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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
傍晚,軍隊駐紮在郊外休息,顧柔同國師在車廂里坐了半日,總覺得心內惴惴不安,便早早用了食物去營帳休息了。
國師一個人在離營地不遠處,於樹下凌風眺望,群山如黛,雄關已遠,一縷縷山嵐浸透晚霞,柔似天幕間的一挽紅紗。
此時連秋上應該已經抵達雲南屬地,開始重整政權了罷?他想。連秋上的存活成為了雲南最大的一個變數,最好是利刃斬新草,能夠在今年對雲南用兵,迅速了結這場軍備拉鋸。然而黃河這邊的民力和軍力還要看天,如今正是兩河多發旱澇的時節,如果能夠平穩度過這個春天,朝廷徵到足夠的糧草和士兵,那是可以的;如果在夏天以前不能,那麼就失去了今年的戰機——秋天,還要防止馬肥時節西涼兵的進犯,不宜南北兩端均拉開戰線。
他反覆思考各種可能性,不斷權衡種種變數將會帶來的後果,這時,背後傳來嬌怯的聲音:「大宗師。」
國師稍稍側過臉,雲飄飄邁著小碎步走來,朝他見禮。「飄飄參見大宗師。」
雲飄飄這一回學乖了,她曉得這位國師性子清冷高潔的同時,內心也十分強硬,跟他來任性耍賴的那一套行不通,所以這次她收斂了許多,不僅規規矩矩跟他見禮,從口吻態度上也恭敬許多。
國師側過臉,眼角的餘光掃過雲飄飄,又轉了回去,淡淡:「何事。」
雲飄飄心裡一個咯噔。她這次來,其實是因為顧柔。
自從雲飄飄漢中回來求著國師,搭上北軍的順風馬車之後,待遇就沒有來時跟連秋上同乘那麼好了,中尉石錫完全不管她是不是太尉的女兒,竟然給她提供的車駕住所都是最普通的等次,連吃飯都和士兵們吃得一樣,雲飄飄嬌生慣養哪裡受得住行軍的艱苦,可是她自己應承過國師,要跟著軍隊走,就要守軍規。
北軍的將士一個個訓練有素冷酷如鐵,並不因為她是洛陽第一美人就優待她三分,她原本心裡不滿,但也只能忍著。可是從昨日國師回來起,她驚訝地發現和國師同乘一車的女子竟然是顧柔!
她原來不是坐囚車的么?
看著顧柔坐上了國師的寬敞馬車,而且石錫、寶珠,乃至國師的身邊人對顧柔的態度都十分寬和,再看看自己仍然坐著一輛狹窄的硬座馬車,雲飄飄的心情震驚不平衡到了極點。自己身為洛陽第一美人被這般冷落、無人問津還是頭一回,這不是對自己的一種羞辱么!
所以她今日趁著顧柔不在,找了個空隙,來好心勸勸國師。
雲飄飄清了清嗓子,嬌聲問道:「大宗師,飄飄前些日連日求見您,您為何都避而不見。」
國師薄唇輕啟,蹦出一個字:「忙。」
言簡意賅得讓雲飄飄又噎了一噎。
雲飄飄擰著柳眉,露出不怎麼高興的埋怨情態,不過她生得美,就連撒嬌也是甜甜的,並不惹人討厭:「可是飄飄看見大宗師日日同那顧柔閑逛,也並沒有在忙些什麼。」
國師負手而立,聲音雲淡風輕:「雲姑娘,你爹沒有教過你么,當有人和你說忙,是因為他要留時間給更重要的人。」
雲飄飄一窒,登時臉上像被人火辣辣拍了一巴掌,禁不住露出幾分羞惱的神色來:
「大宗師,以您尊貴的身份,和這等出身的女子太過接近,這樣會招來外界不必要的誤會。」
「本來便不是什麼誤會。」
雲飄飄呆住了:什麼意思?
