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舞曲正酣,姜玳頻頻勸酒,大多都被常荀擋了回去。
他們今日來百里春並非尋樂,瞧姜玳要賴著不走的架勢,常荀反守為攻,招呼了兩個侍衛,開始給姜玳勸酒——
這時候酒酣耳熱,又是在歌舞旖旎場合下,尊卑上下就無需太過分明。那三名侍衛都是京中子弟,曲折婉轉的跟姜家攀個關係,有常荀在那兒撐著,每杯酒都敬得極有膽氣。定王就端然坐在旁邊,姜玳也不能駁了他的面子,幾杯酒下肚,便認清了形勢。
這勸酒就跟打群架似的,不管他酒量好壞,人數多了,總能佔個優勢。
姜玳自然不是閑得沒事來這裡逛,領略了常荀的猛烈攻勢,怕自己酒意沉了招架不住,便吩咐小丫鬟,將斜對面的長史他們請來,一起熱鬧。
常荀卻是按住了他,「斜對面坐著高長史么?那倒不能不見。」他齜著牙笑得熱情,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順道將文臣姜玳也拎起來,「薛姬舞姿過人,卻該慢慢欣賞,人多太吵了損其妙處。常某見過多回,姜刺史想必也是見慣了,只是殿下頭一回來,咱們還是去那邊找高長史喝酒取樂,別打攪殿下。」
姜玳不肯走,借著酒意賴在那兒,又指著姜玉嬛,「玉嬛今日來此賞琴,必有心得,這原也是個雅緻的場所,不如請玉嬛雅奏,咱們同慶狼胥山的大捷。殿下那日也是聽過玉嬛撫琴的吧?我這堂妹姿色出眾,琴藝高絕,向來仰慕殿下,想侍奉殿下左右……」
「姜刺史。」定王臉上浮著的笑意消失殆盡,「你喝醉了。」
「臣沒醉,玉嬛——」姜玳喚旁邊早已漲紅了臉的姜玉嬛。
那頭姜玉嬛幾乎已經將腦袋埋進了胸前,臉蛋漲得幾乎與腮邊鮮紅的滴珠耳璫同色,雙手緊緊握著衣袖,削瘦的肩膀微微發抖,似是在極力強忍著什麼。淚水滾落後滑過臉頰,沒入胸前的衣裳,她死死的咬著唇,幾乎想鑽到這地毯下面去。
「令妹累了,姜刺史請。」定王掃一眼姜玉嬛,便朝常荀使了個眼色。
常荀跟著定王往來,自有一股橫勁。
姜玳借酒裝瘋,他便也裝出醉態,雙臂牢牢鉗住了姜玳,口中笑個不止,「走吧姜刺史,殿下想單獨看美人跳舞,咱們杵著做什麼。你也知道殿下身邊沒人侍奉,今兒若能得個伺候的人,皇後娘娘知道了也會感激姜刺史玉成美事的德行……」
什麼亂七八糟的……
定王皺眉,卻也沒阻止常荀的胡說八道,見姜玉嬛猶自跪坐在那裡,便朝侍衛遞個眼色。
那頭姜玳已經被常荀用蠻力拖拽了出去,這邊侍衛上前開口,姜玉嬛連聲音都哽咽了,低垂著頭行禮告退,也不抬頭看人,幾乎是盯著腳尖退了出去。
也是個可憐人,定王收回目光。
——同他一樣,因庶出身份而束縛的可憐人。
姜玳敢這般輕賤姜玉嬛,還不是因為姜哲是庶出,在懷恩侯府地位不高?所以為了他這個刺史的安危,便能肆意折騰這個不起眼的姑娘,打些見不得人的算盤。
就像是他深居宮中的父皇,為了東宮的安穩,不惜放任皇后與太子暗中使手段,在他拼了性命奪下墨城后,卻怕他功勞壓過太子,扣了那樣難聽的屠城罪名給他,免得他這個庶出的皇子風頭蓋過東宮太子。即便後來皇帝大肆封賞,得知真相那一瞬的寒心卻銘心刻骨。
紛紛亂亂的舊事襲上心間,耳邊的琴曲和眼前的舞姿全都湮滅,眼前只有沙場狼煙和浴血奮戰的將士。
這溫柔鄉的□□,那沙場上的刀槍,雖則外形不同,其實同樣鋒銳冷厲,或剛或柔的,取人性命。
而他要做的,只有不動聲色的穿過刀林劍雨,直抵彼岸。
定王原先應付姜玳時還稍有溫煦之色,此時神色卻漸漸冷淡,杯酒入腹,揮手叫過薛姬,「你是東襄人?」
薛姬面不改色,衣衫在舞中滑落,露出半個渾圓的肩頭,盈盈道:「是。」
*
阿殷坐在隔間,沒了那斷續的琴聲,便只安心嘗菜。
這百里春處於深巷,外頭又多的是獨門小院可供住宿,不怕夜深出去時違了宵禁,是以晚間格外熱鬧。哪怕是這單獨隔出來的雅間里,也還是能隱隱聽到樓下的歡歌笑語。
她這間的屋門敞開,可以窺見對面門口的情形,常荀拉著姜玳往斜對面去了,阿殷饒有興味的瞧著門口,便見姜玉嬛低垂著頭走了出來。
門扇合上的那一瞬,姜玉嬛似乎有些無力,靠在門邊的抬頭,像是要重拾驕傲。
兩處目光相接,阿殷詫異的看著姜玉嬛的滿臉淚痕,霎時猜到她方才的酸楚隱忍。
——姜玳滿口都是對堂妹的照顧,可他是如何照拂姜玉嬛的呢?那日在姜府獻藝雖然刻意了些,卻也不降姜玉嬛的身份,可今日他帶著姜玉嬛來百里春,以賞琴為名,卻又安排了薛姬這般露骨妖嬈的舞蹈,豈是閨中女兒所宜。
連常荀都知道阿殷不適合這氛圍,安排她到隔壁休息,姜玉嬛卻始終坐在那裡。
內室香氣馥郁,酒意深濃,男人們喝酒觀玩美人,姜玉嬛坐在那裡,算是什麼?
