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r56

  調查結果出來,安琪是自殺身亡,屍體在浴缸里泡了一周,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高度腐爛,慘不忍睹。


  安琪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如果不是因為浴室的水滲到樓下,影響了鄰居的生活,沒有人會發現她死在了家裡。


  警察很快就結了案。


  葬禮是紀傾城替安琪辦的,但安琪畢竟只是一個對這個世界和其他人來說都無足輕重的人而已,所以只有幾個同事來靈堂,上了香便走了。


  紀傾城的家人也都來上了香,傾人幾次想跟姐姐說話,但是卻都還是沒能開口,最後還是跟在父母身後離開了。


  吳天垣也來了,他幾乎是硬著頭皮走進靈堂的,做好了準備讓紀傾城再大一拳,然而紀傾城卻連罵都沒有罵他一句,只是沉默地把香燭遞給他。


  到了夜裡,只剩下紀傾城在守靈,宙知道勸她休息也沒用,只得陪著她。


  「人死後不應該是被愛著她、和她愛著的人圍繞著才對么?為什麼安琪的葬禮,來得儘是一些她憎恨的人……」


  「她有你。」


  「她也恨我。」紀傾城垂下頭,疲憊地對宙說:「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宙起身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紀傾城身上,然後走出了靈堂。


  紀傾城說不清楚自己現在的感受,好像也說不上多難過,畢竟八年前她已經為安琪的死哭過一次了,到如今,竟然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安琪本該在八年前就死了,可是上天又給了她八年的時間,這半年,除了更多的苦難之外,她沒有一點多餘的快樂,那麼這八年又有何意義,只是為了讓她墮落到更深的黑暗裡,好自我了結嗎?

  八年,安琪在地獄的邊界掙扎了八年,卻依舊沒有等到她的救贖。誰都沒能拯救她,紀傾城也沒能。


  她只是說了幾句輕飄飄的話,妄想張張嘴就能改變安琪的人生。她和那些傷害她的人也無甚區別,沒有人真的為安琪做過什麼,抱一抱她,吻一吻她,關心她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夜裡有沒有做噩夢,工作順不順心,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紀傾城發覺,自己口口聲聲說著希望安琪能夠往前走,能夠好起來,但是她卻什麼都沒做,她是如此自私,只顧念著自己的人生,沉浸在自己悲壯的命運里,對別人的悲劇置若罔聞。


  也許傾人說得沒錯,所有愛她的人都因為她而不幸。因為她自詡清高,卻其實一直都是那個在索取的人,對她的家人,對她的妹妹,對她的安琪,她什麼都沒有做過。


  她不向任何人尋求幫助,因為她也不想幫助任何人。


  靈堂的音響里放著佛經音樂,音樂聲忽然停止,音樂不知道被誰關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江子歸來了。


  「我把音響關了。」江子歸說。


  江子歸手裡捧了一大束玫瑰花,他看了一眼神情麻木的紀傾城,沒有多說什麼,默默地放下鮮花,上完香之後做到了紀傾城身旁。


  一屋子的白色花朵,江子歸送的紅玫瑰顯得格外突兀。


  「你還真的是不走尋常路……」紀傾城沒有看江子歸一眼,坐在椅子上,看著那束鮮艷的花道:「有送死人玫瑰花的么?」


  「安琪應該是收玫瑰花的年紀。」江子歸說。


  紀傾城沉默下來,兩個人安靜地坐在靈堂里,江子歸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明白。」紀傾城忽然說。


  江子歸挑挑眉問:「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自殺,為什麼現在自殺,不是八年前,不是外婆過世的時候,而是現在……」紀傾城看向江子歸問:「她是你的助理,你們朝夕相處,你告訴我,她為什麼現在會自殺?為什麼在跟我重逢之後自殺?」


  江子歸的神情依舊是那樣的漫不經心、百無聊賴的模樣。


  「終於活不下去了,所以就去死啊,並不難理解。」


  「我不懂。」紀傾城看著安琪的遺照道:「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去死不可,她明明說要比我活得長的,為什麼忽然又自殺。」


