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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6

  夏日暑熱正濃,哪怕已到了後晌,地上依舊蒸籠似的。


  阿殷跟著定王到了荷池邊,因涼亭正對著西側的太陽,便選了對面的樹蔭坐下。這一帶水汽朦朧,沿水樹木生得蔥蘢高茂,過了正午後便被樹影遮著,此時倒涼快許多。


  定王盤膝坐下,放了魚餌入水,「昨晚你說想喝魚湯?」


  阿殷頓時喜上眉梢,「可以動葷腥了?」


  這還是昨晚的事情。她負傷后連日喝葯,那御醫是新來的,據說醫術頗高,開出的方子雖有奇效,忌口卻頗多。這些天她遵著醫囑遠離葷腥,每日清粥鹹菜,喝得次數多了,臉都快喝成菜色了。昨晚定王去藤院看她,瞧她精神萎靡,問及緣故,她便隨口說想喝點魚湯補補,未料他還真記著。


  定王睇她一笑,「可以。」


  「那我可得多釣幾條!」阿殷擺開架勢,專心釣魚。


  遠近無人,只有風拂水波,樹葉颯颯。定王一直拿餘光瞧著阿殷,如畫的眉目令人眷戀,這樣的綠水伊人,卻叫他想起那日的寒潭。被十名突然衝出的刺客圍攻時,他真以為自己會撐不過去——侍衛全都留給了嘉德公主,他去寒潭時從來不許旁人打攪,周圍更無援手。兇險的圍攻中,他想要應對已是拼盡全力,更沒有半刻空暇去放響箭求救。


  行走與朝堂沙場,見慣生殺之事,定王從前並不畏懼生死。而在那一天,他卻覺得害怕。


  因為從前的他少有牽絆,今時今日,卻有了阿殷。母妃若沒有了他,依舊能在深宮中念佛餘生,阿殷呢?年華正茂的女孩子,禮部議定的定王側妃,總不能就此守了活寡。更何況,他也捨不得丟下她。那十柄利劍穿梭,傷處疼痛不間斷的傳來,在他幾乎以為要命喪敵手的時候,阿殷卻帶著侍衛前來營救。


  那驚鴻一瞥的颯然英姿,比潭水濕身的玲瓏身段更叫他印象深刻。


  魚餌被咬,魚線微動,定王猶自出神,阿殷卻有些急了。


  「殿下!」她低聲提醒,轉頭見定王正睇著她,不由一愣,「殿下?魚上鉤了。」


  定王立時回神,聽見她的後半句,立時挑動魚竿,收了條活蹦亂跳的鯽魚。


  阿殷卻還沉浸在他方才的眼神里,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遂忍不住問道:「殿下在想事情?」


  「在想那日寒潭的事。你率眾救護有功,這兩日還未謝你。阿殷——」定王抬眉瞧她,目光灼灼,「你說,要我怎樣謝?」


  習慣了冷肅威儀、冷靜自持的的定王殿下,對上這樣灼灼的目光時,阿殷不知為何,只覺他虎視眈眈。


  她迅速眨眼尋思,瞥見簍中的活魚,有了主意,莞爾笑道:「雖說保護殿下是我的職責,不過殿下既說要謝,那麼卑職就卻之不恭。這樣,方才殿下說不准我休沐,不如就以此為謝如何?我今日釣幾條魚,殿下便准我休沐幾日。」


  「在藤院養傷又不用你上值辦事,與休沐何異?」


  「我是說回家休沐。」阿殷嘀咕,仰頭道:「殿下就說願不願意?」


  「可以。不過——」定王目光閃動,牽起笑意,「只算一刻鐘。」


  這怎麼行!阿殷當然不滿,立時瞪圓杏眼,「兩個時辰!」


  片刻后,定王妥協,「依你。」


  *

  阿殷最終釣到了六條魚,換得六日休沐。


  若不是中間和定王閑聊耽誤了事情,阿殷覺得,她要釣十條魚都不在話下。不過偷懶懈怠太久也不好,有這六日就足夠了,可以和父兄去避暑遊玩,可以約上傅垚上街走走,還能去轉轉暌違已久的兵器鋪,很滿足了。


  懷著這樣的心思,她踏著晨光進了靜安巷,還未到自家門外,就見馮遠道從自家門口打馬而來。


  她遠遠招呼了聲「馮常侍」,到得近前才低聲道:「表哥怎麼有空過來了?」


  「來看看秉蘭和姑父,本想探望你,誰知你還沒回來,殿下倒是看得緊。」他在前往北庭時便已察知定王之意,此時打趣而笑,見阿殷就要作惱,忙道:「事情處置得如何,應當無礙了?」


  「高相已經明白情由,想來無礙。」阿殷伸手相讓,「表哥再進去坐坐?」


  馮遠道卻沒有折返的意思,只道:「待會還要入宮,不能多留了。阿殷,皇上已知曉你的身份,往後若涉及,該拿捏好分寸。高家的事,從端午那日起,皇上對殿下就頗有微詞,至今氣也沒消,你可提醒殿下幾句。」


