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8
阿殷睡醒的時候,屋中已十分明亮。
外頭此起彼伏的聲音傳來,似在往這邊靠近,她驚得睡意全無,翻身坐起。畢竟是一宿酒醉,身上還是不舒服,腦袋也稍覺昏沉,她無暇回想昨夜的事,三兩步走至窗邊推開條縫,就見外頭馮遠道領著二十餘名軍士走進來,為首的小將執槍披甲,正同馮遠道笑談。
庭院里積了極厚的雪,店家只將甬道上的積雪鏟在兩邊,陽光下十分刺目。
阿殷以手遮著眼睛,抬頭瞧了瞧,太陽升得也就半人高,不算太遲。只是北地陽光格外明朗刺目,如今初冬深雪,陽光落在白雪之上,竟叫人難以直視,連帶著屋內都比平常明亮了幾分。
她不敢耽擱,回到榻邊換了身清爽的衣裳。
才將衣帶系好,外頭輕輕幾下扣門聲,她才走了兩步迎過去,門卻已被人掀開了。
「姑娘醒了?」那婦人明顯一愣,忙賠禮致歉,「昨夜姑娘喝醉,那位爺請了我來照顧姑娘。這不,瞧著姑娘快醒了,趕緊去打水,扣門沒動靜還以為姑娘在睡,就這麼進來了。水是熱的,姑娘且先洗洗吧。」又瞧向阿殷才換下的衣衫,笑道:「昨晚姑娘睡得沉,我也沒敢驚動,委屈姑娘囫圇睡了一宿。這衣裳都壓得皺了,我拿去洗一洗,回頭烤乾了送來,姑娘不怪罪吧?」
阿殷這會兒還有點頭疼,那麼一長串話也未聽進去多少,只衝她笑了笑,「昨夜勞煩了,多謝你。」轉身從行囊中取了些碎銀子給她,「那就煩勞將這衣裳洗洗,只是這邊天寒,不知何時能幹了?」
「姑娘放心,這場雪下得大,不到後晌,馬車走不動。趕姑娘走之前,我將衣裳烤乾送來就是。」
阿殷便接了銅盆先洗臉,那水溫兌得剛好,將宿醉后的昏沉帶走了些。
盥洗梳妝完畢,也顧不上先吃飯,系了彎刀在腰間,出門過了三四間屋子,就見夏柯站姿嚴整,正在門外值守。他見著阿殷,先是一笑,繼而壓低聲音道:「陶侍衛竟然也有遲了的時候,怎麼沒睡醒似的?」
「屋裡炭盆太熱,睡不踏實。」阿殷含糊過去,「來的是誰?」
「隋大都護知道殿下到了北庭,派人來迎接,殿下正在裡頭跟人說話。」夏柯努嘴指著庭院里的二十餘名軍士,「這麼些人來護送,咱們也可稍微歇歇。對了,馮典軍方才吩咐,說這一路勞頓,這邊我盯著便是,你自管去歇著。大雪封了路,明兒馬車才能走。」
阿殷聞言放心,因為昨晚喝了不少,回去后便只就著清淡小菜喝了碗粥。
因昨夜未脫衣裳囫圇睡了一宿,頭上還昏沉得很,阿殷便請那婦人拎了兩桶熱水進來,鎖好門除了衣裳慢慢泡著。溫暖的水浸潤全身,漸漸驅走身上的不適,她仰頭靠在桶壁,氤氳的熱氣在眼前蒸騰而上,閉上眼定了定思緒,努力回想昨夜的事。
——深雪暖酒,醉后酣睡,這固然是愜意的事,她卻也怕因此行事唐突。
起頭的事自然是很清晰的,阿殷記得那凜冽的寒風卷雪,記得炭盆中的火光與沸水,也記得就被在定王指尖飛旋時的行雲流水。從最初的小口陪酌,到後面開口閑談,雖不算清晰,卻也都記得大概。
後來呢?
似乎是越喝越多,飄飄然的醺醉中,她暫時忘卻侍衛身份,同定王天南海北的瞎扯。
雖沒有飯菜,那些故事和情懷也是極能佐酒的,於是最後……她忘了剋制,喝醉了。
依稀記得書案上灼目的紅梅,記得自己似乎腆著臉跟定王討要,因為走不穩,似乎是抱住了他的手臂走路?
阿殷猛然坐直身子,揉了揉腦袋。
都說人沉醉後會忘了發生過的事,可她似乎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就算微末的細節記不清了,舉止往來還是有印象的……她抱著定王的手臂,毫不客氣的將身子重量交給她,走路時偷懶,甚至後來直接靠在了他身上?
