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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過後,朝廷軍在當地收割晚稻一結束,國師便命令軍隊朝西南進兵,登上雲貴高原,當軍隊抵達延江水和沅水上游之間的牂牁郡境外,此時已鄰近中秋。


  從處處丹桂飄香的武陵郡來到此處,已是整個大晉版圖的西南極端,思鄉的情緒難免一時傳染。於是,只要呆久一日,不光是大軍的糧草,士氣一時也頗成了個難題。


  國師曉得,必須儘快進兵,一舉拿下雲南門戶牂牁,然後直取益州郡。


  國師需要進兵攻城,大軍在牂牁郡治且蘭城外包圍駐紮,修建攻城工事,著白鳥營先行入城,探清敵方兵力部署。


  於是,所有的壓力全部集中到了前線哨探白鳥營的身上。然而,冷山不斷向城內派入斥候,卻要麼石沉大海,要麼重傷而歸,均只能在城池中徘徊,無法進入敵軍守城部隊兵力部署的營寨。上一回他親自領著老兵溪汝光潛入,卻被敵方的斥候部隊發現,一路逃出城,追趕他們的斥候騎卒似乎服用過鐵衣這種葯,銅皮鐵骨百毒不侵,他們費了好一番周折才生擒對方回來,溪汝光受了重傷,只怕要養傷很久一段時日。


  這一回再去,冷山發現除了一個新兵向玉瑛,他居然沒有更多的人選了。


  以前周湯在,他輕功好,帶上合適,然而如今他不在了;阿至羅功夫各方面均衡,只是胡人長相,又兼皮膚黝黑,一進城就等於招攬圍觀的*動物;孟章雖然條件都符合,然而白鳥營總要留一個人坐鎮指揮調度其餘的斥候。


  冷山正犯愁,前任太守楊琦來給他支招了。


  楊琦雖然被國師褫奪了太守之位,然而他內心卻鬆了一口氣,他曉得自個能力不足,上次守城戰役,把他嚇得六神無主,能夠不殺頭他已經謝天謝地,於是這會兒卸下重擔,心態反而放得很平。他曉得冷山發愁的原因,便好心建議道:


  「上一回元中深夜穿過敵圍登城,身後帶了兩名斥候,我見其中一人身手敏捷,會舞白練,攀岩走壁不在話下,若是帶上她,豈不事半功倍?」


  楊琦指的是顧柔。冷山聽到她的名字,一時地沉默。


  他壓下了且蘭城的路觀圖,想起了常玉一般的顧柔。不曉得她度過了魔障沒?也好,常玉那樣的人,本來就不應該活在酷烈的戰場上,他們應該屬於在太平年代,遠離劍影刀光。


  他劍眉微蹙,回應楊琦道:「這人現在調動了,不大方便。」


  「啊,」楊琦驚訝,「那真是太可惜了。」


  顧柔隨軍隊行軍駐紮,和寶珠等侍婢們住在後方縣城內的行轅,她照舊和姑子們一起替士兵們縫補漿洗衣裳,這樣也挺好,至少兵營之間相隔不遠,她常常能瞧見白鳥營的熟人。


  就比如這日,祝小魚哼哼著鼻子跑過來找她,說自個在鄒雨嫣那受委屈了。


  顧柔笑問她又為什麼吃鄒雨嫣的排頭,祝小魚道,冷司馬在北軍內部急征輕功好夜視好的兵,如果征不到,便要去各地調集白鳥營的老斥候。她自告奮勇去報名參加,被伍長鄒雨嫣一頓訓斥:「就憑你這笨頭笨腦的,四肢再發達也不敢帶你,還怕中途給你連累了壞事!」


  顧柔勸慰:「鄒伍長說得對,你經驗不夠,還得再歷練歷練。」


  「伍長,你和俺同時進的營,可你總是樣樣幹得好,俺太笨了,」祝小魚對自己的笨有了意識,很是失望,「他們都說你在就好了,又可以教我,又可以幫忙。對了,聽溪大哥他們說起過,其實最合適這趟任務的人選就是你,伍長,你傷啥時候好?」


  顧柔聽得一怔。想起方才小魚說冷山要從北軍內部征,從外部斥候調;可見他的形勢已經十萬火急。先不說從內部征來的別營士兵,不熟悉白鳥營的行動習慣;光是從外部調人,就要花費五天乃至十天半個月,這大軍的糧草怎麼等得起?

