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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匆忙趕至書齋。
他走進裡屋,顧柔正背對著他在書桌前正襟端坐。
他悄摸摸走上前,探頭看她……還好,小姑娘在看《韓非子》。他暗地裡鬆了口氣,看向那個書櫃——檀木盒子還在頂層的原位。他鬆了口氣。
顧柔回過頭來,笑著道:「大宗師您來了呀。」「嗯,看什麼書呢。」顧柔趴在桌上,稍稍挪開胳膊,朝他展示一下肘子下頭壓著的《韓非子》第一卷:「這個。」
「不是來看故事么,怎麼讀上韓非子了?」
「故事可以慢慢看,學習一刻也不能耽誤,」顧柔搖頭晃腦,似模似樣地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我覺得韓非所言甚有道理。」
他輕輕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瓜——韓非君道同體、尚法不尚賢的思想熔攝老莊源流而來,卻又在實際舉措上延伸複雜得多,他完全不認為以她的水平可以理解,只是她一時圖個新鮮有趣罷了;不過既然她想看,他便不會妨礙,他希望她能自由成長,像陽光下無慮生長的花朵。
他走開去,不打擾她的專註閱讀,從書柜上自行取了一卷兵書,站著翻閱起來。
屋內一時安靜,只剩下窗外竹陰里的蟬鳴聲陣陣傳來。
顧柔這頭,輕輕鬆了一口氣,腦門上流下一滴冷汗。
——她鬼鬼祟祟地低頭,胳膊肘下面的《韓非子第一卷》底下,還死死壓住那張落款名為彭勃的真跡……唉!彭勃這名字取得好啊,一聽就是個金槍不倒的傢伙,可是他畫圖為甚麼要畫這麼大一張呢,分成幾格畫小圖不好么,內容更豐富還更便於保存隱蔽……她的《韓非子》攤得這般開,也快都鎮壓不住了,韓非子老人家可求幫幫忙了,別讓她露餡兒呀!
兩人就這般各自讀了兩個時辰書,臨近午時,天熱了,寶珠進來放冰,放下窗口的竹簾遮擋陽光,又怕光線過暗傷了顧柔眼,於是給她在書桌前點一盞小燈。
顧柔還維持著死死的按住那捲《韓非子》,儼如老僧入定,姿勢未變分毫,只是半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巴望著國師能夠看累了出去解個手喝杯茶什麼的,自己好趁機把避火圖完璧歸趙放回盒子;可是他偏偏沒有,他非得就那麼站著,在她背後捧一卷書,凝神地閱讀……樣子是很俊美沒錯,可是她心懷鬼胎,回頭多看一眼都不敢。
國師看完了,伸個懶腰,將書卷放回原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書籍排放的次序——他素來喜歡齊整,不容許一絲一毫的位置偏差,發覺哪本書高度不對稱了,勢必要找到和這本高度相同的另一本,兩本對齊放在位置相同的兩側才罷休。他如是整理完畢,仰頭總體檢閱一番,忽然發現有些不對。
他伸出手,修長剔瑩的指尖往頂層一抹,拿到眼前看,一塵不染。他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心念一動,立刻雙手捧下頂層的那個木盒——
盒子拿起來,卻是反向倒扣著,幾十張避火圖仍然在書柜上凌亂堆著,盒子的頂蓋卻不翼而飛了。
「……」蓋兒呢?
他驀然地回頭看向顧柔。小姑娘賊頭賊腦地縮成一堆,還趴在那捲攤得跟裹腳布一樣長的《韓非子》上面。
他輕咳一聲,走過去撫她後背,藹聲道:「卿卿,你讀書這般久,也該累了。」
顧柔搖頭:「不累,不累,學海無涯,如沐甘霖呀。」
他嘴角一抽,繃住面孔,藹然微笑道:「真看不出卿卿這般好學,本座倒是撿著寶了,家裡出個女大賢。」
大賢談不上吧……能做個淑女就不錯了。顧柔心虛慚愧,不曉得怎麼答話,又聽他道:「大賢也是人,過午也要進食不是,這學海無涯也不必急於一時,來,咱們用飯去,大賢請。」
顧柔還沒來得及禮貌推辭,就教他摟著腰拉起,手肘子一滑,《韓非子》堪堪要落地——
顧柔大驚失色,慌忙用力一掙:「不去不去,這還沒餓呢!」拚命撲在那捲竹簡上護住,這輩子從來沒有愛書愛到這般感天動地的程度,怕是韓非子九泉之下見了也要哭出淚來。
哪曉得她這一撲過於慌張,聲勢頗大,竟然一下子將竹簡推了出去,撞翻寶珠點燃的油燈,燈倒了,火苗瞬間蔓延,一下子咬住了書簡,頓時燒著,噬於火中。
顧柔徹底慌了——天啊,她都幹了些甚麼?急忙脫下外衣用力摔打,將火苗撲滅。
然後,慢慢地回過頭來,朝他瞧上一眼,臉上的表情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狼狽萬狀。
