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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3

  ……


  時間如水從指縫中溜過,五月十五的夕陽沉了下去。


  街道上兩旁住家的燈火徐徐亮起,顧柔無心打扮,穿一件平日里普通的素衣,在城中的街道亂晃。


  離赴約的時辰還有好陣,可是她心緒茫然一片,從城最西的西陽門逛至東陽門,再逛至城南的青陽門,她停下腳步,望向夜空,黑夜一點一滴沉降下來,無形地壓抑著燈火璀璨的洛陽城。


  收市的攤販經過,想做最後一筆順手生意:「姑娘,買支簪花兒吧,年輕輕的戴頭上多標緻。」


  顧柔恍若未聞地走了開去。


  「姑娘,買只河燈吧,有什麼心愿寫上頭放出去,靈驗得很。」經過王家紙馬鋪子,老闆娘在門口收攤,熱絡地招呼。


  顧柔停下腳步來看,王家紙馬鋪子,乃是城南銅駝大街上的一家香火紙錢鋪,自產自銷的細檀香很有名。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地,又走到銅駝大街上來了。


  她朝南邊看去,已經能看到洛河河面上粼粼的波光,兩岸的垂柳迎風擺動柔條,洛水長橋在那柳樹的陰影之中若隱若現。


  ——她還是來到了這裡。


  明明曉得自己不配,卻還時控制不住地想要見老妖怪一面……


  不曉得是不是心有靈犀,就在這時,虛空中傳來了他的聲音:【我出發了,你我洛河橋上見。】


  顧柔心跳漏了一拍,顫聲回應:【我……我可能來不了。】其實這一刻,她就站在橋下,水面吹來柔和的清風。


  國師柔聲細語:【你一定要來。】


  風住塵香,清風拂柳,細浪拍岸。


  顧柔聽著他溫潤的聲音,宛如洛河的水波潺潺一般清澈柔和,停在心中,絲絲酸楚:【有很多事情你不曉得,我來不了了,因為我……我……我已經不再是……】


  【你等著本座。】他口吻強硬,不打算過多糾結,見了面,一切都清楚了。


  【……】


  顧柔欲語淚先流,輕輕捂上了嘴。


  這份難過,雖然沒有以任何語言或是心思的形式表達,可是通過長久的沉默,國師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她的煎熬。他的內心何嘗不也是一樣呢?


  他最擔心的,便是揭曉真相的那一瞬,他的小姑娘是否還會像當初那般堅定不移地愛慕他;尤其是在他一步錯步步錯,犯下如此多難以解釋的過錯之下,她是否還會接受他大宗師這個身份和老妖怪的合二為一。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須說出真相來。他需要把他的身份見光,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接受審判。


  所有的誤會,就讓他來解開;所有的錯誤,由他負責。他的小姑娘又有何辜呢?她是那麼地純潔真摯,那麼地纖細脆弱!

  國師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不管怎樣,無論發生何事,本座的心待你如初。】


  他的聲音,通過心念源源不斷地傳至顧柔心中,宛如簫聲笛韻一般清潤溫柔,撫慰著她無助的心。


  顧柔咬住唇,暗下決心。


  真相總是遮不住,該來的總要來,她應該坦白。


  ……


  京郊五里的小路上。


  國師快馬加鞭,抄近道往洛陽城趕,馬蹄紛亂地跑過雜亂的原野。今日早上到傍晚,他都忙於和手下人協同清剿舒明雁在京郊部署留下的殘餘勢力,他跟金飛燕聯手合作,又有石錫抽調的一部分北軍親信秘密接應,原本是應該萬無一失的。可是中途卻殺出個程咬金,舒明雁和幾個親信被前來接應的身份不明的人營救走了。


  看那接應之人的武功路數,國師心裡猜得七七八八。


  多半是蕭書生。


  蕭書生已經徹底倒向雲南勢力,要與國師為敵了,他曾經先後在北軍和離花宮服役過,手裡掌握不少□□消息,對北軍的排兵布陣也十分熟悉,一旦被他活著離開,絕對是個大麻煩。國師正愁他不露面,他便自動現身了,原本這是個捉住他的機會,但國師心裡惦記著要赴顧柔的約會,便一時無法抽身繼續親自指揮追捕蕭書生和舒明雁二人。


