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
次日隋麗華如常用過早午飯,卻在後晌開始嚷嚷身體不適。
隋夫人平常與外人往來頗少,加之近來北庭戰事愈發緊張,而永初帝又在得知阿殷未經稟報就擅自隨定王出征的事後動了氣,隋夫人便愈發謹慎,幾不出門。聽得家僕稟報說隋麗華身體不適,隋夫人當即放下手裡的事情,過去探望。
因隋夫人的命令是鎖門禁閉,除了晨起梳妝及夜晚服侍就寢、安排三餐茶水之外,便不許任何人多逗留。負責照顧隋麗華飲食起居的董媽媽便擔著主責,在屋外看守,不許院中丫鬟僕婦隨意去打攪。
此時,屋門尚且緊閉,即便隋麗華在裡面聲聲哀哭,也沒人敢擅自打開門鎖。
董媽媽滿臉焦色,見著隋夫人,當即上前道:「夫人你可算是來了。」
「二姑娘怎麼了?」隋夫人吩咐將門鎖打開,進入其中,就見隋麗華在榻上縮成一團,眉心緊皺。
董媽媽大為心疼,「姑娘方才說是肚子難受,我不敢擅自開門,只叫人去請了御醫來。夫人,這就請進來瞧瞧嗎?」
她是隋彥的奶娘,又看顧隋麗華長大,隋夫人向來敬她三分,便道:「快請進來。」
太醫院中御醫甚多,除了供皇家驅遣外,平常也會給各重臣公侯府中瞧病。隋家父子和隋鐵衣皆駐守邊塞,因是邊陲重地,權力比別處更大些。京城中唯有隋夫人帶著隋麗華和孫兒居住,永初帝自然要格外關懷。隋夫人也頗自覺,平常若有不適,便會打發人先往太醫院跑一趟,准他們出入府邸。
隋家請的御醫不算老手,宮中甚少召見,多在外面往來,此時已侯了多時。
董媽媽請他入內,董媽媽隔著簾帳摸了隋麗華脈象,又請命看看隋麗華氣色,隋夫人允了。
帳內的隋麗華面色頗差,半抬眼皮看著隋夫人,似是有氣無力,「腹中好痛,腸子絞著似的。夫人,麗華會不會死了……嗚嗚……」她將雙手按在腹上,因為側身,眼淚滑過鼻樑,沁入絲枕之中。
隋夫人握著她的手,發覺肌膚確實不似往常,安慰道:「別怕,不會有事。」
隋麗華雙眼含淚瞧著隋夫人,似是柔弱無助,依舊嗚嗚的哭著。
旁邊那郎中掃了眼她的氣色,不敢多看,便退至旁邊,「姑娘這是誤食了寒物,致腸胃失和。下官開個方子,調理兩日,即可無礙。」
「那就有勞了。」隋夫人的誥命品級比他高出許多,只點個頭,示意董媽媽請他到旁邊開方子。
隋麗華依舊哭泣不止,拉著隋夫人的手,懇求道:「夫人,先前的事情,麗華已經知道錯了,夫人寬恕麗華好不好?腹中痛得好難受……」她目光瞟向旁邊,隨身丫鬟知其意,忙端來熱水,服侍她喝下。隋麗華依舊蜷縮,淚眼朦朧,「夫人,今晚留個人陪麗華好不好?不貪多,只求夫人能留個得力的媽媽就好。」
她這樣病著,身邊自然不能沒人服侍。
隋夫人想了想,便答應了,「夜間服侍,丫鬟最是警醒,就將素月留下?」
「夫人留下個媽媽吧?素月畢竟經驗淺,萬一……」
「是了。」隋夫人往素月身上瞧了眼,「她畢竟不夠老成,難以服侍病人。就留下素月,另外再安排——董媽媽上了年紀不能熬夜,安排她服侍可好?」隋夫人隨手指了個站在董媽媽身後的婆子。
隋麗華點了點頭,「徐媽媽就很好。夫人罰麗華思過,麗華不敢有違,素月還是跟往常一樣在外面吧。」
「也好。」隋夫人坐著將她陪伴片刻,才吩咐董媽媽照顧院中諸事。臨行前,因怕董媽媽照顧不過來,又留了個貼身丫鬟暫時在這裡幫襯兩日,令她聽董媽媽的吩咐,務必照顧好隋麗華的飲食。
安排妥帖之後,隋夫人回屋屏退旁人,才問隨身的陳氏,「如何?」
「二姑娘確實是吃錯了東西。她屋中往來都是董媽媽看著,那位心細,絕不會容許送進去的飲食出差錯。我方才問了小丫鬟,說二姑娘前日生氣,將些柿餅扔著沒吃,她們也未敢收拾,今日卻都不見了。再者,要茶水的時候,還要了些涼水說要用,這冷熱混著喝下去,姑娘家的腸胃可受不住。」
「倒真是下得去手。」
