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說親
崔俁在門口送別楊暄。
小院這道小門離街道不遠,連著一條悠長窄巷,兩邊牆特別高,外面陽光再燦爛,也不會投進來一分一毫,牆角四處長滿青苔,頗有幾分陰冷。
楊暄走在陰影中,沒有回頭,步履沉穩,神情肅然,眉眼堅毅。少年身量未成,雙肩亦尚稚嫩,卻已俯仰天地,昂然孑立,隱隱蘊有無窮力量,能扛起萬鈞山河。
崔俁靜靜佇立,目送這道背影遠走,莫名有些心疼。楊暄是一國儲君,本該正大光明的站在陽光下,接受百官朝拜萬民景仰,可他現在卻行走在陰冷窄巷,背影與黑暗融為一體,彷彿習以為常,彷彿毫不在意。
回想方才之事,楊暄有些霸道,有些□□,決定一下不容更改,毒舌刺人完全不顧及身份,可所有初衷,不過都是為了他。擔心他,關心他,想保護他……護短到如此地步,也不怕有朝一日被背叛。
崔俁輕笑,他當然不可能背叛,幫助楊暄,已是他此生活著的信念與堅持。
他的太子,就該堂堂正正活在陽光下!他要他的太子,站在那世間最高貴之處,俯視眾生,得享天下!
楊暄提醒自己大業為重,不得分心,一路走的很堅定,可即將走出巷子口時,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崔俁還未離開,因距離太遠,他的身影隨小門一同變小,眉眼已看不真切。巷道悠長,幾無光亮,可小門依著小院,角度正好,剛好有一縷陽光落在他身上,更襯他發烏膚玉,氣質明燦,猶如春日青竹。
即便看不到,楊暄也能猜到,崔俁現在必然是笑著的。這人似有萬千錦繡在胸,不管遇到什麼,前方平順還是多難,好事還是壞事,從不會迷惘,從不會喪氣,這人永遠都面帶微笑,神采飛揚,信心十足,一步一步,堅定又從容。
自己的路……其實也一直明確又堅定。這路不好走,會有風雨狂暴,會有生死殺機,會有屍山血海,也許拼了命努力,也不一定有好結局,早在踏上之時,楊暄就有了覺悟,逼著自己冷血冷情,將一顆心打磨的冷硬粗礪,堅不可摧。可今時今日,看著陽光下的好看兔子,心底莫名湧起一股溫暖。
這縷陽光是他的,為了守護,為了繼續擁有,他可以更強大,可以做到更多!
他必要站到那天下至高之位,讓生命中的陽光更燦爛熱烈!
……
走出巷子口,是熱鬧街市,楊暄需得繞過大街,經過崔宅大門口,轉到一處不起眼小院,他的人都在那裡。經過崔宅大門時,他不甚在意的瞄了一眼。
崔宅今日中門大開,門口停著裝飾豪華的馬車,無大家標記,光是金銀箔片裝飾就能閃瞎人眼,富貴非常。此刻這裡連馬帶馬夫下人,正被崔家門房小心伺候著往裡請,大概……就是張氏說的新的親家人選。
楊暄冷嗤一聲,並不多理,顧自回到自己地盤,一刻不耽誤的出發,奔向義城郡外河道。
與此同時,田襄正端坐正院正廳,閑適又肆意的喝茶,等著崔行給他一個回復。
崔行和張氏對坐偏廳,大眼瞪小眼,皆是一臉難以置信,兼有各種激動神色閃耀。
「老爺還猶豫什麼?」張氏忍不住攀住崔行手臂,神情切切,「能得提攜回洛陽做官,能交好當朝貴妃母族,還能給咱們珍兒定個好親家……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崔行手微微發抖,眼神飄乎,艱難的咽了口口水,才鎮定道:「可俁兒畢竟是我親子……」
「親子又如何,還不是庶出?於一家一族,庶子庶女是開枝散葉,也是幫襯力量,誰家庶子女不得聽長輩話,聯姻為家族壯大出力?老爺做官,見識多,當知那些個世家大族,也都是這麼做的,何以到自己身上,就捨不得了?」
張氏感覺自己聲音略大了些,帕子按了按嘴角,眸內閃過異光,盡量溫聲勸著:「庶子而已,老爺若是還想要,妾身幫您抬幾個姨娘生養就是,養大了您愛怎麼疼怎麼疼,區區一個庶子,哪有您前程重要?哪有咱們碩兒前程重要?大丈夫當懂取捨,您好了,咱們全家才能好……」
「可那田襄,要俁兒雌伏伺候……」
