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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
他一怔,起初似沒聽懂,后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不由得低低笑:「那你想做什麼。」他從背後環著她,收緊懷抱,將右頰貼在她的左頰上。她身上有股玉蘭花的清芬,他眼眸低垂仔細地嗅,如有醉意。
顧柔被他摟著貼著,只覺肌.膚滾燙,剛剛脫口而出的衝動頓時沒有了,心如鹿撞,忽然覺得左臉頰一絲觸感,原來是挨著了他臉上的那道劍痕,正是舒明雁用潮生劍劃下的那一道。
她瞅著就心疼,朝側邊一仰,扭身望著他,情不自禁撫上他臉頰:「大宗師,這裡還沒好。」「哪這麼快,」他漫不經心,只顧嗅她領口上的花香,見她掛慮,補充了句,「用了唐三留給的葯,說是過個把月就好,無礙。」「可要是留了疤怎麼辦……」「那又如何,你沒見過戰場上下來的軍將們么,石錫他們脫乾淨了,哪個身上沒有疤;男人細皮白肉,豈不成了兔兒爺。」
可是,大宗師這道劍痕,是為她留的,和石錫他們的不一樣。她心裡又傷心,又甜蜜,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恨不得能變戲法似的把這道劍痕消去。
她軟軟的指肚摸得他心躁,他忽然鳳眸微抬,盯著她,冒出句:「倒也是,唐三那狗犢子說過,留了疤,以後婆娘不好找。」
他一個斯文人,渾然冒出一句粗話,顧柔聽得一怔,望著他,又聽見他道:「我找不到,就找你好不好。」聲音在她耳邊,既溫柔,又清楚,暖暖地烘著耳垂。
她微訝,說不出話來,原來……他不是沒聽見沒在意,而是在這等著她呢!心驟然地也被烘暖了,宛如春風過體,暖和了胸襟,她嘴唇輕顫,有話說不出來,怕自個一張嘴先哭了,便緩了緩一口氣兒,摟上他的脖頸,輕輕地把頭靠在他頸窩,默了一小陣兒。半響,她道:「好。」
……
國師送顧柔回來,兩人一起踏入顧柔家,日中正當頭,陽光照遍庭院。顧柔想著要做午飯給他,就讓他去堂屋裡等一會兒,自個直接去了后廚。
國師今日休沐日,他喜歡這偷得浮生半日閑,陪著她悠悠哉哉也挺好,他在院子里隨便走走看看,撥弄了一下架子上掛著的一個葫蘆瓢,覺得它形狀長得不夠規整,用久了也容易腐爛,下次他來,要換一個銀制的才好。水缸的木蓋一角好似破了,應當修補,他琢磨著自己有生以來好像沒做過木匠活,回去問問孟章那小子能不能代勞;上了台階,又看見牆上掛了一串干辣椒,他又想,忘了告訴她自己不吃辣,讓少放一些——當然,如果她喜歡吃,又不是太辣的話,他也可以忍受陪她吃那麼一點。
正閑思慢忖著,他踱進堂屋,迎面只見八仙木桌上擺一殘棋局,旁邊一張慍怒的臉。
一個白凈少年胸膛起伏,氣勢洶洶地瞪著他,正是顧歡,厲聲質問:「你是誰,為什麼接近我阿姐?」
今日學堂里的先生犯頭風,沒來講課,找那剛住進葫蘆巷的沈硯真沈大夫看病去了,讓學生們自習,許多學生便互相下棋消遣,顧歡棋藝超群,本在同窗當中遍無敵手,加上出門前跟阿姐吵了幾句,沒得心情陪菜鳥們下棋,便提前回家來,擺開了棋譜自己對自己地手談,卻早早在屋裡看見這一幕。
——他穩重懂事的阿姐,怎麼會跟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回來,還把他帶進院子?
他憤怒地打量著國師,見他衣著錦繡,清俊富貴,更加心裡確認,這就是個來誘騙良家少女的登徒子。沒想到好容易走了個韓豐,又來一個升級版的壞蛋打他阿姐的主意,他見國師不答話,卻眯著眼打量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給宰了,他左看右看,終於讓他瞧見了屋角落裡擱著的耙子,他衝過去抓在手裡,就想要把人轟出去!
