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1.8
102
後面的日子裡,隨著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阿至羅的脾氣惡劣程度也與日俱增,伴隨而來的是他安排的操練愈來愈狠,他會要求全體新兵背著沙袋圍繞校場跑圈,去替兵曹運送軍械,替糧草官搬糧;他手裡永遠拿著一條鞭,稍有懈怠者,立刻被他叫出來當眾鞭笞。
又是一個燥熱上午,所有新兵被叫到校場集合,身披鐵甲,操練隊形。
阿至羅坐在遠處的馬紮上,一邊喝涼水,一邊緊盯訓練。他手下有個兵給他打著傘。
這邊,新兵隊伍裡頭,怨憤之氣彷彿烈日下蒸發的汗水,不斷蒸騰上升。
何遠一邊抬起腳步,一邊壓低聲音,悄聲兒抱怨:「他除了隊形操練什麼也不教,他把咱們當什麼?替他搬東西搞好同僚關係的活牲口嗎?」
田秀才在旁邊挨著他笑,你五大三粗,可不長得就像大牲口嗎?「哎,阿遠兄此言差矣,牲口拉完磨犁了地,還能有一口東西吃呢;咱們只能吃鞭子。」
何遠被氣到:「凈特娘.的受窩囊氣。我以為進了白鳥營多威風,上月託人捎信回家,爹娘都以為我當上騎兵了!對了,你們看見屯騎營他們新兵操練了嗎?他們已經發馬發槍了!人手一匹高頭大馬,連馬都有一整套鐵甲穿——咱們身上穿的這是什麼玩意兒!狗屁不如的。耀子你說是不。」
他喊的是沈光耀。這些天大家都混熟了,顧柔認識了什隊里所有的男兵,除了趙勇、田秀才、何遠三個人,剩下兩個男兵一個叫沈光耀,一個叫賈飛。沈光耀馮翊郡人,個子不高,微胖,身體還算強壯,他性格吃苦耐勞,是隊伍里少有的不抱怨的人。
沈光耀專心致志地做著操練動作,汗水從他微胖的臉上打個弧圈落下來,掉在沙土地面,瞬間蒸發沒了影。他沒回答何遠的話。
何遠又問賈飛:「飛哥,你不是會算命嗎,你快給我算算,那黑風怪啥時候嗝屁,我給老天上兩炷香,感謝他開眼。」
賈飛洛陽本地人,據說祖上三代都是在永寧寺前賣自製香燭的,但自從他老爹那一代起改行給人算命,掙的錢多了起來,送兒子練武,然後扔來考軍,指望能再轉一次行出人頭地,給家族改運。
賈飛偷瞧遠處的阿至羅一眼,一本正經地詛咒道:「長臉尖腮,哼,定是短命之相!」
男兵們輕聲笑起來,好像聽他這麼說,就真的在腦海中乾死了阿至羅很解氣一樣。
顧柔這些女兵們都聽著,沒人吱聲,實在是太累了,要跟男兵做一樣的負重,完成一樣的訓練,每個姑娘都瀕臨崩潰,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倒下。
練了個把時辰,阿至羅把新兵們重新整隊集合。
他讓兵曹的人運來了兩車鎧甲。新兵們看見那車上的鎧甲在陽光下耀眼的反光,知道是好東西,眼睛都跟著發光。
阿至羅讓每個人都領鎧甲,女兵每人一套,男兵兩套。
陳翹兒很高興,但是也有不服:「憑什麼男的就可以兩套,這不是瞧不起咱們嗎?咱們操練一點也沒落下,憑什麼發裝備就要被落下。」上次跟她起衝突的男兵突然諷刺道:「花卒穿什麼甲,什麼都不穿就對了。」「你!」陳翹兒怒極欲發作。
「吵什麼吵!」阿至羅往前一站,自帶雷霆氣場,隊伍里沒人再敢吱聲。
「上次你們發的是輕甲,這次是重甲,」阿至羅負手來回踱步,扯著嗓子吼,「一般的地方雜牌軍裡頭,除了專門的甲士部隊,只有將領級別才能穿上此種重甲,普通士卒只能穿布甲,還須自己加工。因為白鳥營斥候地位不同,才能穿——你們不用當上將軍就能穿甲,也不用加入牲口似的甲兵部隊!犢子們,你們算是祖墳頭冒青煙了。」
雖然挨了罵,但是有重甲可以穿,大家心裡還是高興的。
阿至羅繼續道:「高興嗎,高興就穿上它。」
大家麻溜換上盔甲,雖然有些沉重悶熱,但是興奮勁勝過一切。
阿至羅沖男兵們吼:「我發給你們兩套甲,你們為什麼只穿一套?披也要給老子披上!」