  祝小魚回去了,顧柔卻久久不能平靜,夜裡,她反覆地思忖著這件事,最後,終於忍不住,翻了個身,面朝著國師:


  「大宗師,您睡著了么。有的話,我曉得你不愛聽,但我還是想說一說,假使這讓你不高興了,你隨時可以打斷我,只是我盼著您能聽一聽,這話我想了很久,您讓我講一些成么。」


  國師平躺著,手臂讓她枕在頸下,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閉目養神。他的側臉輪廓看起來恬靜又清雅。


  按照她的經驗,他應該沒睡著,只是介於想回答和不想回答之間。於是繼續道——


  「我小時候,在青盔巷長大,後來搬到葫蘆巷,這您是知曉的。那時候,我爹的朋友故舊們都散了,不再有人登門,逢年過節也沒有親戚往來,只有我跟阿歡。我雖然沒因為這個活不下去,但傷心失落總歸是有的,我想那是我頭一回見識到人情冷暖了,我小時候總歸覺得,人心都是有些冷漠的,每個人活到最後,終歸會為了自己。所以韓豐對我有點私心,我倒覺得,人人皆是如此,換一個人,未必不如是。故而對他期望不高,也分外寬容。」


  「後來,我有幸遇著了我師父,他教會我功夫,一點謀生的本事,我跑了江湖,看了更多世情險惡人心冷暖,我雖然也沒有因為這些受過大傷,但更加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全心全意肯為別人付出的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世間常態。」


  「再後來,我遇見您,您對我真好。我頭一回曉得我也是可以受到如此的寵愛;您也是我最在乎的人了。那時候我想,正因為我倆傾心相愛,才會無私無求。」


  「前段時間,我進了白鳥營,我看見那些人為了別人的生死,甚至是素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我開始想,他們之間有像你我那樣之間深刻的感情么,沒有的,可是為什麼有的人就是可以為了別人去付出?翹兒和貞娘是這樣,周軍侯是這樣,冷司馬也是這樣。我剛剛看透自己,想要活個明白,所以才要出去,不這麼做,總歸覺得對不起為我們死的周軍侯,他有老有小,卻為了剛剛認識的雷亮他們死了,你說,他圖個什麼?您說眾生都是螻蟻,可是我就是那樣一隻螻蟻,我是太幸運夠著了您,可是夠不著的人太多了。是您讓一直螻蟻看清了自己,我想做個完整的人,像您一樣。」


  見他不語,她心中有些微微難過,思忖著方才所言,是否過於反叛,使得他不快了:


  「大宗師,您別惱我,您不愛聽我就不說了。真的,方才那些話……就當我一時胡言罷。」


  她說罷,乖乖地把臉依偎到他頸窩裡,伸手摟著他的脖子睡去。良久良久,黑夜裡,國師方才睜開眼睛。


  她方才所言,每一個字都敲打進了他的心裡。尤其是她說自己是螻蟻,令他心疼、憐惜,又轉而驚訝和思考——


  一個人,位置再高,都不應權利輕視別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萬物、百姓、乃至聖人本身,都如同草芥,一視同仁。


  這道理他曉得,只是站在頂峰的他輕忽了。


  本座又有甚麼特殊可言呢?我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罷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師父紫衡真人,那是何等的謙沖恬退,彬彬持重,與師父他老人家相比,也許他在俗世所成之功名已經超越了師父,然而在開悟的道路上,他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長進了。


  紫衡真人有過兩句話:「看淡世俗和回歸世俗。」


  國師一直把世俗看得極淡,只是這後面半句,他沒理會——既然看淡,何必回歸。如今師父過世了,他是徹徹底底地把這兩句話重新翻出來想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想到天亮。


  第二天天一亮,前太守楊琦和白鳥營軍司馬冷山照例來國師行轅報備當日軍情——楊琦雖然不做太守了,但是國師給了他一個隨軍調度後勤糧草以將功補過的機會,如此一來,他便不至於因為玩忽職守之罪,到最後回到朝廷被論斬。楊琦曉得機會不易,做起後勤格外用心,所幸他雖無治軍才能,但是這柴米油鹽的仔細活兒,卻是極為拿手,故而放在這個缺口,也算物盡其用。


  楊琦把武陵、零陵兩個郡的物資情況說完;冷山又報備白鳥營狀況,翌日便要動身啟程,他決定了,帶向玉瑛,以及剛剛從越騎營借過來的一個老兵,耿義。其他還有幾個零散從附近外地找來的當地斥候,善於翻山越野,鳧水潛渡,他也準備帶上。


  國師卻對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表示質疑——毫無熟悉程度,沒有配合,如何能擔此重任?