  「表哥自己不去了?」


  「皇上忌諱親近官員跟皇親往來,你難道不知?往後你成了王妃,我跟秉蘭往來都不能太頻繁。伴君如伴虎,從前只是聽父親念叨,如今算是親自體味過了。」馮遠道苦惱的皺眉,執著韁繩,同阿殷作別。


  阿殷便也拱手道:「馮常侍慢走。」


  待她進了家門將馬交給新找來的門房,才繞過影壁,就見如意低頭走出來,口中念念有詞。她只顧悶頭行走,走近了險些撞進阿殷懷裡,才猛然抬頭,旋即驚喜道:「姑娘你回來了?身上的傷可都好了?」退後半步將阿殷打量著,見她氣色還不錯,才鼓嘟著嘴道:「這幾天可擔心死奴婢了。」


  「你家姑娘身手出眾,對付毛賊綽綽有餘,擔憂什麼。」阿殷大言不慚,笑吟吟道:「念叨什麼呢,都不看路。」


  「季夫人來了,吩咐奴婢去買些東西回來。」


  阿殷聞言稍喜,「是外祖母?」


  自季先生認了馮卿做女兒后,阿殷便名正言順成了季家的外孫女。當年季先生與馮崇交好,兩家女眷也來往頗多,季夫人膝下沒有女兒,便格外喜歡馮卿這靈秀的姑娘,在季先生認馮卿做乾女兒之後,她便也欣然做了乾娘。到如今兩下相認,終於有了個外孫女,便十分疼愛。


  阿殷自幼少敘天倫親情,如今得了這樣慈和可親的外祖母,哪能不喜愛的,三兩步跑進去,瞧見裡面頭髮半白的季夫人時,當即大步趕過去,「外祖母來了!」雖然穿著官服,卻是以尋常女兒家的姿態屈膝行禮,笑聲雙靨,如緋色的蝴蝶撲扇而入。


  季夫人年已五十,因保養得當,氣色極好,當即將阿殷扶起來,「可算是回來了,還以為這趟又要撲空。」她並不知定王遇刺和阿殷受誣之事,聽陶秉蘭說阿殷有事在定王府暫住幾日,只當她是有要緊公務在身,如今見著,便問道:「忙完了?」


  「嗯,從今兒開始要休沐六天!外祖母若是想去外頭避暑遊玩,只消吩咐一聲,我立馬跟過去開路。」


  旁邊陶秉蘭聞言失笑,「外祖母要的是乖巧孫女,可不是蠻橫開道夫。」


  「無妨,無妨。阿殷這樣好的身手,拿來開道倒是我沾光了。只是有一樣——」季夫人神色稍肅,拉著阿殷的手坐回去,緩聲道:「禮部都定了婚期,算來也也只小半年時間,你卻連半點都不著急?雖說皇家娶妻不必嫁妝,姑娘家該備的東西卻也不能少了,你父親疏忽這些,你也不知來問問我。還有秉蘭,也不知替妹妹操心這些。」


  陶秉蘭赧然,「是我們疏忽,反倒要外祖母費心了。」


  「我膝下沒有女兒,當初可是拿你母親當親生的來疼。如今阿殷既是我的外孫女,這些事自然要操心。要準備的東西我已列了單子,方才也吩咐如意去採買一些,阿殷既然休沐,趁著這空暇,也該放下刀劍,做些女工。」


  「外祖母!」阿殷從前只偶爾在陶靖跟前撒嬌,如今對著季夫人,更是得心應手,軟聲道:「這六天休沐還是我釣魚幾個時辰才換來的,您就叫我緩一緩。過兩天,我和哥哥陪您去城外上香如何?」


  陶秉蘭也道:「盛夏酷暑,城西寺里的泉水甘洌清甜,外祖母不想念嗎?」


  「就知道玩!也罷,總歸還有點時間,這些東西慢慢準備也可,只是不可耽擱太久了。」季夫人瞧著陶秉蘭,笑道:「等忙完阿殷的事情,明年春試有了結果,我也該操心你的事情。」


  陶秉蘭也已十六,從前臨陽郡主雖提過此事,卻都是撿著與代王有關的人家。


  如今既已和離,過往之事擱下,倒確實該張羅起來了。


  因季先生辭官不就,府中平常也無甚大事,季夫人既然過來了,陶秉蘭和阿殷便苦留住,等陶靖回來一同用飯。祖孫三個順道將出城上香的日子商議過,定在了四日之後。


  待得陶靖回來,得知季夫人此來之意,大為感激,殷勤招待后,親自將季夫人護送回府。


  *

  隔日,阿殷趁著閑暇,約了傅垚去逛街市。


  兩人倒有一陣子沒見了,沿街將胭脂衣裳首飾鋪子逛得盡興,便往茶樓里暫歇。這茶樓就坐落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銀樓對面,逛完街市的姑娘們多愛在此喝茶暫歇,她倆進去才尋了座位坐下,推窗取涼,目光一轉,卻瞧見了常蘭惠。


