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被赫赫有名的殺神親自上藥,阿殷覺得很惶恐,身體有些僵直的站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定王殿下低頭幫她抹葯,離她不過一尺半的距離,阿殷怕鼻息吹到對方那兒,惹得定王不悅。
冰涼的膏藥抹在傷口,尖銳的刺痛淡去,就連胸口的悶痛都似乎輕了許多。
定王嫻熟的自藥箱中扯了細布,猶豫了下,繼續冷著臉吩咐,「抬起來。」
阿殷遵命,僵直的抬起胳膊。她習武日久,有時候扎個馬步站半個時辰都不覺得怎樣,然而這次,也不知是受了傷的緣故,還是她心裡緊張,不過片刻功夫,她竟覺得胳膊都有些酸了。
定王神色如常,將傷處用細布蓋著,拿食指按住,隨即將細布饒了一圈,纏至介面處,向側面挪開手指。那細布壓得極低,他修長的手指離開細布,輕輕掃過阿殷的肌膚,留下柔軟微熱的觸感。
有時候,最輕盈、若即若離的接觸,往往能如烙印般刻在人的心裡。
像是秋葉落在水面盪起微弱的漣漪,比之石子投入水中濺起的水花更能叫人心笙動搖。
阿殷的手臂明顯僵了一下,定王動作微滯,隨即不動聲色的繼續纏繃帶。
然而室內的沉默卻突然變得怪異起來,讓阿殷漸漸生出局促。她知道纏細布的最後一道工序是要將細布綁起來固定住,那是她一隻手難以完成的,只能繼續勞煩定王。沒奈何,只能從混沌的腦子裡擠出言語,打破尷尬,「殿下手法嫻熟,經常受傷嗎?」
「沙場之上,受傷是常事。」
腦子似乎成了漿糊,阿殷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合適,倒是定王開口了,「在郡主府上富貴安逸,何必要來西洲拚死冒險?」
這個話題倒是挺合適,阿殷當即道:「平白得來的富貴安逸,哪有自己掙來的好?」
定王動作頓住,抬眼看她。
這句話他並不陌生,常荀和當年的崔忱都曾這樣說過,不想靠祖宗的蔭封度日,只想憑自己的本事安生立命。京城中世家子弟數不勝數,能有這般志氣的也不過寥寥數人,多少男兒都沒有的心志,阿殷一個姑娘卻能有這樣的想法……
心裡某根弦似乎被觸動了,定王識人善任,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錯,當即明白此前的種種揣測只是多慮。只是心中尚有疑惑不解——
「要自己掙富貴,投奔姜玳豈不更好?」
畢竟那是一方大員,手底下多的是適合姑娘的職位,比給他當侍衛好了太多。
阿殷腦中的混沌已然散去,當即明白了定王言語背後的意思。如此難得的機會,她不稟報實情,還要等到何時?
定王已然幫她綁好了細布,阿殷垂臂,衣袖掩住了玉臂。
「姜刺史那裡固然不錯,」她斟酌著字句,緩緩開口,「只是卑職雖身份卑微,卻並不願受姜家半點照拂。卑職的父親當年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用了五年的功夫才到如今的都尉,雖是在西洲做事,卻也不曾受姜刺史半點恩惠。卑職又焉能墜了志氣?」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自半開的窗戶中照入,將仲夏明媚的陽光灑在阿殷的身上。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最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子,其中神采令人目眩。她的肌膚如玉般光滑,陽光映照之下,愈見姣白,極漂亮的睫毛被拉出側影投在挺直的鼻樑。
他們站得那樣近,彷彿睜眼時就只能看到彼此。
定王有片刻失神,旋即道出最後的疑惑,「可刺史姜玳不是你的舅舅?」
——懷恩侯府姜家的地位誰人不知?京城內外,跟姜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要削尖腦袋去跟姜家攀關係,想借姜家的威勢謀個出路,陶靖是姜玳的妹夫、阿殷是姜玳的外甥女,明明可以在臨陽郡主的牽線搭橋下青雲直上,他們卻都不想受姜家照拂?