  楊琦聽了連聲道:「是啊是啊,沒有配合,突然上陣使用,風險極大。」


  冷山何嘗不知,但他沒得選擇,只道:「今晚會將人聚集在一起部署明日的行動。」


  國師秀眉微蹙,楊琦一見到,連聲又道:「太倉促,太草率。」


  冷山眉毛一沉,這個楊琦!還沒出兵就說喪氣話,這要是他手下的人,真想給他一刮子削過去,滅了那張烏鴉嘴。


  國師道:「就沒有別的人選了么?」


  冷山搖頭。楊琦想著要討國師的好,靈機一動建議:「過去冷司馬手下有個女卒,飛檐走壁身輕體快,輕功尤佳,要是能調回來使用就好了。」


  楊琦嘴快,冷山沒來及阻止,國師的臉果然黑了。


  冷山這回懶得救楊琦了,雙手一拱道:「既然計議定當,那麼末將先告退,回去部署此事。」


  國師道:「且慢,你們打算今夜何時部署計劃。」


  冷山一怔,答道:「中夜部署。」


  「何時出發。」


  冷山又是一怔:「回大宗師,雞鳴出發。」


  以他對國師的了解,對方記性極好,他不會對聽到過的事情,再重複第二遍。這是要作甚?

  冷山忽有所察,微微抬起頭,朝國師身後的垂簾望去——那裡隔著裡間,朦朦朧朧看不清人影。


  這話問得奇怪,倒像是故意逼著他複述一遍似的。


  冷山告退了。


  ……


  顧柔在垂簾之後急得團團轉,她知道現在的白鳥營尤其需要她!原本,她是可以裝作不聞不問,可是如今親耳聽見白鳥營的弟兄要因為陣容不當,冒著風險去出任務,她的心就七上八下無法平靜。正在焦急之時,忽然聽見帘子響動,她急忙坐回桌邊,裝作若無其事喝茶的平靜。


  國師從外間回來,倒是沒有對她懷疑,只是溫和地看了她一眼:「你起身了。」


  「啊,剛起。」


  他道。「天涼,多睡一會好了。」「不用,睡多了也頭昏。」他拿走她手裡的茶壺,修長剔透的手指輕輕按於壺身:「莫飲冷水。」他喚寶珠進來去換了壺熱水,問她:「初二月信才過罷?」


  顧柔微怔,臉熱道:「嗯。」他對她的月信這件事掌握得很牢,計算精確到天,一開始她總覺得這是他不肯落下福利的緣故,守著她閑暇日求歡;時間久了才曉得,他是對她的飲食照顧關心。


  「嗯。」他得到確定的答覆以後,從瓷罐中捻了一撮武陵郡帶回來的干菊花,投入杯中,用熱水沖開了菊花茶。


  顧柔剛捧起杯子,便聽他道:「小心燙嘴,慢慢喝。」她不好意思了,他今天怎麼這麼空閑守著她?便問:「大宗師,你今天不去官邸么?」


  「嗯。」他提前將該安排的事情都已經各自安排人去執行了,其他都有石錫處理得很好,何況今日對他而言很重要,他想陪小姑娘度過。


  顧柔很奇怪,放下了杯子:「戰事這般吃緊,您還有這等閑工夫啊。」她覺得,他應該多多專心一些,打仗可關係著千萬人的命。


  「嗯,本座想多陪你一會。過去的日子,是我疏忽了。」


  顧柔聽得心頭一暖,但是片刻轉念之間,心情卻是一沉。


  ——這該不會是因為他看破了方才她偷聽外間的談話,猜測她會偷偷跑回白鳥營幫忙,所以才特地親自盯梢她的罷?

  這一瞬間,顧柔的心情涼了,茶也不清香了,整個覺著沒意思。她將茶杯往桌上一擱。


  他問:「怎麼不喝。」


  她頭一回覺得他好多話,好啰嗦,總是要這麼管著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想要喘一口大氣都難,胸悶得緊。她立起來,甩了甩手臂活動筋骨:「不想喝了。」


  他便由著她,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卷書,剛好是昨天陪她讀過的書,這會打開來:「今天還讀書么。」


  顧柔立刻坐下來:「讀。」百無聊賴,又被監管,不讀書還能幹嘛,總不能時時刻刻床上幹活。


  她拖著小圓凳擠到他身邊,他順勢把她摟在懷裡,顧柔趴著桌子邊沿看他一邊翻書一邊講故事。


  今日翻到的剛好是《春秋左氏傳》,講到晉國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春秋混戰時期,當時秦國出兵伐晉國,交雙方兵於當今的馮翊郡。晉國主將魏顆和秦國猛將杜回相互廝殺糾纏,在生死關頭,突然出現了一位老人,用草繩套住了杜回,幫助魏顆制服了杜回。於是,魏顆的晉軍大敗秦國,凱旋而歸。