  江子歸輕笑一聲,道:「我想起之前演的一部電影里,裡面有一句台詞,興許可以解釋你的疑問——沒有不明原因的死亡,只有不被理解的死亡。」


  靈堂里靜悄悄的,江子歸掏出煙來,點了三根煙放在安琪的照片前,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根,站得離紀傾城有些距離的地方,重重地吸了一口。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江子歸忽然說:「你想活,是因為你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但是對於有的人來說,根本感覺不到這個世界的任何美好,看不到花朵的顏色,聞不到芳草的清香。想到閉上眼,明天又要開始痛苦的一天就無法入睡,想到睜開眼又要面對這個世界就不願意起床。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折磨,包括睡覺,不是因為疲憊需要回復健康,而是被無聊和抑鬱折磨得筋疲力盡,只能用睡眠麻木。你拼了命去跟病魔戰鬥,可是有的人要拼了命才能活下來……


  「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要拿來跟死亡的*戰鬥,無法好好工作,無法好好進食,無法好好睡覺,只能竭盡全力地讓自己活著,然而人總會有筋疲力盡的那一天,你看著摩天大樓外的廣告牌,上面的美人對你微笑,她的眼神彷彿在對你說,是時候了,你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你快點去,去死吧……


  「所以安琪就去死了,她從前竭盡全力地活著,現在終於用光了力氣,她發現沒有人能幫她,她自己也幫不了自己,所以她去死了。沒有留下一句話。」


  江子歸的語氣平靜得波瀾不驚,可紀傾城卻覺得心中驚濤駭浪。


  「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安琪的想法?」紀傾城問。


  「因為我能看見你們的光。」江子歸扔掉手上的煙,用鞋子把火踩滅,又坐到紀傾城身邊道:「你還有你那個發光的男朋友是有生命力的,你們的光芒能夠照耀到別人,你們都是你們自己,在成為著什麼。而安琪,她是黑色的,她只能不斷地從外界汲取光,才能夠不被黑洞吞噬,當她發現她沒有光可以汲取的時候,就只能去死了。」


  「你的意思是說……」紀傾城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只能去死,因為我的光不能照耀她,因為我沒有能夠拯救她,因為她最後給我打那個電話的時候,我沒有接……」


  江子歸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聳聳肩,無所謂地說:「你接了她說不定還是會去死,這一次沒有,就是下一次。她是黑色的,她不是選擇了死,她是只能去死。」


  「你這樣說只是為了讓我好過一點而已。」


  「我如果想讓你好過一點,會說,死亡對於她來說是一個好去處。你想想看,人這一輩子,快樂稍縱即逝,要為了活著努力工作,要滿足各種*,太累了會生病,太閑了會沮喪。但我們並沒有要求被生到這個世界啊,別人決定了我們的高矮胖瘦,是美是丑半點由不得我們。要活下去是日復一日的艱難,要去死又是層層疊疊的痛苦。現在多好,她已經死了,結束了。」


  「這麼說來,你贊成自殺了?」


  「為什麼不?」江子歸滿不在乎地說:「我們莫名其妙地出生,受那麼多苦,生而不自由,至少擁有死亡的自由。」


  紀傾城搖搖頭。


  「你不同意我?」


  「你知道么,人生來就分兩種,一種熱愛生命,一種憎恨生命。一種積極,一種有毀滅傾向。跟後天的教育甚至都沒什麼關係,就是寫在基因里的。就像有的人的基因生來是要做殺手的,血液里渴望殺戮。有的人生來對人充滿了愛,渴望奉獻。你知道抑鬱症吧?」


  江子歸一愣,點點頭。


  「有一種抑鬱症,是因為基因缺陷。他們的父母的基因里,有類似於近親的基因,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父母有血緣關係,而是巧合,有相似的基因。所以有類似近親基因的人生下的小孩,會有自我毀滅的傾向。說起來挺可笑的,並不是他們決定要去死,而是基因操縱他們,讓他們想要毀滅自己,讓他們被淘汰。於是他們就像是工廠里的次品一下,報廢了。所以你看,選擇死亡也不是自由、自願的,是你被情緒、被生活的打擊,被別人的傷害,被你分泌的化學物質,或者被你的基因操縱的,死亡不是自由,是投降。不是你不想活了,是自然不讓你活了。」