國師鳳眸斜睨,盯著顧柔,饒是他見識廣,但這等場面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一時半會也不曉得該說甚麼好。突然,他又想起什麼,臉色微變,過去把桌上那攤泛著焦糊味的書簡撥開,只見下面的避火圖已經燒出兩個黑黢黢的大窟窿——剛好燒穿畫中人交股的關鍵部位,只能瞧見男女摟在一團,看不出具體動作,倒是自動和諧了一把。
「……」帛畫本身便是極易燃的材料,遇到火比竹片燒得更快些。
顧柔好想死一死:「大宗師……」
他愕然一瞬,這下可麻煩……不好跟老錢交待。
半響,他拖過椅子,坐下來,長出一口氣,自下而上斜睨著她揶揄道:「真是學海無涯啊,大賢涉獵頗廣。」
嗚……她也顧不得要面子,反正已經丟光了,撥弄著手指,厚著臉皮強自鎮定道:「那個,我剛好撿到的,我也不曉得……就,就……」實在是編不下去,杵在那裡乾瞪眼。
還扯淡呢?他又好氣又好笑,將她往懷裡一拉,橫著放倒,使得她臉朝地下地趴在自己雙腿上,大手一揮,拍在她撅高的小圓臀上:
「讀書是吧,撒謊是吧,腦筋里裝的都是甚麼,還敢搬出韓非子來擋駕?」
顧柔腦子嗡地一響——他居然打她的屁股!
她沒臉見人了!
她登時猛烈掙紮起來,可是他死死按住,就是不讓:「本座今日便代表韓非子,教訓你。」
她拚命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啪地又是挨了一下。她傻眼了,四肢亂抓亂蹬,就是脫不了身。
他啪啪啪地又給她揍了四五下,每一下都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忽見她不掙扎了,心道奇怪,將之翻過來一瞧,只見她仰面朝天,眼淚流了滿臉,頓時住了手:「這,怎麼還哭上了,真哭了?疼了?」
他說教訓她,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她,沒有一下是真打,她卻真哭了,他慌了神,回想自己是不是內功過盛沒留好氣力,把她弄疼了。他趕緊將她攬在懷裡,一邊搖籃似的輕輕晃一邊哄:「不哭不哭,是本座不好,本座不該打你,疼了么?」
她嘴巴動了動,哭得更傷心了,而且是沒聲響的那種哭,一抽一抽,他瞧著真是可憐。他忙不迭地給她抹著淚,哄道:「本座方才不過是戲言罷了,卿卿燒一副畫又如何,本座所藏書畫遍地皆是,便是讓卿卿燒光都可以。」
不是這樣的……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咽道:「大宗師,我錯了,我又輕佻了。」
「不輕佻不輕佻……輕佻好,本座就喜歡輕佻。」
「我又不端莊了。」「端莊有甚用,讓端莊滾蛋。」
「我撒謊了……」「撒謊確實不對,以後要跟本座坦白。有話要說,莫憋心裡。」
真的?顧柔被他一頓安慰,有些不知所措了:那她剛剛乾的那些丟人的壞事,是不是真的值得原諒了?她茫然地揉揉通紅的眼睛,望著他,忽然想到個問題,老老實實地問:
「大宗師,可是,那副畫您是哪裡弄來的,我瞧見盒子里還有好多張。」
「……」
她這般清澈純稚的眼神望著他,倒教他一時語塞不好作答,不過國師倒底是見慣大風大浪的國師,心念一轉便找著擋箭牌:「本座不是替你跟錢鵬月要手稿么,他給了本座這盒子東西,真真是有辱斯文……不過,你也莫當面去笑話他,他這個人便是這般混不正經的——對了,那盒子的蓋你弄哪裡去了?」
言至末尾,還順帶提出一個問題轉移注意,完美規避尷尬。
果然,顧柔的臉又紅了,羞愧地從他懷裡掙紮起來,走到那書櫃前面,跪趴於地,歪著頭身手摸進那櫃腳和地面的縫隙里鼓搗半天,摸出一個沾了灰塵的木蓋來——已經徹底摔裂成兩瓣。
國師:「……」
顧柔很懊悔地站起來,拿著兩瓣木蓋的碎片,想了想,發現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大宗師,那個彭勃的畫值錢么,能不能再弄一張賠給錢大人?」
國師被她這一提醒,扶住額頭:「可以。」——倘使前朝的彭勃能從墳頭蹦起來的話。
「那咱們快去跟這個彭勃買一張吧,一模一樣的,」顧柔想了想,還是很過意不去,小心翼翼問他,「我來賠。這人的畫貴嗎,多少銀子一張?」做錯了事情就得承擔,多少銀子她都得出。
「貴倒是不貴,就是費神……」他嘆口氣,看一眼他愣頭愣腦的小姑娘,柔聲道,「咱們先用午飯,吃完了,你回來給本座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