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月圓夜
耀眼的閃光燈。
充斥耳畔的唏噓聲。
無數地提問。
弗里亞拉她袖子的感覺。
那一刻,景夙唯一感覺到的就是一中無可理喻的憤怒,然而那可怕的怒火在她的腦子裡燃燒了一陣子之後,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過頭沖著弗里亞大罵一句,你他媽能不能別跟個娘們一樣扯著別人的袖子?
台下是浪潮一般的提問聲:
「卡利安先生的未婚妻就是景隊長嗎?」
「這次的暴力事件會對你的婚姻產生副作用嗎,景隊長!」
「作為一個妻子,景隊長是否認為這次的暴力事件是一個背叛?」
質疑的聲音如同潮水一般將她包圍。
一陣類似於窒息的苦楚涌了上來,景夙甚至覺得無法呼吸。
然後,她意識到,站在旁邊的卡利安鎮定而坦然,此刻面帶微笑走了過來,輕輕攬住了她的肩頭,笑道:「我們會一起支撐過這個難關的,對吧?」
景夙下意識看向台下,藍御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一陣酸澀涌了上來。
她的世界和他父親的世界,終於開戰了。
景夙一言不發,猛地抬起一隻手,掃落了他的手,沉默地走向了後台。
她轉身走向後門,身後湧起無數追隨的腳步聲和質問聲,相機的喀嚓聲此起彼伏。
防暴局的工作人員也涌了上來,替她擋住了後面追來的記者。
景夙沒有意識到,她從台上走下來的的時候,始終深深地低著頭。
驀地,多年前歐文上校的那句話又一次兜上心頭來——
「軍人是可以倒下而不能低頭的。」
然而戰爭結束了,硝煙散盡了,一切又變回戰前的模樣,而景夙卻深深地疑惑了:她在元武戰爭中所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在彰顯著當年那場保衛戰打得多麼荒唐。
那一刻,景夙忽然荒誕地想著,也許從當年戰爭勝利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輸了。
她再次掏出手機,低頭看向那個熟悉的名字。
這時候,多蘭再次倒騰著她的兩條小短腿跑過來,得意地探了探小腦瓜,邀功一般地說道:「隊長,我幹得不錯吧!」
景夙強行壓下心頭湧起的一陣疲憊感,轉過身,臉上擠出來一個勉強地笑,伸手摸了摸多蘭的小腦瓜:「嗯,能蹦起來夠到電閘,很不錯。」
多蘭當即炸毛了:「我是搬了椅子的!」
景夙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不錯,下次特許你上班穿高跟鞋。」
這時候,弗里亞追了出來,將過道的大門一把關上,一邊上鎖一邊到:「隊長,你瘋了,當著記者的面摔了卡利安的手,你晚上怎麼回家?」
景夙:「……」
弗里亞又道:「隊長,那是媒體,你當著媒體的面說幾句話能怎麼樣?」
景夙忽然覺得自己在下屬面前矮了下去,變成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此刻小聲咕噥了一句:「我不想說。」
弗里亞好不容易將門鎖上了,此刻抱著肩走了過來,平日里極度無神的死魚眼裡終於帶了點難得的認真:「你知道咱們的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吧?」
景夙凝視他片刻后,望著他的皺大衣和黑眼圈道:「……我還是覺得那個被迫嫁給你的姑娘比較可憐。」
她說著,拍了拍弗里亞的肩:「坐牢愉快。」
景夙說完,向門外走去,然而走到了門口,忽然想起來什麼,便站住了腳,回頭道:「忘了告訴你,我自小沒娘,你每次蹲大牢的時候吃的魚香胡蘿蔔絲,是我弟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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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暗的樓梯。
景夙一手扶著有點陰濕的牆面,一步一步地從晦暗的旋轉樓梯上走下去。
寂靜的環境里,只能聽見身畔的看守人員身上鑰匙的叮噹作響之聲。
很快就到了地下一層,景夙向過道的另一頭望去,看見將近十層鐵柵欄。
看守人員一道一道地將鐵柵欄打開。
終於,到了最後一層鐵柵欄了。
看守人員將手裡的一摞鑰匙攤開來,找出最後一把鑰匙,然後拿起鎖,正準備打開的時候,卻停下來了。
他轉頭看向景夙,道:「景小姐,雖然你說是她的朋友,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這名犯人非常危險。」
