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滿足
崔家小宴,主客各有各的目的心思,在小輩們風風火火走馬觀花的『表演』里,領悟著,提防著,警惕著,不動聲色的拒絕著……每個人都很忙。
除了崔俁。
他袖裡揣著溫度正好的小暖爐,安坐一隅,不用繁忙待客,不用幫忙解決各種意外,更無人注意。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悄無聲息的改變了什麼。
崔俁對此非常滿意,差點還起了要不要真心感謝張氏一番的心思,多體貼的嫡母,瞌睡了就送枕頭,讓他得以輕鬆謀划,連窩都不用挪,一切就成了。不過想想張氏此刻心情應該很不好,宴散之後會更不好……惋惜了一秒,便放開了。
連張氏嫡子,他嫡長兄崔碩過來看似溫柔輕善的提醒:那隻貓是你的吧,以後需得多注意,在家中倒還罷了,若跑去外面隨意傷人,被剝皮煮湯可如何是好?他都沒生氣,只回以燦爛微笑:「那小東西我是管不了,如果有人『能替我管』,我倒想認識認識呢。」
三個月了,小老虎毛團大的身體沒長多少,性子卻越來越淘脾氣越來越大,不知道跟誰學了一身人精本事,現在它不但懂眼色會看氣氛,瞧著連兵法都好像會了,攻擊潛行防守那叫一個精準,不是熟悉親近的人根本靠近不了,而且最擅撒嬌諂媚向主人告狀。有他在一旁守著,小老虎還能被別人目的性明顯的欺負了……這樣的人,他還真想會會。
小宴散場,崔碩忙著送客,沒說旁的話就走了。
崔俁舒舒服服的吃喝享受完,悠悠哉哉的回了自己偏僻小院。
楊暄稍後才出現,帶著最新消息:吳夫人明確拒絕了張氏的的說親,哪怕張氏拿出帝都高人親自披卦,說崔佳珍命格大貴能破一切邪祟不好的八字批命,吳夫人都沒軟化。連中間說和的夫人們都尷尬了。
張氏撐著僵硬笑臉送完客,回到院里,就摔了一套茶具。
崔佳珍和生母性格很像,很快聽到風聲,把房間里擺設器物毀了一個一塌糊塗。
倒是崔行不著急,慢悠悠過來安慰張氏:「我瞧著吳大人並非一點心思沒有,話說的很模稜兩可,許還是有機會。吳夫人不過一個內宅婦人,大事小情,還不是得聽吳大人的話?」
張氏斜了崔行一眼,好像在看一個蠢貨。兒女婚嫁事情多大,哪有內宅女人不經丈夫同意,就堅定放話的,定是雙方通過氣,意見相同!吳大人不直接拒絕,那是不好說,怕影響關係,只得以場面話應付!
她這嫡女已過十六,命運坎坷,她愁的頭髮都白了,已降低條件,結果還是不成,叫她如何甘心!她倒是要看看,那吳家最終娶個什麼天仙回去!
可丈夫是她安身立命根本,一些事沒察覺到,她不好表現太過,收起眸底情緒,柔柔切切的喚了崔行一聲,神情極為委屈:「咱們女兒……命苦,老爺可要記在心上……」
崔行對自己嫡女還是關心的,自是答應:「我會看著的。」
「吳家不願意,也就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但吳夫人這麼強硬對我,我心裡下不去這一口氣,老爺官比他家大,若是能稍稍替我……」
……
崔俁修眉微揚,嘴角笑意似有似無:「哦?你還偷聽我父親與嫡母講話了?我嫡母想讓我父親替她出氣報復,讓吳大人官事不順?」
楊暄把窗子關上,以免冷風進來凍著崔俁:「大約張氏今日因待客特別收拾過,鬢角無白髮,妝容細緻,不顯老,一雙眼睛風韻猶存,你父親看著,心軟了。」
崔俁咂舌:「還答應了?」
楊暄點頭:「嗯。」
「嘖,估計我父親要碰壁了,吳咸……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崔俁眯眼,顧自笑了笑,又看楊暄,「少年有進步啊,不但能悄無聲息圍觀,還能把人表情心思看透,不錯。」
楊暄一臉『這有什麼』的平淡:「張氏算有點腦子,也就你父親……」不好當著人子罵老子,哪怕這老子很混蛋,楊暄移開眼睛,「其實仔細觀察,並不難懂。」
「嗯。」崔俁隨意應著,又問崔盈崔晉,「這對姐弟怎麼樣了?」
「張氏在宴上放話不追究,崔晉除了被罰錢,並沒有怎麼樣,正好崔盈得了大筆賞錢……」
崔俁接過他的話:「正好崔盈得了我那嫡母大筆賞錢,有她照看,小胖子罰點的那點錢,根本不算事。」
楊暄頜首。
「趙書雪呢?」
「業已平安歸家。」
……
崔俁問過所有關心的問題,得到確切答案,才悠然一笑,笑眯眯看向楊暄:「你有什麼問題,問吧。」
「今日宴間,我一直坐在你對頭的牆頭,處處可見,視野清晰。」楊暄修長劍眉微挑,目光定在崔俁身上,「我認為,吳咸今日回去后肯定會改變主意,放棄趙書雪。」
崔俁笑容燦爛,聲音里滿是自信篤定:「最遲明日晚間,趙凡一定會接到吳咸明確指令。」
楊暄眸色明亮,閃著幽光:「你很厲害。」
