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秦姝今夜打扮得十分柔美,卸下慣用的金釵銀簪,換了雕工質地上乘的木釵,挑上幾串珍珠,在月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澤。衣衫也偏於家常,夏日裡穿得單薄,那襲月影紗裙柔軟的隨風而動,有月下嫦娥衣袂翩翩之態。
她只帶了兩個隨身的丫鬟,就著燈籠的柔光走至政知堂前,見門口值夜的是阿殷,稍稍詫異,「陶姑娘?」她不確信的打量了一眼,「你怎麼在這?」
「今晚該卑職值夜。」阿殷依著規矩詢問,「崔夫人有事要見殿下嗎?」
「夏天夜長,我閑著無事,就叫人做些宵夜。想著殿下整日勞累,這會兒怕是餓了,便送過來。」秦姝笑了笑,回身指著丫鬟手中的提梁食盒,往窗戶里睇了一眼,「煩請姑娘通稟一聲。」
他並非定王的女眷,當初定王怕她有閃失將她安排在都督府中,卻是將那住處改成了獨門小院,離這政知堂和定王的住處都極遠。如今她漏夜前來,裙角像是沾了夜露,想來路途遙遙,她這養尊處優的少夫人走得很辛苦。
阿殷沖她行個禮,走至門前輕扣,道:「殿下。」
「進來。」
阿殷推門而入,裡頭定王埋首看著文書,像是沒聽見外頭的對話。他走至定王跟前,「啟稟殿下,崔夫人帶了夜宵前來,正在門外等候。」
定王抬眉看她一眼,「本王在處理公文。」
所以是讓她接了,還是不接呢?按理來說秦姝算是客人,不好冷代,然而……阿殷畢竟沒當過差,對定王的性情也不甚熟悉,就這麼一句話,還摸不准他的意思,便有些猶豫。片刻沉默,她壯著膽子想要開口徵詢他的意見,就見定王皺眉抬頭,不悅的吐出兩個字——
「謝絕。」
阿殷連忙抱拳,「遵命。」
頭一回值夜又碰見這樣尷尬的事情,阿殷不知為何竟有些緊張,出去時甚至連門都忘了帶上,走至階前沖秦姝行禮,「殿下有事在忙,夫人請回吧。」
「正因有事忙碌費神,才要用些夜宵。」秦姝卻未動搖,朝阿殷笑了笑,「這一路上我和如松承蒙殿下照拂,姑娘都是看在眼裡的,我送這夜宵來,不過是感念殿下照拂的恩德,別無他意。人都來了,煩請姑娘再通傳一聲。」
阿殷進退兩難。
當侍衛的並非傳話筒,守衛是一重責任,為主公分憂減少煩擾也是職責。入內通傳、稟報事項,辦事之前總得先過過腦子,否則聽了旁人的請求便傻頭傻腦的進去回稟,不止自身會落個責罵,還會打攪裡頭的人。
阿殷聽陶靖教過這個道理,自然時刻銘記。
定王的態度是很明顯的,剛才的不悅顯然也不止是沖著她,這點阿殷倒是能把握。
時下雖然風氣開放,男女若是相處不來,到官府開個和離的文書,也可各自再次婚假。或者像秦姝這樣的喪夫之人,只消婆家同意,也能另行改嫁,並無拘束。只是秦姝如今還是崔家的人,且她亡夫還是定王的摯友,就這般白眉赤眼的深夜來送夜宵,定王能願意收下?
再說這屋子開著窗戶,外頭動靜未嘗沒落入定王的耳朵,他沒有開口,意思已很明白。
阿殷拿定了主意,便再度行禮,「殿下已有吩咐,卑職不敢違抗,夫人請回吧。」
秦姝卻是打定了主意,「既然不能打攪殿下,姑娘且先收著,等殿下有空時遞進去。」
這不是難為人么……阿殷繼續作難,卻沒什麼理由來推拒,正想著自作主張的收下,屋內窗戶吱呀作響,定王站在窗戶內朝阿殷道:「拿進來。」旋即看向秦姝,面無表情,「夜色已深,嫂夫人請回。」
他從態度到言語皆是冷淡,甚至這最後的接納,也不過是稍微全秦姝一點臉面。
秦姝抬眉瞧見定王的神色,竟連尷尬都沒生出半分,將提盒遞給阿殷,欣然去了。
這頭阿殷將提盒拎進去,才想著放在案上,定王已然道:「拿去吃了。」
……
阿殷詫異又疑惑,抬頭時就見定王頗不耐煩,隨手取了一卷文書,卻又煩躁的丟下。
他不怎麼跟女眷打交道,此時也頗為煩躁。
秦姝是他摯友的愛妻,定王這回答應帶她來西洲,也是受了崔家的託付,加之秦姝言辭懇切,才一時心軟。誰知道這一路上秦姝竟是如此作為?從驛站里的夜宵,到如今都督府里不間斷的夜宵,哪怕他已明擺著拒絕多次,她卻還是裝糊塗厚臉皮,我行我素。
做得更絕么?定王並不在意秦姝的情緒,卻覺得虧欠崔忱。
崔忱是他的摯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自幼相交,定王很清楚崔忱有多愛這個妻子。在京城的時候崔忱就把妻子捧在手心裡,秦姝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想辦法摘下來,平常秦姝鬧脾氣,崔忱也十分寬容。後來墨城之戰,崔忱為了救護定王而死,臨死時惦記著的也是秦姝,託付定王務必要照拂崔家,照拂秦姝和才出生的幼子如松。
