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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訪

  楊暄提醒崔俁注意的這個人,很不一般。


  此人腳寬手大,十指粗壯,虎口有繭,面上皮膚油黑,唇色極深,衣角蓋住的身體膚色卻只是偏黃……這個人,十有*是個船夫。他衣著樸素,窩在角落,喝著最便宜的酒,眉頭不展,嘴角下抿,也不說話,看起來不是找樂子,而是借酒消愁。


  別人熱鬧說話,他只是木木獃獃的聽,這邊說起渡頭無船的事,他面色開始變的難看。


  楊暄挑眉看了崔俁一眼,崔俁點了點頭,眉目流轉,問跟他們說話的大漢:「那私船做活,被逮到一定死么?」


  楊暄注意到那船夫握酒碗的手更緊了。


  崔俁很聰明,一句話切中要點,這船夫……果然是有什麼想法。


  「也不一定,看你當時財資多少,會不會來事,與上頭關係怎麼樣……運氣好點,船財留下,人受點罪留條命,運氣不好就……呵呵,單講咱們這片,運氣好的很少。」


  崔俁頓了頓,又問:「既然有機會,為什麼大家不撞撞運氣?」


  「因為道上有規矩,犯一回事,不準再下水。隨非轉行,不再吃這碗飯,否則只要敢再下水,甭管你家財幾何,關係怎麼樣,結果只有一個,死。」


  大漢聲音很重,此話一出,現場冷凝。


  楊暄一直留意著船夫,見他姿勢變僵硬,第一次開口說話:「沒準不會被發現呢?」


  「河上隨時都有幫派的人巡視,怎麼可能不被發現?」


  楊暄展眉,只一邊唇角揚起,笑容頗為意味深長:「河幫不是忙著伙拼么,哪還有人巡視?」


  大漢愣了一下:「可是萬一……再者沿河村裡人頭都熟,幫里規定,村民舉報有獎,包庇同罪。」


  楊暄冷嗤:「四下鄉鄰,相依成長,唇亡齒寒,竟如此沒人情味?」


  「話是這麼說,但……」誰都想好好活著啊。大漢訥訥。


  崔俁位置不如楊暄方便,不好總偏頭觀察船夫,但見楊暄如此,也猜到船夫表現,此時便輕嘆口氣,話音幽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有人遇到難事,急著用錢怎麼辦?孩子生病,婆娘待產,老人病危……難道就活該倒霉?又不是奸心故起,有意為之,險險做趟生意,大家就不能搭把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漢有些無語:「……有可能死啊。」


  「等下去就能萬事大吉么?這已經十多二十日了……生老病死,時間可不等人。」崔俁看向窗外,眸帶憂思,「要是真有這樣處境的人,技術好的話,夜裡避人行船也是條路。」像是偶然有感而發,他聲音有些低,像是自言自語,又足夠讓人聽清,「可是如果真有這樣的船夫,夜時到哪裡尋客呢?恐怕也只有我們這急著趕路的外鄉客了……」


  崔俁楊暄輪流說話,語速都不快,一犀利一溫煦,看似普普通通,其實每句話每個重音都暗含提醒,行動之默契,銜接之自然……


  崔俁沒覺得怎樣,他早知道楊暄很聰明,也熟悉其小動作代表的含義。


  楊暄卻是怔住了。他身份與旁人不同,縱使成長多艱,與一般人生活也是不一樣的。他接觸過林林總總不知多少種人,身邊亦有下人,有隨侍,有死士,有屬官,他甚至有軍功,手底統數千親兵,可沒有一個人,能懂他心意至此。彷彿如臂使指,得心應手,根本不需要特意說明,言髮指示,崔俁就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麼,並以最快最穩的方式響應。


  心有靈犀……就是這種感覺吧。手上還殘留著崔俁皮膚的軟滑觸感,崔俁下意識摸上胸口,這種似乎每個心跳,每個呼吸都一致的感覺……很奇妙,卻不討厭,他甚至開始期待下一次。


  「崔六你就是太善良,想太多,有那工夫憐憫別人不如好好想想咱們自己吧!」范靈修不知道崔俁楊暄在幹什麼,也沒聽出暗意,顧自發愁,「少爺好想走啊!」


  謝叢難得和范靈修意見一致,長長嘆氣:「我也很想早點回家看爺爺……」


  ……


  亥時中,小酒館氣氛漸淡,客人們漸漸離開。沒人再聊八卦消息,干坐無用,崔俁一行也回了客棧。


  范靈修打著呵欠告別:「天大地大睡覺最大,咱們好幾天沒好好休息,今兒個乾脆什麼都別管了,先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接著煩惱吧!」