越往下回憶,阿殷臉上越來越紅。
後面的細節已然模糊,她卻記得自己走路不穩,定王無奈之下扶著她的腰,送她出門。那個時候她腦袋裡幾乎成了漿糊,只想著趕緊找個踏實的地方靠著,已然忘了尊卑身份。
定王當時必定……很嫌棄她吧?
明明是他想喝酒解悶,她只是陪著說說話而已,到最後卻是她先喝得混沌了神智,做出尊卑顛倒的事來。這樣的侍衛在他看來,必定是差勁極了的。
怎麼辦?阿殷默默把臉埋在掌心,只覺兩頰發燙,不知是不是水太熱的緣故。
跟定王認錯道歉這種事她做不出來,也著實尷尬,不如……
反正許多事都記不清,索性她直接假裝不記得了?嗅梅花之後的事,統統都不記得!
阿殷斟酌了半天,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
在屋中躲了整個中午,後晌的時候阿殷不能再拖延,便去給夏柯換班。
夏柯並不在門口,倒是馮遠道正在跟早晨來的那位小將說話。見到阿殷,馮遠道上下打量過了,才道:「過來拜見雷將軍。」
阿殷這會兒已經傳了侍衛的衣裳,上前抱拳行禮,「見過雷將軍。」
「這就是陶侍衛了?」年輕的小將亦抱拳為禮,報出姓名,「雷湛。」
「陶都尉的千金,跟著殿下已有半年了。」馮遠道沖他解釋罷,又叮囑阿殷,「你和夏柯辛苦了許多天,後面的夜間守衛都交給雷將軍帶的人,可以歇上兩天。晚間殿下叫店家備了幾桌飯菜,酉時到東南角的那間閣樓里去用飯。」
阿殷應命,朝兩人行禮告辭。
到得傍晚,阿殷瞧著時辰差不多了,便抄東南角的閣樓去。
這閣樓的門面寬有五六間,上下兩層,彩繪漆鏤,雕飾格外精美。閣樓周圍辟了假山亭台,門前左右兩方水池旁掩著翠竹,此時結冰的池面和冬日凋敝的竹枝皆被積雪掩埋,上面印了幾隻淺淺的貓爪印。這一帶比之西洲還要荒涼許多,因天氣寒冷乾燥,途中甚少能見到這般建築,倒是別有意趣。
門口衣著鮮亮的夥計引著阿殷進去,裡頭的軍士們整整齊齊圍坐在桌邊,馮遠道就在其中招呼。
見著阿殷進來,他招呼著雷湛入席,繼而向她走來,「還有一刻才到酉時,殿下稍後過來。倒是那位崔夫人已經到了,就在紗屏後面,你先陪她坐坐。」說罷給阿殷指了方向,便又去忙碌。
阿殷穿過人群,繞過那張百鳥朝鳳的硬木紗屏,後頭一張八仙海棠收腰的小圓桌,秦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她從西洲出發時帶了三個小丫鬟在身邊,這會兒只有最年長的那位侍立,旁邊是被按在椅上滿臉不情願的崔如松。
今晚的宴席人多眼雜,阿殷身上穿的還是侍衛衣裳,不自覺的抱拳,沖秦姝行禮,「崔夫人。」
「陶姑娘快坐。」秦姝倒是熱情,叫丫鬟挪開椅子請阿殷坐了,便笑吟吟的道:「原以為你昨夜喝醉了,這會兒恐怕沒興緻來,倒沒想到陶姑娘身子好,竟跟沒事人似的。這店家的湯倒是可口,先喝些罷。」
她這般擺出主人家的架勢,阿殷只笑著道謝,目光落向如松時,孩子滴溜溜的眼睛也打量著她。
「夜裡天寒,如松穿得單薄,不怕冷嗎?」
「我也要習武強身,不怕冷!」孩子掙脫開秦姝的手,將兩隻手臂搭在桌上,「陶姑姑,外頭都是些什麼人啊?」
「那是北庭都護府的軍士們,特地來接咱們的。」
「我想出去看看!」如松眨巴著眼睛,瞧瞧秦姝,又瞧瞧阿殷。
阿殷雖不喜秦姝的做派,對這個孩子卻頗有好感,尤其昨夜聽定王提起零星的舊事,對崔忱增了好感,便愈發憐惜這少年。她笑著往外瞧了瞧,透過紗屏看到外頭軍士們安靜整齊的身影,「去找馮典軍吧,他會帶著你。」
如松重重的點頭,跳下椅子時又遲疑了下,「母親,可以嗎?」