堂堂西州刺史姜玳的心中,究竟有多輕這賤個庶出叔叔膝下的姜玉嬛?這無疑也是掉姜家臉面的事情,姜玳這般行徑,是想掩飾什麼?
這念頭迅速飛過腦海,那邊姜玉嬛看到阿殷,神情微微僵滯,忙抬步走了。
阿殷繼續盤膝而坐,琢磨這些人究竟是在唱哪出。
姜玳的反常舉止就不說了,以定王的性子,哪怕是塞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到跟前,他也未必會眨個眼睛,今日卻同常荀來百里春胡鬧?剛才內室里香氣馥郁,酒氣濃烈,姜玳和常荀怡然自得,定王卻是坐得筆直,與那靡靡氛圍格格不入。
阿殷才不信他是為了薛姬的舞姿而來!
思及近來都督府的大事和那被刺殺的女匪,難道是薛姬與此有關?
諸般猜測繞在心頭,阿殷坐了幾乎有一個時辰,外頭吵吵嚷嚷的,竟又是一堆聲音往隔壁去了。裡面有些聲音聽著熟悉,像是刺史姜玳和長史高儉言,常荀酒後含糊的聲音被淹沒在雜七雜八的話語里,也不曉得是真被這些官員圍攻灌醉了,還是假裝的。
阿殷繼續耐心等候,聽隔壁琴音響起,男子粗獷的笑聲偶爾傳來。
*
直至子時,那伙人才出了內室。
阿殷聽著動靜推門出去,就見女老闆引了些壯實的夥計過來,扶著沉醉的姜玳等人離去。前前後後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官員們之後便是眼神迷離的常荀,他早已沒了平常那副風流貴公子的模樣,沉醉之下連步子都不穩,被兩個侍衛攙扶著,踉踉蹌蹌的往前走,口中還含糊念著什麼。
隨後便是定王,走路比旁人穩當許多。
也不知是不是廊道里燈燭光芒的緣故,他的臉上有些泛紅,眼神也不似平常冷厲,反倒有些茫然的沉靜。
他也不用旁人扶,往前走到阿殷身邊時,腳步卻頓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身上,卻沒說什麼話,手臂像是抬了抬,隨即收回去,「走吧。」
夜風微涼,吹過百里春的長廊,濃烈的酒氣就在鼻端,阿殷亦步亦趨的走在定王身後,察覺他的身體其實也有些搖擺。樓梯處光線昏暗,前頭有個爛醉的官員腳步不穩險些摔下去,被夥計們抬下了樓梯。
常荀也是搖搖欲墜,被兩個侍衛扶著,跌跌撞撞。
同阿殷一起跟在定王身後的是夏柯,定王吩咐他先去備馬,近處雅間和廳中依舊笑語依約,定王走至樓梯拐角,身子晃了晃,扶在阿殷的肩頭。
他的掌心很燙,想來剛才那一場旖旎盛宴之後,也喝了不少的酒。
阿殷站得穩穩噹噹,任由定王扶著下了樓梯。夏日的衣衫單薄,那襲侍衛的圓領衫下便是輕薄的中衣,他的掌心裡有繭子,阿殷甚至能察覺掌心摩擦過肩膀的痕迹。
她心裡也咚咚跳了起來。
外頭的馬匹早已備好了,定王卻站在中庭,仰頭望著當空皓月。
沉醉的時候思緒紛亂,從前沒有細想過的許多事隱隱約約浮上心間,雜亂無章,又跳脫荒謬。他的手掌還在阿殷的肩頭,不知為何,從來沒碰過女子的他,在觸碰阿殷時竟覺得很自然,甚至安穩,像是心裡空缺的某處被填滿。
高健挺拔的身子拉了細長的側影,定王低頭,忽然道:「陶殷——」
阿殷仰頭看著他,明亮的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廊下的燈籠光影模糊迷離。
少女的容顏極美,這等柔和燈燭之光下,更見瑩潤。可她的眉目卻是明朗的,杏眼裡彷彿藏了笑意,不點而朱的雙唇微抿,瞧著定王半晌不語,便忍不住翹起了唇角,「殿下?」
「我們——」定王猶豫了下,目光鎖在她的臉龐,「我們是不是見過?」
「卑職與殿下當然見過,幾個月前就見過了。」阿殷只當他是醉了,聞言莞爾。心內卻還是失笑,平常冷肅威儀的定王殿下,居然也會有這樣露出懵懂之態的時候,可真是少見。
外頭夏柯已經備好了馬,返回來迎接定王。
定王即便醉了,行事也不含糊,當即收回了按在阿殷肩頭的手,抬步向外走。心裡那個奇怪的念頭卻還是揮之不去——幾個月前見過么?他當然記得那個時候,她的身姿在北苑馬球場上飛揚,幾乎能與隋鐵衣比肩。那個場景不知何時落在了他心上,日漸深刻。
可他分明又覺得,他在更早的時候就見過阿殷。
難道是很小的時候見過卻各自不知?或者,是在某個被他遺忘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