「那又怎樣?」張氏毫不在意,「那位田公子性格謙雅溫遜,目光柔和,一看就知道是個知道疼人的,俁兒能受什麼委屈?送進府,兩人也只以好友相稱,並無儀式,也不會在人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誰能知道?至多,會有那眼饞的嘴裡酸幾句,田公子對俁兒用情之深,會捨得俁兒受委屈?」
「真的……不會受委屈?」
張氏看著大夫的臉,差點忍不住翻白眼。明明激動的不行,明明很想這麼做,偏偏擺出一副捨不得的臉,讓別人勸他,日後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我不是自己願意的,是別人逼的。
相處多年,她早知道丈夫什麼德性,好在這性子雖不算好,倒也不算不好,至少不會惹出太大的禍事。
她忍了。
「能受什麼委屈?只不過男子□□承寵有違陰陽人倫,許會受傷,老爺辛苦些,多尋些上好藥材給俁兒補養就是。若心疼他,就多多上門看望,切切關心垂詢。至於低眉順眼伺候人……這世間誰人不是?誰人能逃得了?你見上官不討好,我見高官夫人不彎身么?」
張氏一邊說話,一邊觀察丈夫神色,見火候差不多了,便言:「老爺可要好生考慮,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咱們家有俁兒,青春年少眉目端秀,別人家難道就沒有好看的小子?您不答應,想答應的可多的很,田公子那模樣身家,指不定多少人等著排隊呢!咱們俁兒若與他,可不是受苦受委屈去了,那是佔便宜得人疼去了!」
「再者,田公子這樣的天之驕子,有身份有地位,能親自上門已是折節下交,誠意十足,現下是捧著老爺您,若老爺不答應,傷了他的面子,您猜他會不會不高興?他不高興,會不會私下與人抱怨,讓老爺沒官做?」及至最後,張氏也沒忘了再添一把火。
崔行聽著聽著,眼珠轉的飛快,可最終決定,卻遲遲未下,看的張氏心焦不已。
「娘……爹!」
這時候,崔佳珍一路奔來,呼呼的喘著氣就推開了房門,臉色緋紅:「綠枝說的,可是真的?」
綠枝,就是張氏的貼身大丫鬟,方才把她從崔俁小院裡帶出來的人。
「姑娘家慌慌張張的成什麼樣子,能不能有個穩重勁!」張氏率先做勢罵出聲,掃眼瞄崔行,發現丈夫並未生氣計較,眸底神色一轉,聲音也跟著柔了下來,「俁兒是你哥哥,你心中與他親近,不拘禮數,這本沒錯,但你好歹注意些外,待嫁女這樣是會被人笑話的。」
崔佳珍心內急切,直接忽略『與崔俁親近』的話,拽住張氏袖子:「娘,我真的……真的……」
張氏拍了拍她的手以做安慰,目光淡淡掃過崔行:「今日咱們府里來了位貴人,當今聖上後宮,權柄最大最得寵的田貴妃族人田襄田公子。這位田公子,連洛陽越王都要客客氣氣喚一聲表兄,他親自來與你說親,豈會有假?」
崔佳珍捂了嘴,眸內水光顫動:「那說的是……」
「咱們義城郡太守,余孝全余大人。」張氏聲音輕緩,尾音拉的長長,「余大人也有族妹在聖上後宮,位為婕妤,家世極好,如今正是你爹上官……」
「那他家……」崔佳珍咬唇,「可願意?」
張氏揉揉女兒發頂:「余大人族妹雖在宮中,卻並非與余大人一枝,這位族妹依附田貴妃,田貴妃又最疼愛田襄這個侄子……你說呢?」
崔佳珍並不懂張氏所有話間暗語,但張氏是她生母,對她疼寵有加,她最信娘親,張氏語音篤定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余太守是義城最大的官,家世又好,比吳咸家強多了,若能嫁到他家……她還氣什麼勁,就算天天低調不招搖,也不定多人嫉妒她呢!她捂著臉,又是羞又是喜,激動的不知如何是好。
張氏的話她不明白,崔行卻是明白的很。
余孝全是他頂頭上司,幾乎稱得上是掌握著生殺大權,他官路如何,全看這位大人心情。余大人確有個族妹在後宮,但這族妹與他並非一枝,兩邊距離不算近,他家世是不錯,能力也有,可他在義城郡這個小地方做太守,顯然也是人脈不夠,急欲往上巴結經營。余婕妤依附田貴妃,余孝全不能和她圈子相反,定也要巴結田貴妃外家,以及越王昌郡王兩位王爺。
田襄頗得田貴妃寵愛,遂他現在做媒,要促進余崔兩家親事,就算余孝全之前看不上他家,之後也得千恩萬謝歡天喜地的接了!
