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8
阿殷辭別謹妃時,總有些心神不定。
她方才仔細回想了前世的事情,當時歿了的確實是謹妃無疑。如今看她的病情,難道真要在明年春月里,眼睜睜看著謹妃離世?阿殷但凡想到這個可能,便覺得心中鬱塞難當。
走出宮門進了馬車,傍晚的護城河邊風漸漸冷冽,車廂內倒也不算寒冷。
這車廂底下單獨設了暗格,裡頭燒著銀炭,雖不及屋舍中所燒的那樣暖和,到底能給車廂里供些暖意。
阿殷除下罩在身上的大氅,隨手取了手爐抱著,猶自思索,「母妃年年都要這樣咳嗽嗎?」
「年年如此,深冬和初春尤其容易發作。」定王伸手將她攬在懷裡,思及謹妃,眉目冷峻。
阿殷察覺他的緊繃,猜得是跟謹妃有關,猶豫了下,問道:「謹妃娘娘也是武將之家出身,雖然不像隋小將軍那樣帶兵打仗,想來自幼也會習武強身,怎麼如今卻病到如此境地?」
「母妃從前身體很好,生下我之後才落了病根。」定王並沒解釋其中因由,只將阿殷肩頭摩挲著,「眉頭緊皺,是有心事?」
「我只是覺得,母妃這回病得太重,令人擔憂。往年也是這樣嚴重嗎?」
「往年多是進了臘月才發作,今年不知為何提早。」定王對於醫道知之不深,擔憂卻束手無策,「雖有太醫每日照看,卻也沒見起色。」
阿殷靠在他胸前,眉頭卻是越皺越深。
往年都要臘月才發作,怎的今年卻突然提前?謹妃身子骨本該不差,緣何如今病弱至此?同樣的太醫院伺候、天下名貴藥材調養,怎麼反倒比那些嬌弱的妃嬪還不如?
她前世歿於春月,便是為此嗎?
阿殷前世對宮闈之事知之甚少,對於殺神定王殿下,也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更不曾格外留意。如今努力回想,也只記得謹妃過世之後,定王殿下便甚少在京城出現,似乎是奉命各處奔走,比從前更加默然無聞。有限幾回跟著去北苑時,阿殷也未見過定王的蹤跡。那回在桃谷借嘉德公主的機緣見到他,印象中定王比如今更加沉默冷厲,除了待嘉德公主稍稍不同,看別人時,那目光幾乎沒有半點溫度。
想來謹妃之死給他的打擊不小,才致他性情更冷,更不得永初帝歡心,只能四處苦累奔波。
直到代王謀逆時,他才率兵殺回京城,奪回帝位。
阿殷默然回想,只恨從前深居府中,對宮闈和京城裡的事知道得太少。
她到底不放心,將雙臂環在定王腰間,「母妃病勢不輕,到了臘月恐怕會更沉重,殿下該請個靠得住的御醫,用心治治。」
「太醫每日三趟去母妃宮中,母妃的身子也一向由他調養……」
「去得多不代表用了心,」阿殷坐直身子,罕見的打斷他,神色稍肅,「更何況一人醫術畢竟有限,有紕漏也難察覺,怎可全然託付信重?太子奈何不了殿下,在父皇跟前仁愛,未嘗不會從別處下手。母妃深居宮中,身邊更該留心。」
定王聞言,目光陡然一緊。
「我會尋機安排。」許久,他沉聲道。
*
過得兩日,便是冬至,皇帝照例在宮中設了家宴。
阿殷還是頭一回赴宴,大清早便從定王的懷裡掙脫出來,由女官和如意、奶娘帶人忙碌了半天,才梳洗打扮完畢。
定王穿好衣裳走出來,見她正坐在妝台跟前,正拿了支飛鳳珠釵往髮髻中簪。今日既是家宴,雖不必盛裝,衣裳卻也不可馬虎。阿殷象牙色錦衣上是銀線鉤織的細密花紋,腰下的曳地長裙卻纏繞了兩支紅梅,自花蕊至梅瓣都繡得逼真。