  「交給我唐三了,有什麼事你先去。」唐三如是說。


  國師便留下孟章和寶珠協助唐三,獨自快馬趕來。


  月光如銀,照得曠野一片霜白,他縱馬其間,忽覺風聲鶴唳,連草木的飄搖聲中都平添了一股肅殺之氣。


  暗夜中,似是一股奇特的殺機逼迫而來。


  國師勒馬止行,在原地打了一轉,忽然大笑一聲:「既然來了,何必掩藏;難道躲在暗處,就可以讓本座自行滅亡了么?」


  很快,便聽到黑夜裡的一聲迴響,回答的男人聲音斯文沉緩,咬字平穩,頗帶著一股中年學究的書生氣息:「大宗師,您別來無恙。」


  來人輕輕一縱,落到國師馬前,正是叛出離花宮后,投靠了碧海閣的蕭書生。


  國師鳳眸微斜,挑睨他一眼,語落輕笑:「竹吟,你應該多帶一些人,否則本座對付了這十人,尚且還有餘力來對付你,這般你就很難逃了。你跟本座多年,不應犯下如此失誤。」


  他此話一出,周身三丈範圍內埋伏的刺客們聽了皆是吃驚——各人除了蕭書生皆未露面,他竟能感知得到我等埋伏的人數?

  那些人正是舒明雁身邊的親信死士。舒明雁欲拉國師剷除金飛燕不成,反被國師和金飛燕聯手算計后,他僥倖未死,心中大恨此二人,聚集了剩餘的心腹力量,正準備向國師報復。正好遇上離花宮以前的叛徒蕭書生,蕭書生幫助他給了這樣一個機會,舒明雁便把自己的一部分人交給他,帶來暗殺國師。


  那些人聽到國師輕描淡寫,舉重若輕的口吻,心裡皆暗自狐疑——都曉得這個大宗師出自道派氣宗淵藪,師承名門泰斗,可是他畢竟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何故這麼大口氣。這些在場的刺客均是離花宮內舒明雁旗下一等一的高手,難道他還真能同時對付得了這麼多人不成?


  蕭書生的臉上看不出驚訝或慌亂,他長得瘦而乾癟,月光灑在他臉上慘白如灰,但他的神情卻沒有絲毫凄慘或是害怕,更確切地來說,他像是一具枯瘦沒有表情的殭屍,用死寂的聲音回答:「多謝大宗師關切。竹吟跟隨您數年,知曉您身懷紫衡真人傳渡的百年道功,一定會小心交手。」


  他這口吻,不疾不徐,不像是來殺國師的,倒像是虔心誠意來討教的。那幾個刺客也是奉舒明雁之命臨時受命於蕭書生,聽到這裡也不禁疑惑起來:這蕭書生當真跟國師有仇?

  國師淡淡冷笑:「蕭竹吟,難道你以為以你等之力可殺得了本座嗎?」


  「生死難料,總要試一試才知道,」蕭書生的回答依然平緩,他乾燥的嘴唇一張一合,就像一具毫無生命的人偶,「大宗師,他們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人,您可千萬要小心了。」


  國師眉頭一皺,蕭書生搖手一招,示意進攻!


  那十名刺客死士得令,刷地一聲踩住陣型,將國師圍在垓心,攻了過來。


  蕭書生退至丈余之外,抱臂觀看,臉上不見任何錶情。


  這十名刺客之中,有人持分水刺,有人握旋刀盤,也有拿雙戟和鉤鐮槍的;這些人的武器分則各自鋒銳凌厲,合則能夠從上到下密布成陣,殺得水泄不通,使目標難有餘地可逃。


  國師振衣而起,刺客們的兵器落在他的坐騎上,白馬瞬間哀鳴一聲,鮮血噴濺——馬脖子被雙戟齊頭斬下,馬腹被鉤鐮□□個對穿,雙戟砍前蹄,刀劍削后蹄;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完成!