  魏顆很奇怪,問這位老人的來歷。


  原來,魏顆的父親曾是晉國大夫魏武子,他生前有位愛妾沒有子嗣,於是魏武子吩咐兒子魏顆道:「我死後,你為她選擇良配改嫁。」後來魏武子病重,卻又改口對魏顆道:「我死後,定要讓她為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伴。」等到魏武子死後,魏顆沒有殺死這位父親的愛妾,而是為她選擇良配嫁了出去。魏顆的弟弟責怪他不尊重父親的臨終遺願,魏顆卻說:「人在病中做的決定昏亂,所以尊重父親神志清醒時候的囑咐。」


  晉軍收兵以後,當夜魏顆夢見那位幫助他擒獲杜回的老人,老人道:「我是你所嫁之夫的父親,你選擇了你父親好的命令,我感念你的恩德,所以戰場上結草襄助你,予以報答。」


  這個故事顧柔聽了感觸,她笑著摟住國師的脖子,在他側臉上親了個響:「大宗師,你對我這麼好,我也會像這樣報答。」


  他卻搖了搖頭,似是很認真道:「本座不要你報答。」說罷回頭,眼神溫柔深沉地回望她,良久地,緩緩道:「我只要你活得開心便好了。」


  「就要報答就要報答。」顧柔咯咯笑,摟著他一頓親,吧唧吧唧蹭得他臉上都是口水,國師無奈抹了一把臉,皺眉睨她:「你這是報答,你這是報復!」抓了她過來撓痒痒肉,顧柔又哭又笑,連聲求饒方才停止。


  他陪她鬧了一番,兩人磨蹭到午後一起用飯,他又盯著顧柔仔細瞧,像是又永遠也看不夠。


  如今顧柔也算是習慣了,即使當著他面兒,大口吃飯大碗喝湯不在話下,見他總是不動筷子,便取了個小木勺,一口菜一口飯餵給他吃;她見威嚴端莊的大宗師面對一個小勺子也要乖乖張嘴的模樣,她覺得好玩兒,時不時拿開食物逗逗他,他也不惱,就沖著她微笑。


  用罷午飯,她困了,回到榻上小睡一會兒,國師在旁邊哄她睡著,便起身離開回官邸。


  顧柔躺在榻上,聽見國師推門出了外間,趕緊坐起來,她跑到床尾的柜子前頭,搬個圓凳爬上去,頂層有個木箱,裡頭裝著潮生劍秋水練這些她封存好久的兵器,還有一身白鳥營的鷹服。


  顧柔做賊心虛,麻溜地換好,把箱子凳子歸位,又收拾了一遍床鋪。她想著,自個應該給他留點什麼字解釋解釋,可是一時半會又想不到合適的話。而且攤開紙筆,她想到他看見這張紙以後會是多麼地傷心,她自己也控制不住要掉淚了,趕緊慌慌張張收起來。


  顧柔決定什麼都不留,直接走,然後再用心聲告訴他。


  她在鏡子前整了整衣冠,果然,穿上白鳥營的鷹服,整個人都精神得容光煥發,像是有了魂魄。


  她佩好潮生劍,沒走正門,翻窗出去,跑過圍廊,從一個視線的死角翻上牆頭,消失在牆的那一端。


  ——顧柔一直覺得自己很聰明,很機靈,在白鳥營的那些東西不是白學的。可是就是此時此刻,她卻不知道,她的大宗師一直就在隔壁閑間的窗口,簾幕低垂,立在一個她看不見的陰影角落望著她。


  他望著她,手心攥緊,像是望著一隻飛出了手心的燕子,消失在天的另一端。


  他的手捏著窗欞,簌簌落下一堆木屑,身後的寶珠和孟章見了,極是不忍。孟章忍不住出聲發問:


  「師座,既然這般捨不得,又何故特地放走她?」


  國師沒回答,只是下令:「你去加派人手,遠遠跟著她以為支援,別讓她發現。另外告訴冷山,本座借他三天的人,三天之後讓他給本座帶回來,須得毫髮無損。否則本座拿你是問。」