陳氏微笑了笑,「夫人莫生氣。只不知她這樣自苦,卻是想做什麼。」
「留下徐媽媽在身邊,還不許素月留宿,自然是有事要商議。」隋夫人目中似有不屑,緩聲道:「由她去吧。只要別鬧得太過,橫豎還有董媽媽在那裡。再吩咐梧桐一聲,按董媽媽的吩咐照顧即可,別亂拿主意——若出了岔子,她擔不起。」
「夫人放心。」陳氏應命而去,臨出門時,卻幽幽嘆了口氣。
*
深夜,隋麗華喝了湯藥,便歪在榻上翻書看。
外頭忙到亥時才算安靜下來,徐媽媽平常在外值夜,又不好用素月她們的床榻,便只將鋪蓋卷進來。榻上隋麗華目光雖在書卷,心神卻已飄出好遠,隨手翻著書頁,瞧徐媽媽總算消停,才道:「媽媽過來坐會兒吧。」
「姑娘身子沒事了吧?」徐媽媽眉目慈和,端了杯熱水過去,調上蜂蜜。
隋麗華接在手中,卻不急著喝,「當年,也是媽媽陪在我娘親身邊,住在這院里嗎?」
「是啊。」徐媽媽嘆了口氣,「一轉眼,姨娘已經去了十多年,姑娘都這麼大了。」
「媽媽是田家舊人,娘親會留媽媽在這裡,必定是極為信重。這些年,媽媽也待我好,麗華心裡都知道。」隋麗華嘆氣將茶杯擱在旁邊,「媽媽可知道,我今日怎會突然身子不適?」
徐媽媽怔了下,「姑娘的意思是?」
「夫人讓我在這裡禁足思過,如今年節里正是往來最多的時候,媽媽可知道,夫人正在給我物色人家?」隋麗華不等她回答,續道:「這等境況下,必定不會物色什麼好人家。夫人行事,都是聽了父親的吩咐,我即便懇求也是無用,媽媽能不能幫我?」
徐媽媽詫異,面露焦灼,「姑娘請吩咐。」
「我想去北庭找父親——媽媽能否為我籌謀,叫我早日脫困?」
「這……」平常的事徐媽媽或許還能做,這事兒就有些難辦了。
隋麗華卻是咬唇,「我知道媽媽為難。可若出不去,不叫父親改變心意,我的後半生可就……」她眼眸低垂,漸漸堆積起淚花,「娘親當年那樣可憐,難道媽媽也要看著我任人擺布嗎?她當年被安排做妾,又那樣早就去了,父親和夫人都欠著她……」
「姑娘且莫胡說。」徐媽媽一驚,「當年姨娘是自願的,是她求了老太爺,不想再去別處。老太爺感激老將軍的恩情,又憐惜她孤苦,才會做主讓她留在府中。」
「我明白。若娘親不能留在這伯府,也只能去個平常人家。」
隋麗華握住徐媽媽的手,緩緩道:「如今的我,也是這樣。」
「元夕之夜,各處都會熱鬧鬆懈,那是最好的時機——媽媽務必幫我。」
「奴婢……」
徐媽媽瞧著那張依稀與舊主相似的面龐,終究點頭。
*
泰州。
穀梁的出現,對定王而言,用處不小。
檀城易守難攻,如今被徐耿接手,便又成了一塊鐵板,防守嚴密。穀梁被俘獲后縱然困於徐耿手中,到底跟對方交戰過,知道對方大約是個什麼情形。最妙的是,他的出現,給了定王新的思路——
平常的檀城確實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可戰時不同。
穀梁能趁著混戰的機會逃出城,定王便可嘗試趁著混戰的機會,安插人手進去。先前捉來的那幾位巡防兵的衣衫尚在,今日混戰之後,再去尋幾套東襄士兵的衣裳也不算太難。屆時只要引得徐耿派兵出城,接下來的事情,就會好辦許多。
主意既定,定王當即點選二十名身手出眾的侍衛,擔此重任。
經上回攻城后,定王的八千士兵距離檀城也只是數里之遠。那日戰事過後,有三四百的傷亡,並未損耗元氣,次日便整肅兵馬,再度安排攻城。
不同於上回的集中攻打,這回定王兵分三處,他親自率了五千精銳,在徐耿防守最弱的西門陳兵。
徐耿見了,正中下懷——
這位定王的名聲,他是很早就聽說過的。據說當年在北庭連克五城,將東襄不可一世的鎮南王打得棄城北逃,也算有些手段。加上定王本就是皇室中人,聽說此次是領行軍都督之職北上,徐耿若能捉得此人,不止能振己方軍威煞對方士氣,更是比攻城略地還重的功勞!