男兵們只好再披上一套鐵甲。不知為何,相比方才的興奮之感,現在隊伍里瀰漫著一股不安情緒。
果然,阿至羅道:「很好,現在,繞著校場,一百圈。」
男兵們傻眼了,兩件鐵甲堆在身上,少說八十斤重,比背著沙袋還難熬。
但女兵們也笑不出來,四十斤一樣累,而且負沙袋跑更悶熱。
大家痛苦地跑了起來,每一步都像是背著大山,眼睛都被汗水迷住了,漫無目的地跟著前面的人向前抬腿,而身後,還在不斷響著阿至羅的瘋狂吼叫——
「把腿抬高,把胸挺起來!你們是人不是狗!祝小魚,你的前肢都快要垂到地面上去了,你像條狗你知道嗎!」
「你們身上的這件魚鱗甲,每一件都有兩千三百二十片鐵鱗,每一片是老百姓手工縫製而成,需要三個月的耗時。三個月,可以織九十匹布,縫製三十雙軍靴,種上一季的水稻!別人憑什麼要給你們這群王八犢子縫甲?」
「——因為他們指著你們守住他們的田,守住他們的稻,守住他們的家!你們要是辦不到,就趁早給老子滾,別糟蹋老百姓的好東西——說你呢,叫什麼賈飛是吧,你跑的架勢像一坨爛倭瓜!你老娘生你的時候是不是沒用力?」
當一百圈跑完的時候,大家終於明白一件事。
【在阿至羅手下當兵,不能有自尊心。】
中午用罷午膳,顧柔吃了一個白饃,一碗米飯,二兩豬肉,還喝了一碗糜粥。其他女兵也差不多海吃海喝,每個人都又累又餓,無心交談。所幸在白鳥營里,軍隊的伙食還是量大管飽,非常充足。
午後經過一炷香的時辰休息,又被阿至羅集合到校場。
阿至羅問大家,累嗎。
沒人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之前他也這麼問過,大家說累,他便道,好,累就休息一下,隊伍向左,到校場南邊去,太陽底下扎一個時辰馬步。
「都死了?還有喘氣的沒?」阿至羅道,「下面開始教你們真正的戰陣陣型,不會出喘氣的給我滾出隊伍,死人別占活人地兒!」
眾人只好齊聲道:「不累。」
阿至羅讓士兵搬上來幾樣東西。有金鑼,有牛皮雙面大鼓,有令旗,有平日里叫早的搖鈴。
阿至羅道:「小隊伍,咱們用口令指揮,就跟你老娘指揮你吃喝拉撒一樣方便;但是一個曲就有五百人,一個部千人,一個營就是五千人,真打起仗來,咱們十萬幾十萬大軍,靠什麼指揮?誰的嗓門也喊不響幾萬人是不?這種時候,就要上金鼓旗鈴。」
「關於這金鼓旗鈴的用法,」阿至羅話到此處,微微一頓,聲色俱厲,「老子只講一遍,記不住的,後果自負。」
眾人趕忙支起耳朵聽。
阿至羅手一揮:「這是金,這是鼓,這是旗,這是鈴,完了。」
……???
完了?
沈光耀舉手道:「屯長,可您還沒講用法呢。」
阿至羅冷笑數聲:「是,少爺們,我給你講上三天三夜睡前故事怎麼樣?發軍令冊給你們是干他娘.的什麼用使的,自己回去看軍令!下面自由操練,明天午後過來訓練聽金鼓行軍列陣,做不到的人八十軍棍,你們這群孬兵!」
【——在阿至羅手下當兵,是一個不斷體會著失望的過程。】
夜裡,顧柔和幾個姑子洗完了澡,把鋪蓋卷在身上,大家湊到一起,腦袋圍一圈,聽顧柔讀軍令,學習。
屈貞娘在一邊掌著小油燈,顧柔細細的嗓子輕輕念《步戰令》:「臨陣皆無喧嘩,明聽鼓音,旗幡麾前則前,麾后則后,麾左則左,麾右則右;麾不聞令而擅前後左右者斬……」
她停下來,加以解釋:「就是說,上了戰場就不能喧嘩了,要聽戰鼓聲音行動;指揮的是麾旗,要看旗;麾旗指哪邊就走哪邊,如果沒遵守就要被拉去斬頭。」
「老天爺,這麼嚴,萬一情況不妙能逃嗎?」陳翹兒是來當花卒的,沒想到還會上戰場,虛了。
顧柔搖頭:「不能,全要聽指揮。你看這寫了,伍中有不進者,伍長殺之;伍長有不進者,什長殺之;什長有不進者,都伯殺之。」
祝小魚問:「啥意思?」屈貞娘道:「就是你假使臨陣逃跑,小柔就宰了你;小柔逃跑,趙勇就殺了她。」
