知其目的地是洛陽……必會在此設伏。」
楊暄不那麼看著自己了,崔俁心口一松,緩了好大一口氣。
看著身前地圖,細思楊暄言下之意,他眼睛微微眯起:「若那傅家人不明具體情形,人來少了……」
楊暄頜首:「此二人必死無疑。」
「所以送佛送到西……」
崔俁聲音拉長,楊暄接過他話頭:「咱們得看著他們安全入城,方能放心。」
不期然間,二人又對視了。
此刻楊暄目光並不像方才一樣漆黑深邃,似無夜空,蘊了不知道多少東西,這時楊暄目光微暖,好似為彼此的默契感覺很滿意,看著崔俁的視線一如既往,沒什麼不對。
可不知怎麼的,崔俁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心跳快快的,好像還受之前那個差點親到的吻影響。
楊暄對他……是不是又起了心思?
可這輩子,見面時他那麼臟,一身一臉泥,狼狽的不行,楊暄的刀還架在他脖子上,不可能對他一見鍾情。之後時時在一處,他對楊暄……雖有照顧,但更多的是調|教教導,哪個熊孩子會喜歡嚴厲的老師?此前楊暄對他,也總是發脾氣踹桌子的,怎麼可能會喜歡?
難道剛剛……是錯覺?
可明明親眼見到了!
崔俁腦子難得渾成一團漿糊,沒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