徐耿再不猶豫,又不敢擅自開城門,見定王總是在他強弩射程之外,便命人發出訊息。
不過兩刻的功夫,西側一萬援軍當即趕來。
雙方短兵相接,定王當即棄了城池,陣形陡變,竟自調轉矛頭,殺向那側援兵。這五千精銳都是精挑細選,加之定王分派得當,戰馬馳騁突殺間,北門與東門的餘下軍隊也火速趕來,硬生生將東襄援軍的氣勢壓下,殺得對方敗而西逃。
徐耿眼瞧著揚天的塵土愈來愈遠,才覺出不妙——
都說定王詭詐,果真是個狡猾之人!
遂命人率軍從西城門而出,自後方夾擊。
定王當即命后軍抵抗,混戰一陣后,迅速率軍撤出亂戰。方才的突殺,折損了不少東襄兵力,此時他鳴金撤兵,雖是撤退,陣法卻絲毫不亂。沒有馬匹的步兵先撤,定王率領的精銳殿後,東襄那邊派人追了三四里,未能有半點收穫,便也鳴金收兵,嚴守城池。
那二十名佯裝做東襄士兵的侍衛,也順利混入其中。
這頭定王率軍撤至二十裡外,才停下來清點兵馬。他手上兵馬並不多,奪下檀城之前,需盡量保存,是以方才陣仗雖大,事實上卻是攻防兼備,斬敵之餘,己方折損不算重。只是目光掃過阿殷,見她細甲外染了血跡,終究不放心,以目詢問。
阿殷笑著搖頭,並未下馬,「不知後面是否還有追兵,那邊地勢稍高,我過去看看?」
「一起。」定王夾動黒獅子,同她並肩而行。
兩人行至高處,遠眺過去,見後方沒有大動靜,稍稍放心。正打算回去,忽見大道上塵土揚起,一匹健馬飛馳而來,馬上的漢子手持重刀,身材魁偉,雄姿勃勃的賓士而來。
雖是陌生的衣衫,阿殷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個他整日牽挂,日夜懸心的人!
「父親,竟然是父親!」天降的驚喜令人狂喜,阿殷數日牽挂后陡然見到陶靖身影,當即縱馬迎過去。紅馬在崎嶇的山路疾馳,片刻之後,便與陶靖會和。阿殷滿心激動,未待馬兒停步,便飛身撲向陶靖,「太好了!我還以為……哈哈,太好啦!」極力剋制的擔憂被狂喜衝擊,眼淚控制不住的流出來,她扯住陶靖衣袖上下打量,喜極而泣。
——他渾身上下完好無損,不是夢裡浴血的模樣!
陶靖未料她會在這裡,沾了塵土血跡的面上露出驚喜,「阿殷?你怎麼在這裡?」
阿殷只是笑,雙手緊緊扶在陶靖臂間,顧盼生輝的眸中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陶靖笑著拿衣袖幫她擦眼淚,「這麼大了,還哭。殿下——」他抬臂朝隨後趕來的定王行禮,神情隨之肅然,「末將有要事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