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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是軍法,現在這是家規,」孫氏厲聲道,「我慕容家不出奸狡宵小之徒,寶珠,你給我記住了!」
茂春聽得,猶豫一瞬,和詠春一齊上前。茂春揪住寶珠的頭髮,使得她仰面;詠春輕輕道了一聲:「寶珠姐,得罪了。」揮手便要落掌。
顧柔一把抓住詠春的手,一抬一撥,將她推開。
孫氏怒:「真是管起我慕容家的家務事來了!」郎嫗也厲聲喝道:「長者有命,豈敢不從,你這成何體統?把她給我拿下!」
四角把守的衛士原本不動如山,此刻聽見號令,均似活過來的雕像一般,朝顧柔圍困而來。顧柔拳打手撥,將衛士一個個撂翻在地,竟無一人能夠近身。寶珠急得直叫:「姑娘快住手,住手啊!不值得!」只怕她一個閃失打翻祖宗牌位,鑄成大錯。
那四個丫鬟見顧柔竟在慕容家的宗祠牌位前撒野,俱是震驚無比,紛紛護主來攻;伊春詠春各自一躍,前後包夾,各自出拳,顧柔身子一晃,躲了過去;兩丫鬟一拳不中又疾送左拳,這一招均是隨孫氏習得,出招迅猛凌厲。顧柔身子不動,各自抓住兩人手腕,雙掌一翻,將兩人摔了出去。
殷春看不下去了,縱身出列和顧柔交戰,她是孫氏調.教出來的丫鬟□□夫最好的一位,實力同那寶珠不相伯仲,然而戰了數十合,卻也敗下陣來,退至門邊。
殷春眉頭一沉,叫了聲:「茂春!」意在要她掠陣,茂春驚慌,打不過,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她一點兒也不想上,可只得硬著頭皮,心裡只祈求那個姑子不要太心狠手辣,把自己打受傷了。她畏畏縮縮正要出手,忽然見顧柔停手,朝那孫氏下拜:
「夫人,我不欲冒犯您府上先人,求您手下留情,莫在此處動干戈!」顧柔被逼無奈,向天起誓,「我一定會親赴雲南,替我爹釐清事實,倘若他當真執迷不悟參與謀反,我願今生今世再不踏入慕容家!」
她說出這話來,已陷入糾結的心緒,艱難掙扎,痛苦難當。
孫氏的雷霆之怒尚未消去。她的性子極度剛烈忠貞,於是也最見不得人耍花腔,她聽了郁清的話,認定顧柔迷惑了兒子,巧言哄騙進入慕容家必有所圖,此刻顧柔說的話她半個字也不信,只對她拋出這番話:
「我給你兩個選擇。」
顧柔仰起頭,甚是絕望地看著她。
「第一,離開我兒,永世不再見面。無論你是死是活,不得向他透露半點風聲。」
顧柔睫毛一閃,落出一滴眼淚。
「第二,我今日就再此殺了你,除掉你這禍端!」孫氏說著,怒氣再次湧上心頭,她覺得這狡詐多端的妖女絕不可能就此放過慕容家,倒不如斬草除根算了,她高舉鳳頭拐杖,便要朝顧柔當頭劈下——
孫郁清和郎嫗急忙兩邊拉住。
孫郁清勸道:「姨母,不可啊,若是您這樣做,二表哥必然憎您一世,母子恩情均要毀於一旦了。」
孫氏顫著聲,忽而淚水縱橫:「我寧可他憎我,也不願見慕容家的列祖列宗憎他!」
「夫人,我走。」
聽得顧柔這樣說,孫郁清、郎嫗,和廳中的丫鬟們一齊看向她。
顧柔擦去眼淚,這會,卻像是冷靜下來了:「孫姑娘說得對,您殺了我,宗師他一定會怨怪您;我自己走。您就跟他說一聲,是我自己去雲南了。」
孫氏雙手拄著拐杖,孤冷的眼睛盯著她,似乎在判斷這話的真假。