祝小魚聽得咋舌:「伍長,你會殺了我嗎?」
顧柔無奈:「你能不能先別想著逃跑。」
一直沉默的向玉瑛開口:「只有規則,沒有具體動作,倒時候黑風怪來檢查,我們動作還是不能做標準。」
顧柔想了想,突然道:「要不然,咱們去偷看別的營訓練吧?」
大家愣了會兒。
顧柔解釋:「屯騎營他們也招兵,這幾天他們新兵在訓練,肯定教過這個。」畢竟,不是每一個屯長都似阿至羅那般變態。
陳翹兒失驚:「你頭頸癢了是伐,那樣違反軍法,小心給黑風怪抓去咔嚓!」
向玉瑛也道:「刺探軍情,按照律法,重則會被判斬首。」
顧柔翻著軍令冊:「不會,外面人進來叫刺探軍情,我們這個叫做違規闖營,最多五十鞭,比起阿至羅八十軍棍不是划算一些?」
屈貞娘不放心:「你確定?」
「確定,我看過軍令冊了,瞧,寫在這兒呢,」顧柔指出來,抬起頭問她們,「怎樣,幹嗎?」
第一個反對的陳翹兒這時候又冒出來第一個贊成道:「干吧!萬一運氣好,不一定挨鞭呢。」她特別興奮,喜歡這種偷偷摸摸,一起大幹一場的感覺。
男兵兵舍里,何遠等人圍著趙勇也在商議——
賈飛白天被阿至羅訓得夠慘,現在大聲嚷著:「我x他大爺的,這不是擺明了折騰人嗎?我聽說屯騎營里的人都是手把手教會聽旗號列陣的,咱們憑什麼不教還要罰?」
何遠道:「這要是擺在咱老家,就黑風怪他這種為人,還沒跨出門檻就得被人削死。」他想到了什麼,「對了勇哥,你從前不是當過兵嗎,你應該知道那金鼓旗鈴怎麼使啊?你教教咱。」
趙勇眉毛深鎖,搖了搖頭。田秀才在一旁替他解釋道:「不同的部隊有不同的號令,在戰陣的口號和動作上各自指定規則,他以前在兗州當兵,這裡是北軍,不一樣兒。」
「那咱們怎麼辦,註定要挨八十鞭了?」
趙勇道:「別急,昨天我在伙房吃飯的時候認識了屯騎營的兩老鄉,我明天找他們,捎帶點東西去,讓他們教我們。」
「這法子好。」
熄燈了,趙勇跟大家一起躺上通鋪,他心裡仍然拿不準明天是否能解決這件事,自從兵舍被阿至羅查房一通后,大家東西都被收走成了窮光蛋,他拿什麼去賄賂屯騎營的老鄉?他心煩得很。
突然,他想起了什隊的伍長顧柔,如果是她,遇到這事會怎麼辦呢?
……
阿至羅踏著夜色星光回到大營。
他原是去找冷山彙報新兵屯操練情況,剛好幾個軍侯屯長們都在,還有屯騎營的軍侯薛唐來過來串門,他負責最近的屯騎營新兵訓練。
白鳥營的后軍侯周湯一見著阿至羅,就親熱地迎上來摟著他肩膀:「又折騰完兵豆子回來了?」周湯剛剛從屯長升到軍侯位置,阿至羅以前是他同僚,兩人關係好,私底下說話不分上下級。
阿至羅哼了一聲道:「一群欠練的爛倭瓜!」他看見薛唐在,行個拱手禮,問他:「薛軍侯,麻煩您的事兒妥了嗎?」
周湯搶著替薛唐回答:「妥了,薛軍侯已經命人吩咐下去,凡是屯騎營上下的兵,都不許把營內的教授內容透露一絲風給其他營的人,違令者軍法論處。」阿至羅點點頭。
薛唐這會兒過來是想打聽打聽白鳥營新兵訓練情況的,他皺眉不解道:「阿至羅,你這樣什麼都不教給你的兵,他們自個很難學好,眼看朝廷馬上便要全軍會獵,如此荒廢時辰,怕是影響整個營的操練。」
周湯笑著替阿至羅解釋:「白鳥營就是如此,每個斥侯兵面對的環境都是孤獨的,絕望的,不像你們騎兵和步兵永遠列陣一起行動,所以更多時候,咱們希望士卒能夠自己學習,對環境做出觀察和領悟。此種能力遠勝於他們學習到的東西本身。阿至羅這是下了苦心帶他們了,是不是。」
他說著,親熱地在阿至羅胸口捶了一拳。
阿至羅冷哼:「要你替我說好話?老子就是看那群爛倭瓜不順眼!」
冷山正好進入大營,聽到這話微微一笑:「阿至羅。」
眾人行禮:「冷司馬。」薛唐也十分恭敬。雖然冷山頭銜上只是軍司馬,比起同級別的校尉而言略差著些,但是僅憑著白鳥營統帥的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他在北軍眾尉官之中獨佔鰲頭。他和中尉石錫同一屆出來的兵,石中尉看重他,幾個校尉里沒人比得了。