她站起身來,身材修長,裙角垂落,那兩支梅花隨她腳步而動,秀美而不張揚。
定王見慣了阿殷穿著寬闊官袍時的明練模樣,連著幾日見到這錦繡貴麗的打扮,竟是越看越覺好看。
阿殷瞧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竟自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干站著做什麼,該用飯了。」
「打扮很精心。」
「頭一回赴家宴,自然要精心。」阿殷稍有忐忑,跟著他往外走,「嬤嬤雖說了禮儀,我卻還是沒底,殿下還有囑咐嗎?這衣裳打扮會不會太簡素,會不會太張揚?」
「這樣就很好。增一分過艷,減一分則淡。」
阿殷挑眉將他望著,笑意盈盈——
誰說定王殿下冷肅刻板了?他還是很會夸人的。
用過飯,外頭鉛雲扯絮,風過庭院。阿殷披上斗篷,同定王乘車入宮,到得宮門外下車緩行,只覺日漸寒涼的風直往脖子里灌,指尖都有些發涼。她雖交代如意帶了手爐,卻不好抱著行走在宮廊之間惹人注意,便只將手縮入袖中,暗裡活動五指取暖。
忽覺披風被拂動,低頭便見定王伸手過來,握住了她。
正是熱血昂藏的男兒,定王即便衣衫單薄,身上卻也暖熱。寬厚掌心的溫度傳來,將寒意暫時隔絕開,兩人走至宮廊拐角處,正巧側面宮門裡走出一堆人,打頭的太子殿下將這場景看個正著,後頭太子妃常蘭芝和側妃崔南鶯也隨之望過來。
阿殷一瞧崔南鶯微變的神色,便想把手抽回,誰知定王握得更緊。
「皇兄,太子妃。」定王稍稍欠身行禮,旁邊阿殷忙跟著問候。
太子一笑過後容色如常,只招呼了聲「是玄素啊」。旁邊的太子側妃崔南鶯卻是微微一笑,道:「向來只見五弟性子冷清,原來娶了弟妹,也是一樣會照顧人。這情形若叫父皇母后看見,必定欣慰。還未恭喜五弟和弟妹新婚之喜,就在這裡道賀了。」
她的語聲頗婉轉,說罷朝太子盈盈一笑,太子只笑望定王,沒做聲。
反倒是對面的阿殷有些意外,未料崔南鶯會以側妃之身搶在常蘭芝之前,更未料太子竟會對此視若無睹。
好在先前跟著常荀往來各處衙署,稍有歷練,阿殷不急著答話,只笑了笑。
對面的常蘭芝便在這間隙里,不疾不徐的走過來。
常家與姜家同為京城世家的翹楚,家風卻截然不同。姜家仗當年姜皇后的威勢而驕橫行事,終至傾覆,常家雖也同樣顯赫,每位當家的侯爺卻都行事穩重,亦重視子女教導,雖說家中眾人品行依舊參差不齊,侯爺膝下諸子卻多行事圓融,不會出格。
太子妃常蘭芝開口,氣度比之崔南鶯,已端貴許多——
「弟妹在閨中時就有盛名,今日一見,果真明練爽利。前幾日未能親往道賀,弟妹膚色白皙——」她稍稍抬手,緊跟在後的宮女便將一方錦盒恭敬奉上,常蘭芝打開,將錦盒連同裡面珊瑚送到阿殷跟前,微笑道:「這手釧,倒襯弟妹膚色。」
阿殷視之,裡頭竟是一段紅珊瑚手釧,每顆都雕刻如意雲紋。論起雕工成色,皆是上品。
雖說百姓家中皆有妯娌為新婦送禮道賀的習俗,然常蘭芝出手便贈這般貴重的禮物,著實叫阿殷意外。
更何況,看常蘭芝這模樣,顯然是早已不動聲色的備好了。
披風之下定王鬆了手,阿殷自知其意,便雙手接過,屈膝為禮,「多謝太子妃。」遂朝崔南鶯補上謝意。
常蘭芝面上笑意端莊,就勢道:「這裡風冷,咱們快些過去吧。」遂不動聲色的行至太子身側。