「當然。」崔俁眉目俊雅,話說的輕淡,神情里卻是『你今日才認識我么』的張揚。
「可是你怎麼就能篤定,不必另外使計,不用露面,無需威逼利誘,吳咸就能有這樣改變?」楊暄眉宇間透著絲縷疑惑。崔俁所有想法,皆不瞞他,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也下意識相信,可事情真正發生時,他還是難掩意外驚訝。
崔俁神秘一笑,眸底閃過熾烈慧光,修長玉白手指伸出,緩緩的,緩緩的……輕戳在楊暄胸口。
楊暄突然感覺心跳很快。
「人心。」崔俁聲音緩慢低沉,似乎帶著某種來自遠古的神秘韻律,「沙三,看透人心,你就能擁有一切。」
楊暄下意識看著崔俁,靜靜的,直直的。
崔俁笑笑,指尖輕觸即離,再說話時,恢復了往日的輕快:「我打聽過吳咸,他非世家出身,亦非義城人,做官至此,並不簡單。他需得努力進學,好生經營,入仕事事小心謹慎;得有自知之名,不能狂妄攀過高的,把控不了的人脈關係;得討好上官,八面玲瓏面面俱到,讓人覺得可眼可心,從不過河拆橋,也不讓別人過河拆橋……」
「他為做官思慮頗多,幾乎付出了人生的大半時間,成效顯著。他傲然於自己的能力成績,自信滿滿,當然,也產生了多思多慮上位者的副面缺點:多疑。」崔俁清澈眸底微光閃動,波光粼粼,「自負之人,聽不進別人勸告,你激將,他會嫌你無趣不理,你苦口婆心,他嫌你膽小怕事,你使計逼害,他會更廣掀波瀾,拉人下水,混局得脫。多疑之人,不相信別人的話,不管那是善意還是惡意,第一個反應永遠都是:這是真的?還是故意騙我?他不可能第一時間讓你達到目的,一定會左思右想,態度曖昧,能拖就拖。」
「對付這樣的人,你目的性明確的布置一些事,讓他親眼看到,自己去聽,去想,去感受……他就會照著你希望的方向轉變。」
「沙三,人心。你看透一個人,了解他的行為軌跡,思維模式,甚至把自己變成他,你就會知道他喜歡什麼,害怕什麼,遇到什麼事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想把控,易如反掌。」
楊暄緊緊盯著崔俁眼睛,目光如火般灼熱。
……人心!
「但要記得,不要太貪婪,不要想謀太多,最好只是某一時刻,某一方面。」崔俁提醒,「人的性格行為太複雜,想完全吃透太深太難,幾乎不可能,若想謀之物份量太大,乾脆另尋它法,否則付出與回報不會對等,而且很容易失敗。」
楊暄想想,也明白了:「若要不付出,簡簡單單從頭到尾完全掌控一個人,除非此人非常忠心,或者你有迷蠱之葯。」
崔俁頜首,一臉『孺子可教』的『慈祥』。
楊暄很聰明,一點就通,教起來簡直太方便,根本不用多做解釋舉例,就能正確領悟要點。
正感嘆著,突然想起,楊暄其實也因成長環境,生出多疑這個毛病,長大后尤為明顯。他垂眸想了想,覺時機不錯,乾脆另做提點:「其實人活著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不可無,多疑本沒有錯,錯的是盲目驕傲自滿。有疑時,應當去查證,讓收集到的事實告訴你,是你想多了,還是……這是一個局。」
崔俁定定看著楊暄,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眸里誠摯閃動,十分坦然。
楊暄卻並未察覺他此話對的是自己,以為仍在說吳咸。不過腦中思緒未停,楊暄有自己的思考,也認可崔俁的話。若吳咸前後想一想,看看這幕引他思考戲碼中的人最近都有何異動……難免會得些蛛絲馬跡。
他決意以吳咸多疑不慎自省,日後若遇類似的事,必定多加排查。
不管怎麼說,崔俁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
對局勢分析交流完畢,楊暄提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今日之後,我——」
「要走了么?」崔俁反應永遠一流。
楊暄揚眉,一臉『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無奈』:「水路往西,河幫人數漸少,風格卻越發彪悍,我此行,時間上恐會耽擱良久,或許半月,甚至一月不能回還。」
崔俁非常明白。楊暄有大事要謀,有自己的打算,而且長安來了兩位皇子,總是要避開的。理解歸理解,可不知道為何,心裡很不安穩,總覺得楊暄離開很久不是個好主意。
身上背著個金手指,崔俁對自己感觸很難不敏感,遂正色叮囑:「盡量早些回吧。」
楊暄看向他的目光驟然變的火熱:「知道了。」
三個字說的不緊不慢,似乎帶著濃烈的個人情緒,有點滿足,又有點……寵溺?