  蕭書生的計劃里,就是要將國師這樣五馬分屍。他冷冷看著國師泠然騰空,在躍至高點時舒展姿態,調節身體重心,長久的滯空時間使得他衣袂翩飛,如一縷縹緲的嵐煙。


  包圍圈三尺開外的位置,國師徐徐落地,雪袖翻湧,風吹得他衣袍白浪叢生。


  刺客們迅速轉過身來對著他,再次集結成陣勢。這時,國師已抽取腰間兵器,鋥——一聲尖銳清晰的金屬響聲,一把古樸至極的長劍握在他手裡。


  劍身細長如條,劍格帶工,劍柄處以玄青色皮革裹纏,夜色中看來平平無奇的一把劍。


  然而下一刻,國師翻轉手腕,宛如雪山山巔雲破日出的一瞬間,眾刺客只覺眼睛一刺,紛紛眯起眼,警惕撤步——那長劍接住了月光瞬間折射,竟閃出雪亮的寒光來。


  那道劍光漫射而過,璀璨無邊;那種氣勢似是令世間所有的兵器,在它面前都黯然臣服下來。


  唯有蕭書生處亂不驚,在旁道:「哦,原是那太上忘情,真不愧乃傳世名器。」


  太上忘情劍。


  這些刺客混跡綠林數年,自然聽過這名震天下的神兵利器,當年重華派道祖青陽真人開山立派,創北宗氣宗武學之先,為得神器,他花十年之功閉關鑄劍,才有這把太上忘情。歷代以來均為重華派鎮派至寶,為掌門級別的人物方可持有;太上忘情最後一次在江湖上出現,乃是重華掌門紫衡真人應先帝之邀出任國觀長老,佩戴此劍坐鎮三清朝科的典禮之上。


  倘若要排一個江湖兵器譜,就是再過一百年,太上忘情也不會跌出前三。


  眾刺客不料他有這等神器在手,均是吃驚。


  蕭書生又看了一眼:「真是好劍啊。」語氣里沒有羨慕。


  國師很淡然:「此劍原不殺無名之輩,上一劍刺的還是你們主人舒明雁,本座尚覺委屈了。」


  此言一出,在場刺客均覺羞辱,然而國師紋絲不動,沒有嘲弄,也沒有輕視的意思,彷彿只是在心平氣和敘述一個讓人覺得很難堪的事實:

  「今日本座趕時辰,是你等之幸,速戰速決。」


  他話音甫落,長劍出手,只見月亮映射的光芒悠悠一閃。


  這一劍來勢不快,劍身平平,輕巧而自然地點向一名刺客,招式沒甚特別之處。


  那刺客也是高手,初看便覺心中一凜,知曉這位國觀大宗師的劍法,不是等閑之流。


  因他這一劍盪出之勢,雖然平穩無波瀾,但是其中所暗藏的變招,卻是可以多達十幾種以上。


  那刺客面對強敵出手,一時猶豫,沒想反攻只求自保,因而舉著峨眉刺交叉在胸前一格,擋住他的劍招。


  這一檔卻沒遇著對手,峨眉刺空然晃了出去,國師的劍卻已經不見了。


  刺客心中大驚,國師當下評判:「你死了。」


  說罷將撤開的劍勢原路折回,無波無折地刺進他的心臟,輕輕一攪,對方五內俱碎,當下沒了氣息!

  這一切發生得如同電光火石一般,其他數名刺客來不及驚愕,更談不上出手相救,國師已經收了劍橫在眼前,他一抹劍身的粘稠血跡,用手指彈落在地,輕輕一嘆,優雅清冷:


  「較之舒明雁,差得太遠了。」


  說罷,眉頭一展,雙眸清晰如電,鋒利射向眾人:「你們呢?」


  眾刺客雖飽經風雨,此刻面對一青年後生,卻不禁面露出恐懼之色來!