阿殷將錦盒遞給如意收著,見太子已經招呼了定王走在前面,便跟常蘭芝同行。
宮廊深長,兩側紅牆琉璃上尚有殘雪。前頭錯開半步同行的兩人,太子身材中等,想是平常失於鍛煉用功,稍稍發胖,腳步亦顯遲緩,雖有玉帶勒在腰間,也未能顯出弧度。倒是定王身材高健背脊挺直,墨色長衫在身,背後瞧著更見神武之姿。
*
一行人到得設宴的延慶殿,倒有不少皇親到來。
阿殷方進門就瞧見了嘉德公主,因前面有宮人引路,便先隨之入座,位置就在定王下首。待坐穩了抬頭,就見嘉德郡主已經從對面群妃間越眾而出,過來同常蘭芝和崔南鶯招呼過,便到了阿殷跟前。
阿殷忙起身,面上已露笑意,「公主。」
「那天我原本想去,只是父皇不許,叫我在宮裡待著白著急。」嘉德公主笑著睇定王一眼,「沒想到定王兄這樣急,搶著就將你娶進門,果真讓你成了我嫂嫂。往後再去定王兄府上,總算有人能陪我了。」她與阿殷年紀相若,神態卻格外嬌俏,笑意一綻,酒窩稍現,眉眼便彎出弧度。
定王便側頭瞧過來,低聲道:「先出宮再說。」
——嘉定公主的駙馬雖已擇定,婚期卻在明年,她還要在宮中待數月。
嘉定公主皺了皺眉鼻子,聽著外頭內監高呼皇上駕到,便回到座位。
座中眾人都已到齊,帝后既至,便都起身迎候。
永初帝賜座,同太子和定王、永安王各說幾句話,便宣布開宴。
這等宴席自然都有例行的儀程,內廷新編的舞曲奏起,自是祥和之音。
阿殷挺背端坐,觀舞聽曲的間隙里掃過對面眾人,十多位妃嬪里,面熟的就只有謹妃一人。
自新婚次日拜見過後,阿殷又跟著定王專程進宮兩趟陪,陪謹妃說話解悶,她的容色似乎比那天好了些許,只是依舊藏了疲態,雖然殿中火盆極暖,身上卻還穿著厚衣。她面前的果脯糕點紋絲未動,只不時拿個玉杯抿著,不知裡面是不是葯湯。
阿殷睇向定王,見他也不時望向對面,眉目間漸漸添了憂色。
舞曲過半,有宮人趨至皇後跟前稟事,待殿中安靜下來,皇后便看向謹妃,「謹妃妹妹病了數日,氣色總不見好,直至玄素娶親,才健朗了些。今日冬至家宴,我還請了個人來,謹妃若瞧見,必定喜歡。」她朝身側宮人遞個眼色,不多時,殿外內監便帶了個年約十六的英姿少女進來。
阿殷兵不認得她,只覺這眉目有些熟悉,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那少女落落大方,行至御案前恭敬行禮,語含喜悅,「臣女叩見皇上、皇後娘娘。」
「是麗華啊。」永初帝也露出笑意,「何時回京的?」
「回皇上,昨晚才回來的。」
永初帝頷首,皇后便道:「隋將軍遠在北庭,謹妃又思念家人,臣妾擅自主張,安排麗華進來住兩日,也可幫著紓解些。玄素得空時,也該多進來瞧瞧。」
「玄素每日都來。」謹妃接過話頭,眉目清淡,「倒是皇後娘娘費心安排麗華過來,嬪妾十分感激。」
阿殷在旁聽著,這少女既是謹妃家人,恐怕就是隨鐵衣的妹妹,難怪眉目有些相似。
她對隋鐵衣素來敬佩,於數代鎮守邊境的隋家更是敬重,瞧這少女英姿颯然,也生出些許好感。
皇后命人賜座,便有宮人將隋麗華引至公主後面坐下。
隋麗華同幾位公主低聲行禮相見過,一待入座,目光便直直往這邊的定王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