  孟章傻眼,啊,冷山他娘的管我啥事!「是師座。」真是無端飛來一鍋。


  寶珠沒多話,她默默給國師披上斗篷,他很快又要去大帳同將校們研究軍情了,這些日,他清減了幾分,無論哪頭都承受著壓力。


  國師要走了,既然顧柔不在了,這座行轅他短期也不會想回來,沒有她的地方不成為一個家,他見了會傷心。其實儘管他給了她一個出逃的機會,但方才有那麼一刻,他希望她能夠回頭,他在心底懇求她可以回頭。


  可是她沒有,她還是那麼選擇。


  ——顧柔,我相信你會回來,你一定不能辜負本座。


  ……


  國師準備去靠近前線的營寨跟將士們一同長住,一方面方便對即將到來的攻城戰役臨陣指揮;另一方面,更靠近顧柔。寶珠已經去替他準備這些日需要使用的衣物用品。


  趁著這等待的空閑里,國師回到卧房,隨便翻翻顧柔讀過的幾卷書冊,看看她使用過的這個房間。


  凡是有她走過的地方,似乎都遺留著一種清新芬芳的香氣,使他流連;雖然上前線坐鎮還是輕裝簡行為好,但他想了想,還是帶上了今天她剛剛讀過的那本書。也許過兩天,他的小姑娘就回來,到時候她想要看書也方便。


  他有些心神恍惚,手碰到書冊的時候,把一排的書都碰倒了,有幾本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卻發現有一本裝訂得很簡陋的冊子,翻開的一頁上面寫著:

  大宗師,我錯了。


  端端正正,字體談不上多漂亮,但寫得挺認真。


  他拿起來看。


  顧柔過去這段時日,很多話不敢用心聲告訴他,便全部地和讀書筆記一起寫在手札里。國師一個人在房間里看她讀書的手札,發現她一筆筆記著他說過的每句話,加上心得批註和疑問。不過,顧柔寫得最多的一句,還是:大宗師,我錯了。


  ——大宗師,我錯了。今天你回來心情不好,我還同你講小魚的事,我知道你不喜白鳥營,但你不要因為如此而遷怒小魚,她是個很好的人。以後你見到她了,你就知曉。


  ——今天讀瞭望夫石的故事,哭了,我很幸運。我每一天醒過來,沒有睜開眼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您;當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就是您。我應該很滿足了。


  ——今天您很忙,也沒工夫來,我就隨便記一點兒,我好像瘦了一點兒,可能因為我又開始扎馬步練功了……


  手札的最後一頁,停留在前日,她在上面寫著:


  ——大宗師,每當你說我自私,說我不在乎你的感受,這讓我很傷心,可是我想,這世上如果有一個最愛我的人,那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改變我。我沒有想過要欺騙你,我只是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不再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活,活出個明明白白,對得起天地正道,對得起自己,配得上你。我希望取悅你,但不僅僅是身體。


  ……


  他緩緩合攏手札。


  窗外,槐樹正落下一片柔軟的葉子,在秋日的光芒包裹中,它降落得很緩慢,彷彿有無數細小清澈的光暈圍繞它在浮動,如同紅塵幻夢般輕輕飛舞。視野變得明亮、絢爛、模糊……顏色一道一道變幻,斑斕又璀璨。


  他的眼眶微微濕潤,於無聲中,有什麼東西,隨著落葉一同墜入紅塵。


  那是一滴眼淚。他長大成人以來,落下的第一滴淚。


  他突然想念起年少時,師父紫衡真人領著他在樹下練劍的情形,師父嚴厲又慈和,他的訓斥,已經被自己遺忘很久,卻在此時翻出了新的涵義:


  「玉衡,用心去看!眾生璀璨,何故不看?如果你不能回歸世俗,與他們平起平坐,你就不能真正看淡。」


  看淡世俗,回歸世俗;只有回歸,才能真正看淡。


  他捧著書跨出門口,一片廣闊的天地伴隨著通透的光線漫射過來,投射出他身後長長的倒影。天空有鳥和風在飛翔,萬物歌唱,秋天,沉寂中孕育來年的生機,緣聚緣散,物消物長,一切冥冥中有常。塵世在他身後浩浩渺渺,像是舊了,卻又像是新了。


  如果可以,他想回頭,想對當年在樹下看師父練劍,帶著滿面不可一世的狂傲的青蔥少年說幾句話,想和他坐下來談一談,想代替他告訴師父如今的感想——


  愛一個人是修鍊自己,愛一個人是打開天地,愛一個人是回歸有情眾生。


  可是紅塵隔海,時光不再,昔日的狂妄少年已經長成如今芝蘭玉樹的模樣,他走到槐樹下,低下高傲的頭顱,於細碎的光陰中看清楚自己的影子。


  【——卿卿,你沒有錯,是本座錯了。本座不該小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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