而他崔行,有上司做親,鼎力相扶,再有田襄的裙帶關係,改日扶搖直上,飛黃騰達,完全不是夢!
再也耐不住,崔行噌的站起來,用力控制住激動到顫抖的雙手,面上一派肅然:「家族需要,俁兒理當明白!」
崔佳珍不懂,這怎麼又有崔俁的事了?
張氏捏了捏她的手:「咱們與田公子無親無故,人怎麼會突然上門攀交?他看上了你六哥崔俁……你與你六哥一向交好,任性慣了,一家人不講禮儀,可當著外人,記得好生稍稍收斂,別讓人誤會。」
張氏說話聲音並未壓低,提醒崔佳珍如何行事的同時,更提醒崔行記住,沒有人無緣無故幫你,此事不成,一切雞飛蛋打,什麼都沒有,必須盡一切努力控制住崔俁,促成此事,夢想的錦繡前程方才有可能實現!
崔佳珍有脾氣,卻也最識實務懂眼色,尤其事涉婚嫁,她從來不會不當一回事,別說張氏暗示她親近崔俁,哪怕被崔俁打罵,只要親事能成,她都能做到!左不過秋後再算總帳,找回來便是……
房間內三人心思各轉,很快,崔行出面,回到正廳回復田襄,答應了這件事。
田襄坐姿安然,一點也沒變,彷彿早就料到這個結果,淡淡看了崔行一眼:「我從不強求別人,崔俁若來我府,須得是心甘情願。」
「這個當然!」崔行對於把握兒子很有信心,哪怕一時之間兒子轉不過彎,他也有手段馴服,「只是時間上……田公子可否寬限?」
田襄擺擺手:「你我關係,還喚什麼公子?叫我名字便是。只要崔俁願意,等一等沒什麼,只是相思日苦,今日我想見崔俁一面,還望崔大人安排。」
崔行一愣:「可是他現在並不知道……我擔心他不懂事鬧脾氣,傷了大家感情。」
「無妨,」田襄微笑道,「你我商議之事,可先不言,待我走後,你再徐徐告之,我只是想看看他。」
崔行:「這……」
「大人可擺出待客樣子,請夫人及少爺小姐相陪,他就不會不自在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崔行哪還好拒絕,只得請田襄再次稍等,他下去準備。田襄今日是帶著明確目的和充足時間來的,等上一等,還真不在意……
外廂張氏聞言,立刻讓崔佳珍回房更衣梳妝,讓人去喚崔碩,並且在崔碩往年衣服里,找出一套樣式面料皆好,未曾穿過兩次,與崔俁尺寸相仿的,親自帶上,與崔行一起,去了崔俁小院。
崔俁正將藍橋叫到身邊,看看這操心小廝病好了沒有,視線往窗外一撇,看到崔行張氏相攜前來,彷彿見了鬼,還下意識看了看西邊,看看太陽是否換了方向升起……他並未控制面上表情,自然被崔行張氏看了個正著。
張氏雖是婦人,面厚心黑,倒是還能撐住,笑的似春風化雨,彷彿崔俁是她親兒子,崔行卻有些臉熱,手握拳執到唇邊輕咳了幾聲,才能再次自然,表現出一個父親的『慈祥親切』。
事出反常必為妖。
崔俁默默看著這對夫妻,神情淡然,也不說話,連招呼都沒打。
崔行張氏這次倒沒上綱上線的指責他不懂規矩,張氏還笑著打趣:「瞧瞧瞧瞧,這是多尊敬孝敬老爺,見老爺過來,這孩子都忘了說話請安啦!」
崔行一臉『我原諒你了』的傲嬌:「今日家中有客,你嫡兄嫡妹都要陪著見客,你母親關心你,怕你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親自給你送了來。」
這場面……略詭異。崔俁仍然沒說話。
似乎自省神態語氣不好,崔行微微皺眉,再開口時,聲音盡量輕柔:「去換上試試吧。」
張氏也跟著軟言輕勸:「你父親嘴上不說,實則最是關心你,你這孩子一向懂事,定是明白的。咱們啊,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仇怨?有什麼誤會解開就好,你以後還要乖乖聽話,孝順你父,方不辜負這一番生養之恩。」
感覺夫人說的很好,崔行給了個讚賞眼神,張氏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頸子,沒有白髮皺紋映襯,倒有一番風韻猶存的味道。
崔俁差點吐了。
他不知道這兩位前來所為何事,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不想看二人粘粘膩膩的表演,也不想配合,或者不明就裡的頑抗,那太浪費時間精力。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簡單,跟著他們去就行了。
自家內宅,難道還有什麼性命之險不成?