「本座看中她了,正欲得她歡心,這區區馬車令她坐一坐又何妨,便是以後本座的床也可以讓她隨便坐的。」
國師的聲音清雅涼潤,優美舒緩,不疾不徐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使得雲飄飄如花似玉的臉頰更紅了,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極端的惱怒。
「你!你連你家族的聲譽都不顧了?」她不敢置信。
「慕容家世代以來男子忠賢,女子純良,本座想以顧柔的品性,一定會很好把我慕容家的家風傳承下去。」
什麼,他竟然要還要正式納她入門第?雲飄飄氣炸了。
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生氣。雖然,她一心喜歡的是連秋上,但畢竟在沒有認識連秋上的時候,她也曾被這位國師的天人之姿傾倒過,而換來的卻是對方的不屑一顧,她雲飄飄都追不上的人,顧柔憑什麼?!
雲飄飄按捺怒火,聲音尖利了三分:「飄飄前來,是好心想要提醒大宗師,顧柔一會兒勾搭世子一會勾搭大宗師您,絕非心地純良之人。飄飄是為大宗師被蒙蔽而憂慮,既然大宗師您一葉障目,飄飄也就無話可說了!」
「那姑娘正好可以閉上嘴,把連秋上拿來同本座相提並論之人,不值本座一談。」
「你!」
她還是頭一回被這樣對待,國師這般雲淡風輕的口氣蔑視她,比一個潑婦在當面抽打她的臉還要疼痛!她素來自恃高貴,若是一個普通人冒犯她她不屑於一般見識,可是國師這樣一個翩翩君子當面無視她,將她當做糞土看待,簡直像一柄利劍無情劃破了她的自尊!
雲飄飄氣得雙眸含淚,嘴唇哆嗦,扭頭掩面地跑走了。一路上經過旁人異樣的目光,和士兵們的指指點點,她羞憤得全身發抖,心中愈發地憎恨起國師來。等她當上世子妃,有你們好看!
可是她忽然又想到,即使當了世子妃,也在偏遠雲南一隅,哪裡趕得上這權傾朝野風光無兩的當朝國師呢?
想到這邊,她氣得眼淚嘩嘩直流。早知道就讓顧柔那個賤丫頭跟著世子罷了,起碼同在一個后宅,她是妾,自己是正室,還可以拿捏死她!
這種感覺,就像是看著一隻螻蟻爬到自己頭頂上去,真是恨死了!
……
之後的幾日,軍隊加快行進速度,一路暢行無阻,很快接近洛陽。
在抵達洛陽的兩天前,國師打量了坐在車廂對面的顧柔,見她還穿著原先寶珠給的那件素布衣裳,微微皺了皺眉:「你怎麼總穿這一身。」
顧柔訝然答道:「我只有這一身。」「換了。」「啊?」「不符合本座的審美。」
「啊?」顧柔這個「啊」比先前那個更大聲了。
國師不緊不慢道:「你不覺得這個馬車裡面,唯一不協調的就是你么?」
顧柔抬起頭來,只見油壁金罩的車頂,桐木油漆的車廂,腳下的絲絨軟毯,還有面前清冷若仙的國師……再瞅瞅自己一身粗衣。
本來不覺得,被他一說,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協調。
「拿去。」國師不知從哪裡拿出來一套衣裳,顧柔驚訝地接過來,只見那綢緞長裙的質料雪白細膩,附帶有質感的流水天青的暗紋,配著一條鑲銀絲線的玄青色挽紗,那道紗拿在手裡像是一道銀河帶著星星,閃爍著幽亮細碎的光芒。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本座說送,如你拒絕,本座便把你身上穿的那件也收回來。」
「……不成,」顧柔臉都白了,護著胸口道,「這件是寶珠姐贈於我的,大宗師你沒有權利收回。」
國師冷哼:「寶珠是本座的人,她的東西就是本座的東西,為何不能收回;凡是落在本座的地盤上的東西都是屬於本座的,包括這輛馬車,這件衣物。」說罷不忘淡淡瞥一眼顧柔,心想,還有你。