  常蘭惠身後跟著兩個丫鬟兩個僕婦,同桌坐著的三個姑娘皆是金銀綾羅,僕從環繞,想來身份也不低。


  那邊常蘭惠正好也瞧過來,阿殷便沖她微笑,權做招呼。


  傅垚雖也是官家千金,平常卻甚少跟這些公府侯門中人往來,跟著打量了一眼,低聲道:「瞧著倒挺和氣。」


  「這位是惠定侯府家的千金,與旁人倒很不同。」阿殷眼角餘光瞥見常蘭惠似往這邊走來,有些詫異,便起身相迎。


  這茶樓裡布置得寬敞,桌間相隔較遠,常蘭惠緩步走來,沒帶半個隨行,近了才道「陶……姑娘。」


  阿殷便是一笑,「難得上街走走,竟能碰見常姑娘,倒是有緣。」


  「我兄長與陶姑娘同府共事,我們自然有緣。那日從鳳凰嶺匆匆離開就不曾再見過,如何了?」


  這話問得曖昧,自然是礙著傅垚在場,常蘭惠不知阿殷是否避諱,所以問得含糊。阿殷倒不會避著好友,又感念常蘭惠那日的相助,便如實道:「高相與高將軍那邊已然解釋清楚了,只是還不知高姑娘如何。」


  「果真你是沒去看她。」常蘭惠笑了笑,道:「特地過來,就是想提醒你,她那邊還是和從前想的一樣。有誤會罅隙並非好事,若有時機,你還是再跟她解釋一番為好。冤家宜解不宜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她那裡的心結還是得你出馬才行。」


  這道理阿殷明白,更知常蘭惠的好心,當即道:「多謝提醒。待她氣消些我再尋機解釋,也許會更好些。」


  「果真兄長誇得不錯,陶姑娘通情達理。」常蘭惠一笑,也不多逗留,起身作別。


  阿殷謝她好意,亦起身相送。


  旁邊傅垚待常蘭惠走了,挑眉笑望阿殷。


  阿殷輕輕搖頭。


  「又不能說……」傅垚有些泄氣,旋即道:「本來還想把四本書都還你,現在看來,待會只還兩本。剩下的過陣子再說!」


  「那可是我從他書房偷出來的,不能再拖!」阿殷板著臉——傅垚雖好動,卻也愛看書,先前有幾本書各處找不到,阿殷在陶秉蘭書房瞧見,便想幫她借出來。誰知道陶秉蘭待書格外吝嗇,那幾本又是絕版,死活不肯借,阿殷無奈之下,便趁他不備偷了出來。


  傅垚卻露出幸災樂禍的笑,「那我不管,即便你哥發現了,也是你背鍋。」


  「那我也會把你供出來!」阿殷說罷,忽然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來,每回你想看的書都能在他書房找到,不如便收了這書房,往後想看就取?」


  「那我卻之不恭……」傅垚話到一半,忽然回過味來。她跟阿殷關係親近,無人處也常打趣玩笑,立時明白了阿殷言下之意,面上微紅,道:「打住!吃糕點!」


  阿殷依言品嘗糕點,唇邊笑意卻沒能壓下去——


  季夫人說要給兄長張羅婚事,依傅垚和兄長的性情,若是湊到一處,似乎挺有意思。


  *

  阿殷終究軟硬兼施將四本書從傅垚手中奪回,悄悄放回陶秉蘭的書房。待得約定之日,季夫人如約帶了膝下小孫女和阿殷兄妹,往城西的佛寺去上香,就著寺院後山里的清冽泉水沖茶,一日盡興。


  只是在離開時,碰見了幾個熟人。


  這佛寺因後山的泉水而出名,常有貴人往來,阿殷遠遠瞧見盛氣凌人離去的壽安公主時並未在意。誰知道沒走一陣,便見代王妃和臨陽郡主也走了出來。不同於壽安公主的倨傲態度,這兩人面色不甚好看,像是受什麼氣了似的。


  她們三人從前感情甚好,出入皆在一處,今日卻這般情形,怎不叫阿殷好奇。


  回到定王府後,她當即找到消息靈通的常荀打探。常荀倒是知道些內情,說自從姜家被查抄后,代王和代王妃日漸不和,壽安公主只向著代王,代王妃和臨陽郡主卻流連姜家女眷,代王府中據說已有過數次小摩擦了。照這個情形下去,代王府上遲早要起內訌,到時候坐山看好戲,叫阿殷暫且別著急。


  阿殷當然不會為這些事著急,如今最要緊的,還是定王府的事——


  據常荀順著烏荀草探到的消息,那日鳳凰嶺的刺客,應該是和邱四娘同出一源,也是出自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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