「夫人,勞煩您告訴大宗師,我走了。但我一定會回來給出一個交代。倘若我沒有回來……」顧柔沉吟一瞬,道,「就讓他今生今世,不必再挂念顧柔這個人了。我走了,您網開一面,饒恕寶珠罷。」
寶珠一聽,眼淚滾落。她知道,顧柔這要是孤身去了雲南,最好的可能是活著回來,可是多半結局,便是死在那裡。
顧柔說完,跪下朝孫氏和祠堂的方向拜了三拜,以額觸地,血染石階。
祠堂內一片安靜。顧柔站起來,轉身離開。
從正殿到前院的幾步路並不長,但她一個人走出來,卻渾渾噩噩,全不知身在何方。
這幾步路,竟似已將全身的氣力抽幹了。
顧柔在大門口險些撞上一人,她心思恍惚,幾乎跌倒,被對方扶起。
卻是姚氏。
姚氏仍是一襲道裝,她看見顧柔額上血跡,眼中閃過些許驚訝,隨即又恢復了淡淡的神色,對她行子午訣禮:「福生無量天尊。」顧柔一片恍惚,對她還禮,擦乾眼淚:「民女先告辭了。」「且慢。」
姚氏拉住了顧柔的手,輕輕地,把自己手上的一枚金絲玉手串褪下來,戴在她的左手腕上。她按了按:「此物驅邪吉祥,你戴在身上,可保出入平安。」
顧柔搖了搖頭,淚水滴落:「民女無資格,不敢受。」
「我輩修行中人,講的一個順心隨意,身外之物,就當做你我的機緣,人有相逢日,緣有未盡時,你且拿著。」姚氏拂塵一甩,進了祠堂。
姚氏進了天井大院,將寶珠扶起來,讓天心雪蓮攙著她。寶珠全身脫力,聲音虛弱:「二夫人。」姚氏道:「莫出聲。」
話音剛落,只見孫氏鐵青著臉,由孫郁清攙扶從殿內而出。
姚氏俯身行禮:「女君。」孫氏沒回她,冷冷睨來,竟似換了一副面孔。她冷哼一聲:「你究竟想作甚麼?我端正家風,要你阻攔?」
這還是她極少有的一回,當著眾多下人小輩的面,給姚氏落下臉色。
「女弟不敢。」姚氏雖然朝孫氏低了低頭,卻又忽然抬起來,看向那孫郁清,眼光甚是寒冷,她雖清麗似仙,盯人的眼神卻使人不寒而慄。
孫郁清不由得一怵,雖然她自覺占理,可是禁不住姚氏這麼盯著,陪著笑辯解了一句:「旁門左道,終是很難配得上慕容氏的門楣,姨母也是為了慕容氏列祖列宗的英魂在九泉之下不受辱沒。」
哪知道此話一出,姚氏的丫鬟天心和雪蓮面上俱現怒色,恨恨瞪著她。
孫郁清一時驚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那姚氏其實壓根不姓姚,她原名瑤池,乃是天山魔教中人,正宗的旁門左道。她因魔教被中原武林圍剿,流落川中,因緣際會被慕容修所收留,慕容修與她相戀,但瑤池的背景使她根本不可能進入慕容家,這段戀情註定為世所不容,自然也遭到慕容氏宗族所有人的激烈反對,慕容修為此不肯婚娶他人,將她帶到洛陽相廝守。而剛好江夏孫氏隨父來京,一眼相中慕容修,發誓非君不嫁,其祖父大將孫伯乾以勢逼壓尚未起勢的慕容家,甚至求得皇帝賜婚;慕容修為保宗族,終於肯娶孫氏,但唯有一條,便是要讓瑤池以妾身份進門。在慕容修父親的安排下,瑤池轉投一戶潁川的姚姓貴族人家,被收為養女,然後改姓姚氏,再入了慕容家,從此洗白了身份。
這些年過去,紅塵隔海,故人不再,可是有些心結卻永遠留在那裡,誰也揮之不去。
孫氏想到這些,往事歷歷在目,宿怨心事皆被勾起,使得她積怨更甚,終於厲聲道:「從此以後,誰再敢為這等陽奉陰違之人求一句情,家法伺候!」
……
顧柔回到家,沈硯真正在門口等她。這會顧歡還沒有放課,院里沒人,沈硯真一直立在外面。