秦姝坐得端正,那笑容卻有些勉強,「去吧。」
崔如松一出去便撲向了馮遠道,紗屏的這頭沒了孩子,倒有些冷清。秦姝舉茶慢飲,笑吟吟的目光只落在阿殷身上,看得阿殷頗不自在,尋了個話題,「如松身子強健,聽說殿下也為他聘了教習,想必進益不小吧?」
「沒什麼進益。」秦姝擱下茶杯,「我沒叫他學武。」
「這是為何?」
「陶姑娘冰雪聰明,想必也聽說過鄙府上的事情。先夫當年也是自幼習武身手出眾,然而結局如何呢?戰死沙場,屍骨無存。」秦姝面色漸漸淡漠,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事情,「俗話說慣騎馬的慣跌跤,河裡淹死是會水的。若是學會了武功,難免就往這裡頭鑽,步他父親後塵。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學,倒能絕了這念頭,姑娘說是不是?」
阿殷不敢苟同,卻也無意與她爭辯,只笑了笑沒做聲。
倒是秦姝若有感慨,「與其到兵器堆里摔打,倒不如乖乖在書齋里讀書,將來掙了功名仕途順暢,豈非清貴。就像是——」她睇著阿殷,便又現出了笑意,「像是陶姑娘的兄長一樣,才名在外,不愁沒有名躁京城,得天顏眷顧的日子。」
她倒是對外頭了解得詳細,連毫不相干的郡主府上子女的才名都能聽說。
阿殷覷著她,唇角勾起,眼底殊無笑意,「夫人當真耳聰目敏。」
秦姝笑了笑,「我又不是讀書人,做不到兩耳不聞窗外事。昨夜雪下得厚,到了夜裡格外寒冷,半夜裡睡不著對著燭芯出神,不小心又瞧見了窗外事。姑娘年紀不算大,喝多了必定難受,今晚宴席雖好,到底還是吃得清淡些,對身子也好。」
她兩回提起昨夜的事,卻又不肯直說,話里藏了彎彎繞繞,卻又牽扯不上要緊事,聽著著實累。
阿殷懶得琢磨,故意裝作不知,只謝道:「確實有些難受,夫人良言,我先謝過了。」
到底這位是定王殿下的客人,縱然定王能夠冷臉相待,她卻還不能多擺臉子。
桌上的灰陶小碗里盛著炸好的兔肉,阿殷禮讓,「這家店的兔肉據說做的不錯,當零嘴磨牙極好,夫人嘗嘗?」
秦姝搛了嘗嘗,道:「這肉確實比京城的勁道些。」
說話間外頭軍士紛紛起身,隔著紗屏便見定王大步走來,入了主位。
冬日裡天短,這會兒已經四下朦朧了,這大廳建得頗高,四壁每隔三步便點了極亮的燈燭,將內里照得敞亮。
定王請諸位入座,又將正玩得高興的如松安排在身邊,一側是馮遠道帶著夏柯,另一側是雷湛帶著副手。晚飯不算正式的宴席,只是聚眾人共同用飯罷了,夥計們將飯菜流水般送進來,便開始用飯。
那紗屏雖隔開了女眷和軍士們,卻未隔開上首的人。
阿殷面朝定王的方向,看他與雷湛說著都護府里的事情,幾乎是目不斜視。偶爾崔如松指著這邊說些什麼,他目光平靜掃過,也不曾多駐留半分。
她惴惴的心稍稍安定。
秦姝今晚奇怪得很,明明這一路上在車廂同乘時都沒說過多少句話,今晚卻總挑起話頭,譬如此時——
「我記得從京城剛出發的時候,陶姑娘同身邊的姑娘說說笑笑,十分活潑。沒想到在殿下跟前當差半年,倒是越來越不苟言笑了。今兒只是便飯,沒什麼規矩,咱們說說笑笑的多好。」
「殿下跟前當差,不敢掉以輕心,倒讓夫人見笑。」
「說起來也是殿下冷肅,唬得大家不敢放肆。不過陶姑娘是個例外,不必如此。」
阿殷笑的漫不經心,「能有什麼例外?」
「女兒家做侍衛,當然與旁人不同。昨兒瞧見殿下扶著姑娘回屋,我算是瞧出來了——」秦姝狀若打趣,壓低了聲音道:「這位殿下,待姑娘可是不同於旁人。」
所以這便是秦姝繞了三次要說的話?