  江子歸忍不住笑起來,問:「真的假的?這些你哪裡知道的?」


  紀傾城黑著臉說:「因為我平時有看書……」


  「也許我也應該多看看書,聽起來比打炮有意思多了。」


  紀傾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是應該提升一下素質了……」


  江子歸挑挑眉,測過臉看向紀傾城。


  紀傾城被她看得不舒服,轉過頭瞪著他問:「你看什麼看?」


  江子歸有一種頹廢美,有其是微微揚起嘴角,笑得滿不在乎的時候。


  「你不要用這種噁心的眼神看著我……」紀傾城沒好氣地說。


  「你有想過投降么?」江子歸忽然問。


  紀傾城莫名其妙地皺皺眉,問:「你是說我的癌症么?」


  江子歸挑挑眉道:「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想過啊。」


  「為什麼又放棄這種想法了。」


  「因為我知道死亡不是結束。」


  江子歸挑挑眉,嘲笑道:「怎麼,你覺得自殺的人要下地獄么?放棄治療是自殺么?」


  紀傾城搖搖頭。


  「沒有死亡,只有一遍遍地重複和輪迴,我死了還是我,安琪死了她還是安琪,我們會重新在一個新的宇宙里,重複我們的人生,無限次。」


  江子歸似乎被紀傾城這個想法驚到,驚訝地問:「所以安琪要無限次地自殺么?」


  「對。」


  江子歸嗤笑一聲,搖搖頭道:「這簡直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可怕的事情了,超過任何事情。」


  「為什麼?」


  「因為要無數次的重複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紀傾城忽然笑起來。


  「如果每一次你都給自己發掘一個新的意義,改變一點什麼,變得更堅強健全,如果你熱愛你的人生,也不是太痛苦啊。」


  「哦……」江子歸嗤笑道:「現在你是在給我灌心靈雞湯嗎?」


  紀傾城大笑起來,笑聲引得宙走進來。


  「怎麼了?」


  紀傾城笑眯眯地搖搖頭。


  宙有些莫名其妙,明明之前紀傾城還是悲痛欲絕的樣子。


  紀傾城站起身來對宙說:「你能找個人來幫安琪守靈么,太晚了,我的身體熬不住。」


  宙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微笑著點點頭,幫紀傾城裹好了外套。


  江子歸疑惑地看著紀傾城問:「你不給安琪守靈了?」


  「有什麼必要,下輩子我們還要相見的,下輩子,我努力做得比這輩子好一點。」紀傾城拍拍江子歸的肩膀道:「謝謝你讓我想通了。」


  江子歸皺皺眉,然後說:「你回去吧,我來給安琪守靈。」


  「麻煩你了。」


  宙摟住紀傾城,低頭問:「我們回去休息?」


  紀傾城點點頭。


  兩人並肩往外走。


  剛剛走出靈堂,卻聽到裡面傳來了音樂聲,已經不是佛經音樂了,而是一首英文歌,曲調相當的輕鬆活潑。


  insatin

  abedofroses

  intheriveratdawn

  awaywithtg

  如果我早早地死去,


  請用絲綢覆蓋我,

  讓我躺在滿是玫瑰的床上


  將我埋葬在拂曉的河流上


  用情歌為我送行。


  ……


  yourbestboys

  andi'llwearmypearls

  帶上你最愛的男孩,


  而我,會帶上我的珍珠項鏈……


  ……


  紀傾城停下腳步來。


  「雖然江子歸不看書,聽得歌倒是不錯。」她笑眯眯地對宙說:「幫我把這首歌放進播放器里。」


  宙臉上是溫柔的笑意。「好。」


  「我死了可以在我的葬禮上放。」


  「胡說。」


  紀傾城滿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起來。


  下了半個晚上的雪,外面一片雪白。


  紀傾城走在雪地里,伸出手接著天空飄下來的雪花問:「好像說,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對吧?」