景夙有點不自然地伸手碰了碰耳後:「我知道。」
他依舊看著景夙:「雖然你們談話的時候會隔著一道鐵柵欄,但是我還是建議你離那裡遠一點。」
景夙點點頭:「謝謝關心。」
對方打開了最後一扇鐵柵欄,繼而向外走去,對景夙道:「非常抱歉,保險起見,你們談話的時候我依舊要把你身後的這十道鐵柵欄關上,你說完了話以後,按那個紅色按鈕,就會有人來接你。你要知道,這十扇門關上以後,如果出現了緊急情況,我們是不可能迅速搶救你的。」
景夙尷尬地笑笑:「我知道,麻煩了。」
嘮叨完這些以後,那個看守人員仍舊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身後的柵欄一道又一道地關上。
幽閉的空間里,景夙竟然感受到一陣難得的安心。她看了一眼那狹長而晦暗的走廊,向走廊盡頭走去。
面前是一道精鐵製成的牢門,透過柵欄,景夙看見一個穿黑色寬鬆牢獄服的女人,正背對著她坐著。
那女子坐在燭火旁邊,長發披肩,此刻右手舉起,虛握成拳,彷彿手裡拿了一支筆一般,正對著面前的白色畫布凝神,不時在上面添上一筆。
景夙看了一眼那徹底空白的畫布,苦笑了一下,問:「畫什麼呢?」
那女人的手沒停,只微微側了側秀美的面容,露出一個極淡的笑來:「教堂。」
景夙便不再說話,只等著她畫完。
對方似是意識到她的沉默,便輕輕地笑了一下,將手裡的「筆」放下,轉過身來了。
蒼白而又美麗的面容上,一點紅唇妖冶得令人心驚。
她的眸子很深,在這晦暗的屋子裡,彷彿要將周圍的一切都吸進去一般。
景夙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看了一眼那將要燃盡的蠟燭,苦笑了一下,問:「為什麼不讓他們給你換檯燈?」
卡菲洛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挑起一個淡薄的笑來:「太亮了,不習慣。」她說著,打量了景夙片刻,笑道:「我說過,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問我,說吧。」
景夙垂下頭,將雙手放進口袋裡,用腳尖踢著地上的一塊石頭,有點不安地說:「我很怕。」
卡菲洛爾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著。
景夙的聲音很小,但是在幽閉而安靜的地方,卻足以讓對面那個聽覺敏銳的人聽得清楚。
「我接觸到的事情越來越多,我開始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卡爾,當初我在戰場上遇見你的時候,你說你殺人不會有愧,放人也不會有愧,我那時候覺得很奇怪,我一直在想,你放了我,難道不會背叛你的國家么?可是為什麼你全都做得那麼坦然?」
卡菲洛爾依舊笑得很淡:「我放了你,是因為我知道我們馬上就會輸了,但是如果我救過議員的女兒,我就可以在審判中逃過一劫。」
她說著,又提起那支不存在的筆,在空白的畫布上填了空白的一筆。
景夙看著她的背影,道:「我不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情是不是對的,我甚至懷疑那些為了和平所死去的弟兄是否值得,如果我當年知道和平就是這樣的,或許我們都會成為逃兵……」
卡菲洛爾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凝視著白布上的畫作,輕輕地開口了:「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聽說到我們的種族或許永遠不會死亡的時候,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她回過頭來,對著景夙露出一個蒼白的笑來:「那時候我很怕,一想到我將在那漫無止境的漫長生命中永無止境地活下去,我就很怕。就像看見你們的燈一樣,永遠那樣放著光,永遠也不肯熄滅掉,那種固定不變的狀態令我恐懼。」
卡菲洛爾的聲音越來越輕,她放下了筆。
「可是元武戰爭中的時候,我遇見你們。那時候我就想,雖然這生命漫長而無聊,但是也許什麼時候就會遇見驚喜,所以我和你一樣,活下來了。」
景夙茫然地站著,什麼也沒聽懂。
景夙原本以為卡菲洛爾要解釋她所說的那些縹緲而奇怪的話的時候,她卻突然笑了,指著自己面前的白布,問:「你猜我畫了什麼?」
景夙越發茫然了:「不是教堂嗎?你吸血鬼不是最討厭宗教了嗎?」
卡菲洛爾微微抿著唇,輕聲道:「也沒有那麼討厭。」
她看著自己的畫作,露出安靜的笑。
我畫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