冷山朝眾位軍侯和屯長微笑,他是武人,但是精猛剛毅之中,透著一股文人的穩重,舉手投足間都顯示出他並非莽夫,而是個深諳禮節的人。私底下,偶爾也會同部曲們開開玩笑,透著長者式的幽默。他招呼阿至羅,沖他揚了揚手裡的家書,故意背到身後不讓他拿著:「你阿妹來看你了,帶了信兒。」
阿至羅一把奪過家書,黑臉笑開了花,把薛唐差點嚇著,他沒見過一個黑面神的臉突然變得溫柔的樣兒——誰見過廟裡的四大金剛突然變成彌勒佛?難以置信。
阿至羅拿了家書很高興地出去了,薛唐驚訝,小聲問周湯:「他不是胡人孤兒嗎,怎麼會有妹子?」周湯笑笑沒說話,倒是旁邊的屯長唐荊州悄悄用手遮了嘴,解釋:「相好的——」
……
第二天一早,顧柔借口去盔甲不合身,和向玉瑛一起去兵曹處調換合適的盔甲,兩人經過屯騎營,成功地觀察了一小會兒,把金鼓旗幟的號令和士兵步伐記了一下。
回來以後,顧柔教給伍隊的姑子們一起練,還跟大家約好,這事兒誰都不準講,說出去大家都得玩完。
男兵那邊趙勇看見了,過來跟女兵們打聽她們的步法何處學得。
大家早就合計好了,偷看的事情不能外傳,一致搖頭說是看軍令冊自己摸索的,趙勇討個沒去,他覺得女兵們訓練的路子很對,可是又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對,他拿不準。
女兵們一起練了會兒,感覺摸著了門道,中途解散休息,顧柔和陳翹兒去拿水喝,屈貞娘上茅廁,向玉瑛不知道哪裡去了,剩下祝小魚一個人在校場旁邊的草地上發獃。
她望著校場背面最高的那座大營——那是軍官呆的地方,孟章就在裡頭。她看見那座聳峙的營房,就想起孟章。
這時候,有人拍她的肩膀,是趙勇。趙勇沖她笑,問她:「小魚妹子,跟哥說實話,你們的操練步伐,跟誰學的?」
祝小魚搖了搖頭,獃獃道:「伍長說了,不能說。」
趙勇順著她目光朝軍官營帳望去,臉上掛著洞悉的笑:「小魚妹子,你不是喜歡孟軍侯么,我聽說過他很多軍中的事,包括他喜歡吃什麼菜式,用什麼式樣的軍器和衣料,我都告訴你,你知道了這些,還怕討不著他的好?」
祝小魚一聽,果然回頭看著他,又是極度渴望又是猶豫的眼神。
趙勇繼續慫恿:「其實別看孟軍侯他平時高高在上,私底下他和藹得很,我聽說,他喜歡的女人剛好就是你這樣兒的姑子,不過你身上倒是有幾個小毛病,是他不怎麼滿意的。」說著抱起手臂,皺皺眉,打量祝小魚,像是幫著她在苦惱。
祝小魚急得馬上問:「俺有什麼毛病?俺改。」
「那跟我說,你們是哪裡學來的步伐?」
祝小魚絞著手指,猶豫看他一眼:「那……你保證不跟別人講?」
「不說。」
「……」祝小魚踮起腳,湊到趙勇耳朵邊。趙勇支著耳朵聽著,越聽越驚訝,越聽眼睛里越放出得意又興奮的光——
顧柔,這等事情你也敢做,看來這五十鞭,真是你自找的了!
……
顧柔重新集合了女兵,五個人湊在一起繼續練,才走了幾步,發現祝小魚心不在焉,顧柔叫停了隊伍:「祝小魚,你想什麼呢?」
祝小魚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
屈貞娘恨鐵不成鋼,一跺腳:「妹子呀,你被那趙勇給騙了!這下壞事了!」
陳翹兒已經氣得沒話可說,她只想掐死祝小魚。如果她被鞭子抽五十下疼死,她做鬼都不會放過祝小魚。
祝小魚茫然道:「可是趙勇哥他保證過不會跟別人說。伍長,俺是不是又做錯事兒了?」
顧柔一咬牙,她現在沒工夫跟木訥的祝小魚掰扯道理,一揮手,忙叫上功夫最好的向玉瑛:「咱們趕緊去把趙勇找著,他這八成是要跟黑風怪告密,攔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