  「嗯,這場雪結束,春天也就不遠了。」


  春天……


  紀傾城就是在春天出生的。


  這場雪結束,紀傾城也馬上就要26歲了。


  「怎麼了?」宙見到紀傾城呆站著不動問。


  紀傾城笑起來,忽然鬆開宙的手,跑到不遠處,捏了一個雪球砸向宙。


  宙就站在那裡不動,任雪球砸在身上。


  紀傾城沒好氣地說:「你為什麼不躲?」


  宙臉上的笑容溫柔不減,道:「你想砸我,我當然要給你砸。」


  「打雪仗當然要砸要躲才有意思啊!你杵那兒有什麼意思!」紀傾城雙手插著腰,氣急敗壞地說:「你要跟我對抗!」


  「可是我捨不得砸你。」


  「我不管,我要打雪仗,你趕緊砸我!快!砸我!!」


  宙笑起來,搖搖頭,然後打了個響指。


  「你快點啊!」紀傾城不耐煩地催促:「我讓你砸我,不是讓你打響指!」


  「你想打雪仗,我多叫點人來陪你。」


  只見一輛跑車忽然駛來,一個急剎車停在了路邊。


  車上走下兩個人來,一個是周諾,一個是美人助理。


  宙撿起一個雪球,砸過去,周諾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砸了一臉雪。


  他抹了一把臉,用目瞪口呆地眼神看著宙,一臉不解的模樣。


  「打雪仗。」宙一臉嚴肅地說:「你們兩個一邊,我跟紀傾城一邊。」


  周諾更驚訝了,不可思議地看著宙,不敢相信他的神會讓他做這麼幼稚的事情。


  然而周諾還來不及吐槽,又一個雪球準確無誤地砸在他臉上,吃了他一嘴的雪。


  「來啊!」紀傾城興奮地叫道:「不要慫!」


  說著紀傾城就又砸了一個雪球過去。


  周諾指著紀傾城道:「你不要太過分!」


  「怎麼,不敢還手啊,慫包!」紀傾城繼續挑釁。


  周諾終於忍無可忍,拿起雪球往紀傾城身上砸過去,紀傾城興奮地叫著,躲到了宙身後,宙立刻替紀傾城報仇。


  見到周諾被欺負,美人助理立刻也加入了戰局。


  雪依舊在下,這是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等這場雪結束,春天便也快要到了,等到那時候,春蠶要開始吐絲,玫瑰花要開始綻放,黎明裡的河流會漸漸解凍……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雪融化之前,還能歡笑,還能打一場雪仗。


  管他明天要走向何方?

  只管現在,戴上我最愛的鎮住,帶上你最愛的男孩兒……


  ……


  「喂!大半夜的,吵什麼吵!」


  歡聲笑語剎那停止,四個人都僵住,一身雪花,抬頭看去,是居民樓里的住戶。


  紀傾城哈哈大笑起來,對陽台上的大叔敬了個禮,道:「對不起!」


  大叔罵罵嚷嚷地又去睡覺了,紀傾城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另外三個道:「你們三個這輩子都沒被人罵過吧。」


  周諾冷眼看了一眼那陽台道:「那個人找死。」


  宙看了周諾一眼,他只得不服氣的閉嘴了。


  「慫包……」紀傾城說周諾。


  周諾氣急敗壞地說:「我這是寬容博愛!」


  紀傾城又大笑起來,跑到遠處去,一個人在雪地里快樂地轉圈圈。


  宙溫柔地看著紀傾城,像是國王看著最愛的小女孩兒。


  「她怎麼變得這麼開心?」周諾小聲問道:「她這是怎麼了?」


  「小女孩兒長大了而已。」宙說。


  紀傾城轉的有點暈,終於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她對宙招了招手,然後微笑著向後一倒,倒在了厚厚的雪地里。


  宙無可奈何地走過去,向紀傾城伸出手道:「雪裡冷,別感冒了。」


  可是紀傾城還是閉著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周諾和美人助理也走過來,周諾皺著眉說:「雪很髒的,別亂躺。」


  紀傾城依舊躺在地說不動。


  三個人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宙猛地將紀傾城從地上抱起來,對周諾喊道:「快把車開來,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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