崔行不會那麼蠢,張氏也不會。
「好。」崔俁目光閃動,應的乾脆,轉身進屋換衣。
他這麼乖,崔行立刻雙眼放光,這兒子果然敬他,聽話又乖順,定好說服,此次計劃一定能成!
張氏也很安慰,只要這崔俁不鬧,她的一雙兒女都會有好前程,這小子終於不礙眼一回了!
……
正廳里,崔碩和崔佳珍先到。對他們來說,田襄的身份地位,是他們從未企及的高度,往日里連看一眼都是奢望,可現在,這樣的貴人卻專程相訪,他們如何能不激動?
崔佳珍時時注意自己姿態神情,坐姿保持好,腰不準轉背不準震頭不準偏,以最美好側臉相對,時時保持微笑。
崔碩更是看似毫不在意,實則積極急切的表現,從學識說到詩文,從世家說到朝局,洋洋洒洒的表達著自己各種觀點,試圖拉近與貴人距離。
田襄一直似笑非笑,偶爾「嗯」一聲,並不多言,彷彿聽的認真,實則心底一直在笑。崔家這位嫡子,倒不如庶子養的好。
他尚記得,謝家秋宴當日,崔俁與一商人子站於中庭,先挑李家,后與眾世家嫡子清談論野,姿態翩然,字字珠璣,皆是於萬物萬象中悟得的道理,使人深省。雖是庶子,大大方方,卓然而立,舉手投足間,風華自現。崔俁的美,遠遠不只表象。
可這個崔碩,話語看似一派繁榮,實則透著虛,他不知道真正的世家模樣,學識韜策亦未成形,一些話說出來特別好笑。得虧今日坐在此處的是他田襄,換了別人,只怕早哈哈大笑著出聲羞辱了。
田襄百無聊賴的轉著手裡茶盅,視線不離門前,經日不見,不知那美少年,風采是否一如往昔?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多人。
緊接著,碧青色竹簾被丫鬟挑起,一道修長人影,緩緩走來。
修眉,星眸,雪膚如玉,唇色若朱,五官精美到極致,下巴線條柔潤完美,連眉心紅痣,大小位置都恰到好處。少年不僅相貌俊秀,身材比例也接近完美,雖有些清瘦,卻是肩平背直,腰細腿長,氣質更是由內而發的謙雅清透,如謫仙,如皎月,如修竹,讓人一看……就特別想流口水。
正是他一見鍾情,朝思暮想的美人。
他眼睛發直,手裡茶盅也忘了顧及,略略傾斜,淡色茶水流出,傾在桌面。
為了第一時間讓田襄看到崔俁,崔行和張氏略后一步,淺笑著讓崔俁走在前邊,讓丫鬟打了帘子。進來看到田襄『驚艷無比看呆了』的神態,心內大懷安慰。
無論如何,這位田公子對崔俁的心思是真真的,只要事情能成,他們做父母的,好處一定不會少!
「俁兒,座上這位,便是咱們家今日貴客,田襄田公子。」張氏微微笑著,緩聲介紹,「當朝貴妃知道么?聖上盛寵,越王生母,便是姓田,這位田襄公子,正是田貴妃族人,學識不凡,才華橫溢,最得貴妃看重。」
崔俁眼梢微斜,心內冷笑不止,這位朝他放過狠話,他豈會不認識?
「夫人不必多言,我知道他是誰。」
張氏一臉『好巧這世界真小』的驚喜,伸手掩了唇:「那可真是太好了!」
田襄此時已放下茶盅,起身走到崔俁面前,目光微閃:「終於……又見面了,你最近好么?」
這直白火辣的眼神,這曖昧不清的語氣,再加上之前的見面經歷……崔俁不是他那沒腦子的爹,前後一想,瞬間明白了田襄舉動意圖。
那句『我會讓你哭著求我疼愛』,到頭來只是想以他的家人相挾?
真是沒技術含量沒刺激美感也太沒眼光。
此人不足為慮。
崔俁連看都懶的看一眼,直接轉身往外走:「沒什麼事我就回去了。」
真是非常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