崔俁第一次對自己解讀出的東西不甚自信,是不是眼瘸看錯了?熊太子能有什麼特殊意思!
楊暄抬頭緩緩崔俁續上茶,唇角不由自主高高揚起。
好看的兔子捨不得他,催他早點回來。
礙事小廝也風寒生病,不能來打擾。
真好。
這樣的日子簡直不要太好!
……
是夜,楊暄沒怎麼睡好。許因馬上又要小別的離愁,許因對即將面臨的各種局面擔憂,他睡的很淺,夢境繚繞不去。突然,懷中一暖,好像多了什麼……
睜開眼,好看的兔子果然又滾到他懷裡了。
不知為何,他對這兔子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寬容,而且只要視野里能看到這個人,他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滿足感,甚至性格會隨之沉靜,行事手段趨於安穩,連思慮都會周全很多。
這個人教會他很多很多東西,他們亦師亦友,親密的像手足。
這是段很難能可貴的關係,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福氣擁有。他本當珍惜滿足,可他總覺得……不夠。
他不知道內心偶爾出現的焦躁感是為什麼,可就是忍不住。他是太子,本應擁江山入懷,富有四海,可偶爾他會有這樣一個想法:只要能留這隻兔子在身邊,他願意以江山相換。
這很荒謬,可……
睡夢中的兔子無知無覺,睡顏沉靜,嘴唇微微開啟,兩隻爪子緊緊抓著他裡衣襟口,天真的像個孩子。楊暄有想在他眉心紅痣親吻的衝動。
他突然發現,他和礙眼小廝斤斤計較,看不慣總愛撒嬌讓崔俁順毛的小老虎,一切一切類似爭寵的行為,其實並不是因為那兩個太討厭,而是……他想和崔俁更靠近。
想要和崔俁更近更近,近的像一個人,沒有任何其他別人或者動物,能比他和崔俁更親近。
心中暖暖脹脹,楊暄輕輕抬手,摸了摸崔俁眉心,又順著軟滑肌膚,慢慢下移。
崔俁……
……
第二日一早,崔俁收到了三封信。
一封從長安來,是謝叢寫的。謝叢是個很有世家驕傲的年輕人,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求自己行為得體,不墮威名,不給世家抹黑,比如往日范靈修如何故意氣他逗他,他心裡都炸了,臉上也不會表現太多,頂多背過身不理。可這封信,謝叢字裡行間透出極大憤怒,彷彿筆下之人如果出現在他面前,他都要上手直接撕打了!
崔俁相當意外:「那昌郡王,性格竟如此惡劣么?」
平昌兩位郡王入長安,除了迎吉兆,視察地方等官樣文章外,還參與了一些世家小宴,替皇上表達垂詢關心之意。平郡王還好,不管心裡什麼想法,起碼臉上表情很對,謙雅有禮,笑容親切,時刻透著皇家的沉穩大氣。昌郡王就不一樣了,若得他開心,他表現的比平郡王親切的多,若惹著他,他當場就能讓人下不來台,某次官家宴上,他竟不看任何人面子,直接杖斃了好幾個下人!
昌郡王與越王同母,母妃都是權傾後宮得盡寵愛的貴妃田氏,日前在謝家秋宴上鬧出事的李家,女兒送與越王做妾,是越王死忠,當然也是他昌郡王要護著的人。
他不但大大敲打了與其做對的林芷嫣一家,還順帶厭上了謝家,覺得謝家不好,橫挑鼻子豎挑眼,加之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還揚言謝家欺負他,要回宮請父皇母妃做主!
謝叢咬牙切齒:他這是瞧不上我謝家,要毀了我們!