阿殷倒是想探探她的意思,「夫人怕是想多了,無非侍衛下屬,哪有不同。」
「自然有。陶姑娘容貌出眾,氣度也跟京城裡其他閨秀不同。早年先夫與殿下交好,曾說過殿下眼光甚高,尋常女子難入法眼。陶姑娘行事性情獨樹一幟,興許反倒能入了眼。」桌邊除了伺候她的丫鬟,便再無旁人,婦人愛捕風捉影的天性使然,秦姝低頭笑了笑,語氣態度皆顯得親近自然,「殿下的神姿卓然,聲名在外,也不知是多少閨秀的夢裡人。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姑娘難道不覺得,這算是大福氣?」
阿殷沒想到她想說的是這個,不由詫然。
若是尋常親近的人,對她這般年紀的姑娘打趣也不算什麼,可阿殷跟她並不相熟,這難免突兀。
「夫人說笑了,阿殷身為侍衛,只知盡忠職守。殿□□恤下屬,也容不得無端揣測。」她的語氣比之秦姝的曖昧,簡直算是嚴肅。
秦姝卻是嬌笑兩聲,打量著阿殷的神色,餘光卻時刻注意著定王——
比起阿殷來,秦姝已經在公府做了數年的兒媳,婆婆是當今孟皇后的親姐姐,妯娌也是出身名門,在這般府邸中打滾,察言觀色的功夫便練得極好。況崔忱是個直率任性之人,當年看上了秦姝,便將門第不高的她娶進門;因與定王自□□厚,便在父兄皆幫扶太子的時候,執意追隨定王。他是府中嫡子,自然無所畏懼,只是為難了秦姝,在婆母妯娌的夾縫裡度日,又不肯被人看輕,每日在這些微末小事上留心細辨,雖不算爐火純青,卻也是常人難及的。
如今觀察阿殷神色,再留意靜王動靜,心中更是洞然。
姑娘便罷了,雖是肅容糾正,到底也能窺見一絲心事。最明顯的是定王,昨日找了美人喝酒,深夜送她回屋,今晚雖是目不斜視之態,卻在她有意跟阿殷笑談的時候,忍不住瞥來目光。不管他是好奇還是防備,對於秦姝都不要緊,重要的事,他記掛著阿殷。
這就夠了。
男子已然有情,姑娘才初初萌生朦朧情意,這般狀態,正好便宜她行事。
確認了這一層,秦姝便安分了許多,直至晚飯結束,都不曾多說什麼。
外頭軍士散去,馮遠道受命裴雷湛出去,定王故意緩了兩步,待阿殷跟上來時,側頭覷她。
此時天已經黑了,兩側的燈籠暈黃朦朧,在雪中映出柔光。
他打量阿殷臉色,問得一本正經,「酒醒了?」然而眼底語尾,到底藏了些許揶揄。
阿殷可不敢在此時跟他打趣,極力壓住心底尷尬,面不更色的道:「卑職昨夜喝多了糊塗,也不知是否攪擾了殿下。今日又因此偷懶,懇請殿下見諒。」
「攪擾?」定王咀嚼著兩個字,看她神色如常,未有異色,方才的揶揄漸漸淡去。
昨夜扶她回屋,她倒是睡得踏實甜香,卻苦了他,平白多泡了兩次冷水澡,直至後半夜才昏沉入睡。而她睡了一宿,卻是將什麼都忘了,醉得那般糊塗!
定王唇角抿了下去,「並沒有。」
阿殷悻悻的垂頭,沒敢多話。
*
從這客棧到都護府,不過兩三天的路程,有雷湛帶人護送開刀,路上走得更是順暢。
都護府在北庭最繁華的城池——鞏昌。
定王一行進城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大都護隋彥帶著隋鐵衣和留守城內的次子親自來接,先將定王迎入都護府中敘話,餘下的人要安排在隔壁的一處宅邸。
阿殷自那日晚飯回去后便來了月事,她自幼習武,經脈活絡,每回月事都格外順暢,幾乎不曾有半點痛楚。是以當了半年的侍衛,最要緊的幾次剿匪大戰又避過這個,便從未出過紕漏。這回大抵是不適應北地冬日天寒,加上這一路寒風疾勁深雪覆蓋,初來月事的那晚腹中便是隱隱作痛。
她順暢了多年,自認身體強健,也未將此事太放在心上,次日騎馬行了半個時辰后發覺不妙,忙找個由頭躲在了馬車裡。
饒是如此,深雪中兩日顛簸也叫初來乍到的她難以承受。屋漏偏逢連夜雨,身子稍露弱象,便又添了點水土不服的癥候,著實折磨人。
此時阿殷裹緊貂裘下了馬車,卻還是覺得小腹空洞洞的難受,面色微微泛白。
定王見慣了她面色紅潤的昂揚姿態,瞧見那稍顯憔悴的面容時,只當她是路途顛簸所致,便命她先去歇息,不必跟在身邊。
阿殷如蒙大赦,聽從管事安排,先到住處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