  「范兄且安心去睡,或許明日醒來,就會聽到好消息。」崔俁心情不錯,眨著眼和范靈修開玩笑。


  范靈修沒聽出崔俁話內暗意,只以為這是個簡單的祝福,而且——他捂著胸口,雙目放光:「啊啊啊崔六你別給我拋飛眼,這艷光四射的少爺受不住啊!」


  崔俁:……他只是眨了個眼而已。


  謝叢也臉龐微紅:「長……長的好看,不是崔兄的錯,是我們太膚淺。」


  崔俁:……


  楊暄冷著臉走過范靈修謝叢和崔俁之間,粗魯的伸手拽住崔俁胳膊,拉向房間:「睡覺。」


  崔俁也已經被范謝二人反應搞的沒心情開玩笑,隨便揮了揮爪子,就和楊暄回了房間。


  出門在外,怎麼謹慎都不為過,為互相有個照應,他們訂了兩間上房,范靈修謝叢一間,崔俁楊暄一間。藍橋就在兩間上房對面的小間,不算上房,是客棧專門辟出來給下人住的,誰叫都方便。


  藍橋和小老虎熱情歡迎主子回來,洗漱溫水伺候一遍,小老虎膩著不走,藍橋沒辦法只好自己離開,叮囑它不可胡鬧。


  離開之前,崔俁提醒藍橋:「今夜睡覺警醒些,許有來客。」


  深更半夜有訪客?

  藍橋有些好奇,不過他一向聽主子話,並沒多想,答應一聲就離開了。


  崔俁收拾完畢,抱著小老虎上了靠窗羅榻。


  楊暄眉梢抖了抖:「你不睡床?」


  「不是你要睡?」崔俁看著掌握著他生死大權,處在食物鏈頂端的少年,眼睛一亮,一臉期待,「難道要讓給我?」


  楊暄冷著臉:「還沒睡著就做夢了?」


  崔俁內心升騰的好感立刻被打了回去,不讓你問什麼!先撩者賤懂不懂!還以為熊孩子終於有點良心了……他順了順小老虎的毛,躺到榻上。


  長度雖然夠,舒適度卻比床差遠了!

  小老虎扒拉著崔俁的鞋,想跳到榻上□□,突然後背一涼,回頭看到大魔王森冷肅殺充滿威脅的眼睛……「嗷」的叫一嗓子,不敢再動,老老實實趴下,團成一團,抱著主人的鞋睡。


  楊暄冷著臉解開外袍,躺到床上睡下。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他當然會誤會!他才不是想和好看的兔子睡!他從小到大,從來不喜歡跟人分享床榻的!如果不是他需要人幫著遮掩形跡,崔俁又太弱,一瘸一拐難看死,隨便一折騰就好像能弄死似的,他才不會起好心!


  心裡有氣睡不著,榻邊輕淺規律的呼吸聲卻傳來,沒良心的兔子竟然這麼快睡著了……


  楊暄:……


  小老虎感覺到背後一直有鋒利視線刮過,努力把自己縮了又縮,爭取靠主人再近點。


  ……


  客人還算體貼,讓崔俁睡了個還算舒服的覺,寅時中,才由藍橋帶著,敲響了房門。


  楊暄崔俁簡直收拾過,請客人進門。


  客人是個急性子,沒喝崔俁讓的茶水,咬了咬唇,像下了什麼決心,開口就問:「幾位可是要渡河?」正是小酒館里那位船夫。


  崔俁與楊暄對視一眼,眉目流轉間,擺出意外表情:「你如何得知?」


  船夫臉面膛紅,有些赧然:「我聽到了幾位在小酒館里的話……」


  崔俁自然心知肚明。當時那些話,每一句都是提點鼓勵。河幫爭鬥,巡視力度差;非起異心,只因遇了難事,四鄰會憐憫體恤;趁夜出行,無人可見,給自己也給別人找理由;最重要他們是外鄉人,歸心似箭,不會告發,也不會不敢坐船,更不會有後續麻煩。


  河幫管的嚴,哪怕有心,想做一筆暗單也不容易,這是他僅有的機會。


  「不知幾位要去哪裡?我可以送,我行船二十餘年,從來沒出過事,技術很好的!就是……你們也知道,不能白天,得晚上。」漢子有些急切,有些小心翼翼。


  楊暄言簡意賅:「長安。多少錢?」


  漢子臉上一喜,轉而又故作兇狠的伸出五隻手指:「五,五十兩!」


  楊暄皺眉。


  漢子生怕這筆生意沒了,舔了舔唇,聲音低啞:「現在上水……你們也知道,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活計……四十五兩,不能再少了!」


  「三十兩,你去便去,不去就算了。」


  漢子一跺腳:「三十兩就三十兩!明晚戌時,我在渡頭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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