顧柔不敢跟他犟了,大宗師的道理總是把沒理說成有理,她勢單力孤的,還是順著他一點為好。
次日,顧柔就換上了國師送的新衣。
她從帳篷里走出來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一陣空前的矚目。士兵們用驚訝的眼神朝她看;寶珠笑著投來注視;石錫若有所思;孟章在吃毛桃,看見顧柔,嘴巴一張桃兒掉在鞋面上。
有什麼不對勁嗎?顧柔事先在河邊照過自己的模樣,這件衣裳經過國師選的,自然是沒得挑的漂亮,可是她自己也不算差吧?水中自己的倒影,白膚紅唇,纖細腰肢,頭髮自然地在腦後紮起一束,剩下的長發很自然地披在肩上,也不突兀啊。
顧柔倒沒有妄想過自己換一身國師送的衣服就驚艷眾生傾倒所有人,畢竟,有雲飄飄那樣的美人兒在,眾人的表現也顯得很平常。
雲飄飄一看見顧柔那件衣裳,先是一愣,又是一惱:「哼!」跺了腳推開顧柔跑了開去。弄得顧柔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明明她穿的那間牡丹攢花羅仙裙更五光十色,華麗異常。
倒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嘛。她有點惴惴不安了。
剛巧,寶珠過來,對顧柔福了福身:「姑娘,國師催您上車。」
「哦。」顧柔懵懂地快步走,一路心想,今日寶珠姐也有點不對,怎麼對我一下子恭敬了起來。
國師的六駕馬車停在隊伍的靠前方,前後旌旗林立,掛著北軍的番號和國師的旗號「慕容」二字。顧柔看見,放緩了腳步,整理一番儀容,加速走上前去。
國師立在馬車前,反撐著雙手背靠車壁,正同身邊的幾個尉官交談,時不時露出清雅的微笑。他的樣子看起來很隨意,配合談話偶爾還會作幾個手勢表達意思,幾個尉官卻正襟危立,不敢怠慢,將他詢問交待的事情一一默記。
顧柔走近了,看到他們正忙,便安靜地後退到一邊。尉官當中有顧柔的姨父薛校尉,他看見顧柔,想起自己的女兒薛芙死得何等凄慘,先是露出仇恨的神色,然而他又看到顧柔身上穿的衣裳,臉色登時白了,眼中寫滿震驚。
顧柔對於薛家已沒了舊情,也就不在乎薛姨父怎麼看待自己了。她繞開薛校尉的視線,看向國師。
今天的國師很特別。
他平時總是散著頭髮的,那一頭霜雪般的白髮和他眉心的梅花花綉雪白血紅相稱,顯得他整個人像是仙人下凡,優美清冷。
可是今天他戴冠束髮了。一部分的白髮用道冠束在腦後,更多地自然放於身後,穿著一件玄青和霜白相間的陰陽道袍,整個人清峻高潔,神采煥發,看他同身邊人談笑風生卻不流於俗的狀態,真似極了一隻遺世而逡巡的仙鶴。
顧柔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所以她也只是瞪著國師看呆了一小會兒而已。
可是偏偏就是這該死的一小會兒,國師突然回過頭來,清潤的目光赫然一瞥,秋水般掠向顧柔,剛好跟她的眼神接了個正著。
和他對視,一股奇怪的感覺流邊全身,顧柔全身發麻。那些識趣一點的校尉們,紛紛安靜地告退了。
又只剩下國師和顧柔。
他的目光清肅而凜冽,顧柔被那一道□□逼迫得低下頭去,弱弱地道:「大,大宗師。」
「別說話。」
「啊?」顧柔又抬起頭。
「噓。」國師把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顧柔很緊張,立刻閉上了嘴,四顧周圍環境,沒見著風吹草動,發生什麼事情了?
猝不及防地,她的手被拉住了,國師輕一使力,便將顧柔雙肘托著,拉到自己胸前。
他聲音微涼,輕如蠱惑:「讓本座好好看看你。」
一臉受驚的顧柔舉著雙手,捏著兩個小拳頭,朝他茫然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