  他們終於曉得,傳聞中的北宗劍術流派的厲害之處——國師的出劍,每一劍的最初都能夠使人看清,可是到了跟前,卻居然快似杳然無跡,使人摸不著它的存在。於是先前你所能夠清楚看到他出劍的每一幕,都變成了足以誤導你犯下致命錯誤的虛假動作。


  這種先慢后快的突然變速,和它出招時詭異的軌跡變化,真當是他們刺客生涯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猶豫和恐慌之情在刺客中間一時蔓延。這時,蕭書生突然發話,不緊不慢:「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你等既然豁出去來到這裡,還顧慮什麼;他刺你等一人一劍,難道你等九人還刺不中他一劍么。」


  這話點醒了眾刺客,這些人均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替舒明雁復仇的親信,倒不會顧慮自身的生死,於是眾刺客重整旗鼓,再次朝國師攻去。


  國師長劍飛舞,頭頂如罩森森雨幕,將周身護得密不透風。行雲流水的劍勢如一場優雅的舞蹈,隨著他白袍上下翻飛,在漆黑的荒野里拉開序幕。


  他每出一劍,都挑翻一名對手:

  長劍一斜;

  長劍一盪;

  長劍一挑;

  長劍一點……


  他邁著鼓點般的節奏和步伐,隨著對手一個一個倒下,一步步接近蕭書生所在的方向,彷彿一場華麗的炫技。


  蕭書生紋風不動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焦躁,他打了個響指,一匹黑馬從暗處跑將過來,蕭書生翻身上馬,卻沒有立刻扯韁繩,而是回著頭繼續盯著國師。


  國師也在看他,眼角餘光罩著最後兩名刺客,長劍微盪,斜斜橫掃,乃是一招優雅凌厲的「解落三秋」。


  這時候,突然心中傳來一個聲音:【老妖怪,我到了。】


  他心念一動,精力微分,被對手抓住空隙,一名刺客突然出手,朝他腹部打了一枚鐵虱子。他迅速左手來接,當下挾在指尖,反打回去,把那人釘死在地。卻無可避免地露出左肩一片空門,被剩下僅存的那名刺客鉤鐮一甩,刺中腹部。


  國師長身微震,那鉤鐮深深入到肉里,竟是撕咬般的疼痛。


  蕭書生心知不可得手,雖有不甘,但看到這裡,見他終於受傷,終究枯瘦的臉龐總算冷笑微漾,稍稍覺得一絲快意。為求自保,他沒作停留,一夾馬肚子,甩開韁繩:「駕!」絕塵而去。


  ……


  顧柔佇倚長橋在等待。


  晚風徐徐,吹動水面粼粼波光。


  約定的時辰還有半柱香便要到了,她還沒想好要如何坦承前情,不由得在橋上焦慮起來,雙手撐著橋闌干,深深吸了一口氣。


  和國師的事,的確很難說得出口……而且,心中的畏懼,似乎遠不止這事件表面的一層。她為什麼不敢說?用國師的話說,應該事無不可對人言才是,如果內心真的夠坦蕩。


  水裡,月亮的倒影搖又晃,一盞不知誰放的河燈孤零零地從橋下飄過來,水裡月亮的影子便碎裂了,顧柔凝望出神,忽然神思一恍。


  驀地,水面竟浮現出國師的影子來。


  他微笑時的模樣,他冰冷時的模樣,他皺著眉頭質疑的模樣,還有他幾次冒著生命危險將自己回護在身後的模樣……那個頎長玉立的背影,伴隨他身後被風微微吹起的白髮,竟然深深地銘記在了她的腦海里。


  原來他的關懷,無時不刻地存在著,就算她再遲鈍,再刻意忽略,也沒法視而不見。那天的一劍,照她被激怒后的脾氣,原本應該用力地刺出去,可是她瞧見了他那時的眼神。他深邃清俊的眉眼裡,分分明明地透著徹骨的傷心。他用那麼心碎的眼神望著她,像一個渴求她原諒的孩子,生生拉扯著她的心,讓她的憤怒全都頹軟了下來。那一劍也就鬼使神差地沒刺出去。


  她用力搖頭,希望能夠把國師的影子從腦中抹去。


  河燈飄遠了,水面又恢復了平靜。


  自己怎麼會這樣?快要同老妖怪見面了,卻在心裡想著另外一人,這是瘋魔了?

  夜涼如水,顧柔仰起頭,原諒了國師,卻原諒不了自己,她從未有一刻像此刻這般無助和迷茫。


  ……


  亥時過去了。


  子時過去了。


  丑時二刻,洛河長橋上已空無一人,顧柔單薄的身影在月光下長久地佇立,彷彿已與石橋融為一體。


  夜風吹著河水,嘩啦嘩啦輕輕響,吹得她心臟微微發涼。


  她等的人還沒有出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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