……
顧柔拾掇半個時辰,把午膳準備好,端進堂屋,就被裡面的一幕驚呆了:
國師坐著,顧歡站一邊,正指點他功課。
顧歡曉得了這是當朝國師,雖然心裡頭震驚不敢對他動粗,但是心裡頭始終不服——難道就因為你是國師,便可以欺辱我阿姐,將她當做玩物弄於掌中了嗎?他替阿姐不平得很。可是國師提出要看看他的功課本,他不能不從,卻故意挑釁似的從書箱里拿了一卷儒學著作出來——
如今雖然大晉國主以黃老之道治國,學堂教授的主流也是道術理論,但事實上到了這一代,皇帝聽取侍中錢鵬月的建議,開放言議,使得百家爭流,儒家和兵家等其他學派也如雨後春筍,廣有擁簇。顧歡學的是先生教的老莊之道,可是心裡頭卻偏愛儒學,他面對道派的大宗師,拿這卷書出來,正是隱含挑釁之意。
國師一看,果然道:「你這是學外雜書罷。」
怎麼,承認自己教不了?顧歡向來用功,悟性不錯,他不怯國師,朝他發難:「大宗師恕草民愚鈍,只能感受儒家的立身之道,不知老子莊子是為何物,道又是為何物;雜書通俗易懂,故而就只能看看雜書消遣。」
國師抿唇,有發笑之意。
「大宗師笑什麼?」
「人在道中,而不知其存在;如魚得水,不知水的存在。你立身之世處處皆道,生活中時時有道的法則,你日用而不知,反而質疑天道,怎能不笑。」
顧歡道:「道提倡絕聖棄智,斬斷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儒家卻提倡仁義禮智信,儒生們立心天地、立命生民,自然難以理解您這不關民間疾苦的道法。」
顧柔聽弟弟出言不遜,不由得一驚,忙走到國師身邊,正要開口,被國師阻止。
國師收斂了笑意道:「經商有生財之道,為人有處世之道,頤養有養生之道,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大道無處不在。道與人世緊密聯繫,絕非孤懸獨存,你哪隻眼睛看見道能夠高高掛起,漂在空中的了?」
見顧歡默然無聲,國師拂一拂衣袖,繼續心平氣和道:
「大道之大,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而無所不在。聖人對待道的態度是從容。所謂從,便是謙遜柔和,少來妄自揣度曲解;所謂容,便是能容,清正自守,虛懷若谷。從容以應,聖人之道也。」
顧歡咬牙想了一陣兒,找不到可以應對的言辭,鬼使神差,蹦出一句反詰:「聖人之道既然這麼管用,聖人怎麼不自個一統天下?」
國師搖了搖頭:「太公輔周,功成身退;范蠡匡漢,西出姑蘇。吳太常在太學館建了一個茅坑,你見過他無時不刻蹲在上面了么?這就叫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顧歡:「……」
國師面含微笑,他眼裡沒有賣弄和炫耀的意思,顯得瀟洒和坦蕩。
「聖人之道,為而不爭。既可入世建功,亦可飄然而去,此為此聖人之道。你可以不去修行道,但同時,你也無資格曲解大道。」
一陣清風悠悠吹起他束髮玉冠上的飄帶,顧歡這才發現,國師這一派宗師的氣度,淵渟岳峙,氣正神清,和那學館里的儒生門客們相較,顯得是如此迥異而超脫。
觀人識人,而後知人……顧歡想,可能,他還是有跟韓豐不一樣的地方吧?
他還是很不放心,但是……感覺跟他吃一頓飯,還是可以容忍的。顧歡沒再說話了,任由顧柔把飯菜擺上桌。
盤來碗去間,顧柔給國師夾了個雞腿:「大宗師。」國師端碗接著。
顧歡黑臉看著,以前雞腿都是先給他夾的,他心裡微微不爽。
可是阿姐馬上又夾了個雞腿給他:「阿歡。」
顧歡臉色一松:「謝謝阿姐。」不像大宗師,連個謝字也沒,枉稱一代宗師,這點禮數都不懂。
國師把雞腿夾回給顧柔:「你吃。」「啊,不用的,你是客……」「你太瘦了,多長點肉。」顧柔低下頭,臉紅了,小聲嗯了一句。
豈有此理!顧歡無比堵心,雞腿咬在嘴巴里如同嚼臘,國師怎麼了!是國師就可以仗勢欺人了嗎!是國師就可以搶走他十幾年相依為命的姐姐了嗎!
吃過飯,顧歡靈機一動,提出要跟國師手談。
他的圍棋造詣不差,至少打遍學館無敵手,先生都要忌他三分。
——這一盤棋下去,包管要讓他在阿姐跟前下面子難堪。
國師很無言,這個年輕人,好勝心真當不是一般的強,但是看看顧柔在他身邊探頭探腦,眼睛里好似有幾分感興趣的樣子,便應允了。
又是一晃半個時辰過去。院中的日光稍向西斜。
國師在桌上落下黑子,對顧歡道:「你死了。」
顧歡連連抹汗:「再來。」
「再來一萬次結局還是一樣。早在前一手,你該擋不該沖;現在你不吃本座,本座便贏你。不過你棋路挺穩,中后盤韌力不錯,這樣罷,你先把今日之局琢磨透,下一回本座來,再跟你下。」
國師見顧歡點頭,便道:「小柔,你讓他自己好生琢磨,我等不要打攪,出去走走吧。」
顧柔覺得那一局棋很新鮮,她也會下一點圍棋,只是沒有阿歡和大宗師那般厲害,還想再看,可是既然大宗師這樣說了,那就聽他的。她道:「大宗師,你等等。」她從屋裡拿了一點東西出來隨身帶著,跟顧歡道別:「阿歡,那我跟大宗師先走,你慢慢想。」
顧歡沒應聲,他頭上冒著汗,捏著棋子還在絞盡腦汁地思考,忽然反應過來——屋裡沒人了!
大宗師就這麼當著他面兒,把阿姐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