因為太過恍惚,乃至她經過了沈硯真,卻還沒有注意到她來了,沈硯真立在一旁,看她推開院門,在後面輕輕喚道:「顧柔。」
顧柔回頭瞧她一眼:「是你啊。」
她神情里的悲傷,稍有知覺的人都看得出來,沈硯真見了,卻不聞不問,只態度如常地道:「明晚祈福法會,香客們要來放燈,我拿了一些紙來幫忙廟裡的師父做些水燈,可是拿多了,我一人忙不過來,想請你幫幫忙。」
顧柔點頭:「好。」
顧柔把她迎到裡屋,拿了剪子漿糊,沈硯真手把手教顧柔做水燈,由她畫出圖樣,顧柔沿著描線剪開油紙,顧柔動作遲緩些,沈硯真手腳麻利,畫完了圖樣又來搓燈芯。她弄了兩根去皮的麻繩,搓繞起來,便成了一根硬挺的燈芯,她一邊搓,口中一邊閑閑地和顧柔談天:「在雲南,許多人家都用燈芯草繞在細竹條上,做出來的燈芯比這個軟和些,不過在這裡我卻沒有找到過那種草……剪子。」
她想要剪短手裡的燈芯,分成均勻的小段,剛把手伸出來跟顧柔要剪子,就聽顧柔呼吸一緊——她心不在焉,剪到了手指。
沈硯真一愣,忙拿了清水和藥箱來給她清理傷口:「你小心著點。」
顧柔正要再開口,忽然聽得冥冥中傳來國師的聲音:【小柔。】
她的心弦猛然繃緊——
【大宗師。】
【你怎麼了?】他居然聽出她的一絲抖顫。
她竭力穩住自己:【沒什麼,今日在外面走了一日,此刻有些累了。】
【本座這幾日忙,等過兩日閑下來,陪你去找阿歡要的那本譜子,你就不要一個人出去找了。】國師剛剛和錢鵬月談完,錢鵬月聽完他關於戰爭的規劃,基本已經被他說服,同意在聖上面前給予他鼎力支持。兩人又齊心一致,就等著明早一起入宮面聖。
所以,此刻國師的心情很輕鬆。他今晚在錢鵬月家住下,稍後還有晚宴,老錢特地邀請了尚書台的幾位同僚,相聚一起邊喝邊談國事,給他們吹吹風提個醒,讓他們在明日的朝堂上放機靈點,知道怎麼去捧哏。國師趁著等待開宴的空隙,陪小姑娘說幾句話。
——孫氏事先封了祠堂,讓自己從潁川帶來的家將把住了通道,其他人並不曉得午後發生了什麼事,寶珠又被郎嫗派詠春和茂春照看,名為照看,實為臨時軟禁,也脫不開身去跟國師報信。
【大宗師,我困了。】
【那你去歇著吧,】
【嗯。大宗師……】
【你怎麼了,】他覺得小姑娘今日有些不對勁,【病了?本座現在過來看你。】
【不,不用,我沒事,只是困了,】她雙手冰冷,壓抑著胸口幾乎窒息的痛楚,輕輕地道,【大宗師,我想念您。】
他莞爾:【那本座現在過來,見你一面?】
晚宴快開始了,他原本清冷優美的臉,一笑之下忽然溫柔無限,倒使得那上來敬酒的婢子看愣了神。卻不知他此刻微笑的來由,卻是對著冥冥中的另一邊。
【不了。大宗師,不管見不見面,我心裡都有您。】
他又笑:【好,你歇著罷。】客廳內,編鐘竽奏悠悠響起,賓客陸續進入,見到國師,紛紛朝他作揖行禮,華燈初上,晚宴開始。
……
「顧柔,顧柔?」
沈硯真伸出五指,在顧柔面前揮了揮手。
顧柔醒過神來:「哦,硯真。」方才結束了和國師的對話,她仍有些恍惚,漆黑的眼裡空無一物,心似被掏空。
顧柔喃喃道:「硯真,明晚我去不了了,我身子覺著不大舒服,想歇歇。」
沈硯真塗完了葯,低著頭給她傷口包紮裹布,溫聲道:「去吧,誠心拜菩薩,祈求佛祖保佑,我帶你去;你也放一盞河燈,把心愿寫上,說不定佛祖有靈,就真當實現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