一封來自洛陽,是溫家權所書,厚厚的很多頁。溫家權對於之前得崔俁援手相救很是感激,認可崔俁品性能力,引為摯友,即是摯友,自然無話不談,有什麼不解疑問,也不覺丟人,大大方方的問。他提出一些事,向崔俁討策,也說了帝都洛陽很多消息,這些消息大部分都是崔俁求之若渴,特別想知道的。
信的最後,溫家權還提到了弟弟,說弟弟一直很想念他,離別三月,嘴裡仍『崔哥哥崔哥哥』的叫,讓他很是有些吃醋。
第三封就比較近了,是趙季寫來,同城信件,一早就到,時效相當快。
趙季說趙凡夜裡得到吳咸指示,說不要趙書雪了。他非常震驚,想約時間求見。
崔俁和楊暄一同看著信件,各自神情皆有變幻,只是變幻方向不一致,非常有趣,可惜他們彼此看不到。
「過些日子,我怕是要去趟長安。」崔俁點著謝叢的信,眉心微蹙。
楊暄則問:「溫家權……是誰?」
二人同時抬頭,雙目對上的瞬間,皆有些怔忡。
崔俁:「你就……想問這個?」
楊暄:「這麼冷為什麼要去長安?謝延那老狐狸搞得定,故意縱著小輩纏你呢,你瞧不出來?」生病了染了風寒怎麼辦?
崔俁那麼聰明,哪能不知道:「我就是……有點不放心。」那可是他費心經營的人脈,日後還指望著有大用呢!
「那就等我回來,」楊暄定定看著他,語氣不容置疑,「我陪你去。」
「可是你——」
「就這麼說定了。」
崔俁當然不允許這麼定了,楊暄身份敏感,不能就這麼大剌剌出現在長安,可他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呢,突然外面的門『砰』一聲巨響,有人腳步重重的衝進來,隔著房門就喊:「崔俁你給我出來!」
是崔佳珍。
崔俁看了眼楊暄,只得暫時放下,走出房間:「有事?」面目聲音都極為冷肅。
「你把你那破貓交出來,我要扒皮拆骨煮了吃!」
崔俁眸色一暗,聲如寒霜:「怎麼,它惹你了?」
「若不是它,崔晉那膽小鬼怎麼會胡亂衝撞,若非他胡亂衝撞,我怎麼會表現不佳,惹人嫌棄!」崔佳珍兩眼通紅,瞪著崔俁像百世仇人,聲音尖利如鬼,「若不是你們主僕,我如何會失去未婚夫!」
崔俁冷笑。
可他還沒說話,屋裡楊暄走出來,極為蔑視的掃過崔佳珍,聲音里滿是嘲諷:「真是好不要臉!別人說過要娶你么?無
媒無聘,你哪來的未婚夫?」
崔佳珍臉刷的爆紅。
事實是一回事,撕鬧是一回事,有理沒理,各人心知肚明,可世人說話講究隱晦的藝術,這麼直接的被人啐上臉,崔佳珍特別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是戰鬥力強悍,可她也要臉!
崔俁輕嘆一聲,打了個手勢示意聽到聲音鑽出房間的藍橋:趕快主院去叫人。
崔佳珍一時激動失去理智,張氏卻不會失,肯定會立刻派人過來把崔佳珍架走。
張氏的人過來速度比崔俁想象中快很多,崔佳珍還沒瞪眼睛擼袖子衝過來撕,楊暄嘴炮也只放了一兩句,他自己更是連個表現機會都還沒有呢,那個眼熟的一等大丫鬟就帶著一群人到了。
到了后她立刻讓身後孔武有力的僕婦扶住崔佳珍,在其耳邊說了幾句話,崔佳珍眼睛立刻亮了,恢復恢復神采,激動又興奮。
崔俁:……這是說了啥?
大丫鬟過來行禮,淡淡的,並不怎麼真心的替崔佳珍賠了個不是,連寒暄的話都未多言,就帶著人走了。
崔俁看楊暄:「她說了什麼?」
「她說,張氏給小姐尋了更好的婆家,可以馬上下庚帖的那種。」
怪不得……立刻眼睛亮成那樣子,他那嫡姐,可是相當恨嫁的。就是不知道這次是個什麼人選,會不會有什麼幺蛾子。
楊暄看看天色:「擇時不如撞時,我這便走了,早些離開,還能早些回來。」
他神色堅定,崔俁一看估計勸也勸不了了,只好點頭:「好。準備準備,你就出發吧,路上小心。」
楊暄東西不多,放在崔俁這裡的更沒什麼可以收拾的,很快就收好了。他不好奇張氏崔佳珍的事,就沒關注,也沒從主院過,直接順著崔俁小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