從那晚林子山下發現阿殷立功的心思有些迫切時,定王便存了疑心。後來馮遠道同他舉薦阿殷,他便也順水推舟,打算將阿殷留在身邊,正好窺探底細。其後往來於州府衙門和姜家宴席,他也會留神姜玳和阿殷之間的往來,瞧見他們那般疏離時,只覺得那是假象。
而如今看來,那或許並不是假象。
定王相信自己的判斷。
阿殷也從定王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揣度與懷疑,於是朗然一笑,帶著些自嘲的語氣,「殿下難道沒有聽說臨陽郡主一無所出,卑職不過是她想極力掩蓋的庶女嗎?當年卑職的父親是如何成為郡馬的,彼時雖然沒泄露風聲,如今也漸漸為人所知了。郡主以勢壓人,奪走了原本屬於我親生母親的人,卑職再怎麼不濟,也不會到姜家搖尾乞憐。」
最後的幾個字,阿殷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就連姿態中都不自覺的添了倔強。
定王從中嗅到了壓抑的憤恨,看到了不屈的態度。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般姑娘,豈是京城裡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定王沉默了半晌,沒有妄議別人的家事,只是道:「有這般心志是好事,只是凡事當量力而為。假以時日,你會是個好侍衛,但這不能一蹴而就。准你休沐幾日,養好傷再過來。」
阿殷這已經是第二回被人教導要量力而為了。
第一回是父親陶靖,第二回竟然是頂頭上司定王殿下。
這兩個人都是阿殷欽佩仰慕的,她有所觸動,抱拳行禮,聲音里是熟悉的堅定,「卑職謝過殿下,往後必當盡心竭力,穩妥行事!」
內外皆受了傷,她確實需要休養。
只有儘快養好傷勢,她才能繼續穩步前行,以更加頑強機敏的姿態,努力成為定王的得力侍衛,儘早將京城裡那個可惡的女人送上刑場。
*
阿殷回到城南時,陶靖已經在院中等著了。
他今日只穿著家常的長衫,仲夏時節天氣熱,衣衫的料子也薄,被院里的風撩起來,衣角搖動。陶靖本就生得身姿偉岸,這會兒負手站在廊下,遠眺鳳翔城外的青山。
阿殷見著他,心裡便覺得安穩。
「父親,」她加快腳步上前,臉上有雀躍的笑意,瞧著左右沒人,便湊近些低聲道:「今日定王殿下問我關於姜刺史的事情了,我稟明了心思,他應當不會再心存疑慮。」
「這是好事。」陶靖也覺得欣慰,卻一眼就看出女兒的臉色不太對勁——
阿殷一向習武強身,平常氣血養得好,臉色便是姣白中透著紅潤,而如今卻顯得蒼白,甚至她走路時,也不像從前那樣健步如飛了。
陶靖立時擔憂,「今晨去狼胥山,是不是受傷了?」
阿殷抵不住他銳利的目光,只好承認,「胳膊受傷了,不過只是劃破了點皮,已經灑了藥粉包紮好,父親不必擔心。」
她認得這樣快,還如此輕描淡寫,陶靖會信才怪。
他低頭沉默著審視阿殷,那眼神雖不及定王的威儀,卻也叫阿殷心中咚咚跳了起來。
阿殷原打算隱瞞傷情,不叫父親擔憂,轉念一想,今晨她身邊全都是金匱府的騎兵,回頭他一逼問,那些騎兵必定會將她當時重傷的模樣如實稟報,倒不如現在坦誠算了。
她的臉上漸漸浮起了慚愧的笑意,「女兒今日行事魯莽,差點著了女土匪的暗算。當時避她袖箭後防守得不夠,被她一拳打在了胸口。當時確實很疼,不過現在已經無礙了!」
「無礙?你當我看不出你的臉色!」陶靖揚聲,「老劉,去請郎中。」
外頭劉伯應命而去,陶靖瞧著阿殷衣衫上殘留的點點血跡,叫如意伺候她換身衣裳。
如意跟著阿殷在京城嬌養慣了,何曾見過阿殷受傷?瞧見陶靖板著臉時便覺得阿殷必定受傷極重,待見到阿殷衣袖上那滿滿的血跡時,當即嚇得雙腿發軟。入內室小心翼翼的伺候著阿殷脫下衣裳,一聞見裡面膏藥味道時,如意強忍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姑娘,你這是何苦!」
她的聲音陡然酸澀,淚盈盈的給阿殷穿上中衣,聲音都哽咽了,「當初姑娘腿上腫成那個樣子,還咬著牙一聲不吭。如今腿上才好,就又受傷了,姑娘也是嬌貴的人,哪該受這委屈苦楚?本指望離了京城能安穩些,誰知道……」
知道阿殷的難處,也知道阿殷的志向,如意自知沒本事幫她分擔,便格外覺得難過,為阿殷的身世,也為阿殷的堅持。
如意的淚水啪嗒啪嗒掉下來,阿殷只好笑著安慰,「一點皮肉傷,哪就值得你掉金豆子了?」
「姑娘!」
「好了好了,不哭。」主僕倆年紀相若,這一路同行,感情比在京城時還要親厚,阿殷隨手取了帕子幫如意擦眼淚,笑著逗她,「眼淚都快滲進我這傷口了,你還哭!」
如意哽咽,「哪就那麼多眼淚了!」到底是漸漸停止了抽泣,為阿殷換好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