這幾年定王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即使崔家因為孟皇后的關係,為輔佐太子而做些出格的事情,定王能裝傻時就裝傻,對崔如松更是視如親子,常接到定王府上指點教導。
只是這個秦姝……
定王並不關心她是否改嫁她人,那是她自己的事。然而秦姝把主意打到他的頭上,著實令人反感。
但凡他想狠心對秦姝說什麼重話,逼她打消念頭時,當時崔忱鐵槍透胸,臨終託付的樣子便會立時浮現在眼前。他長在皇宮,知心朋友不多,除了常荀之外,便只有崔忱。而崔忱卻為了救他而死,臨終反覆託付的只有一件,便是叫定王務必照拂秦姝,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如今秦姝卻是這般作為,定王想來便覺得可笑。
「明日告訴馮遠道——」他煩躁過後有了主意,「近來事多,務必加強府中警戒,二門外添一道防衛,不許人隨意來政知堂。若有急事,派侍衛來稟報我即可。」
——他原本答應崔家在辦完剿匪的事情后就護送秦姝到墨城,請回崔忱的衣冠冢。按如今這態勢,怕是得要好幾個月的功夫。不能違背崔忱的臨終託付,更不能縱容秦姝出格行事,他能想到最溫和的解決辦法也就是這個了,徹底將秦姝堵在二門外,不給秦姝走近政知堂的機會。
這些心事阿殷自然不會明白,瞧著定王神色不豫,便提了食盒退出屋子。
她也不想吃這夜宵,索性回頭找巡夜人遞話,給正在值房候命的那幾人吧。夜深漏長,從前阿殷雖不跟他們在一間值房,半夜時卻也會聽見他們說餓,興緻盎然的討論明早該去那兒用早飯。
可惜等了半天也沒見巡夜人,倒是定王已經熄了燭火,要回住處去歇息。
見阿殷手裡還提著那嚴嚴實實的食盒,跟捧著燙手山芋似的,定王失笑,「沒空吃?」
「值房裡那幾位總是喊餓,卑職想著留著他們吃……」畢竟是秦姝做的,阿殷怕隨意處置惹得定王生惱,聲音漸低。
定王倒是沒說什麼,抬步往住處走。
阿殷便也順道將食盒丟給了夏柯他們,只是囑咐他們不許多說,收好食盒等她明早去拿——否則叫秦姝知道這份心意最終落在了侍衛腹中,秦姝不去怪罪定王,只會記恨她這個小咯羅,那可就不划算了。
*
阿殷從小到大都沒熬過夜,如今頭一回給人值夜,雖然知道都督府外圍安排了暗處侍衛,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整個晚上打起精神在定王的寢居外站下來,簡直腰酸腿痛。
清晨時頭重腳輕的回到家裡,蒙著被子便睡到後晌。
接下來的幾天定王都挺忙碌,一面叫人將西洲境內的匪況打探清楚,另一面帶著人親自往最近的土匪窩那裡轉了一圈兒,便開始寫摺子給皇帝上報匪情,並請示剿匪的事情。
阿殷自然知道定王劃出的那四窩土匪都是厲害角色,非上回林子山那點草包能比。
她雖有武功底子,卻沒有臨戰經驗,且畢竟是京中嬌養的人,功夫雖不弱,耐力和臨戰應變的本事終究不及旁的侍衛紮實。眼看著定王愈來愈忙,不出幾天就要出兵的模樣,阿殷更不敢懈怠。
於是她每日早起或者晚睡,多擠出半個時辰練習,拿出了這十五年來少有的刻苦勁頭,叫如意驚嘆不止。
轉眼八天過去,又輪到她值夜。
這晚倒是風平浪靜,定王如常的處理完公務,早早的回住處歇下了。只是阿殷連著勞累數日,又強打精神守了整夜,身體便有些吃不消。
阿殷畢竟是嬌養出來的身子,即便從前習武也是把握著分寸,卻沒吃過苦,這一日回去掀開圓領袍下的褲腿,便見小腿又腫了起來。
如意見不得她這樣,心疼得直掉眼淚,勸她跟馮遠道告假歇上兩天再去。
阿殷自然不願告假,卻也不會跟身子骨過不去,免得耽誤過些天的剿匪大事。於是暫時緩了緩,待得輪休的時候,阿殷便帶著如意上街,去藥鋪里選個管用的膏藥,順道逛逛街市——
來到鳳翔城已有二十多天,她每日里跟著定王四處奔波,大致記住了街道兩側都有些什麼商鋪坊肆,卻從未進去逛過。那些帶著珍奇貨物的胡商,大膽又妖嬈的舞姬和異域的胡琴歌曲,道旁酒樓里的誘人飯菜香氣,甚至兵器鋪中琳琅滿目的短刀袖箭,每一樣都叫阿殷垂涎欲滴。
論威儀華貴,鳳翔城自然無法與京城媲美,但要論往來客商的熱鬧,貨物商品的繁雜,這兒還真是不遑多讓。
阿殷帶著如意走穿惦記了許多天的街市,盡頭處是城裡最有名的藥鋪。
她進去選了幾樣藥膏交給如意拎著,倆人正興緻盎然的商量該去哪裡吃飯,出了藥鋪一抬頭,竟跟騎馬經過的定王碰了個正著。
定王顯然也有些詫異,抬頭掃過匾額和藥鋪里的層層葯櫃,再一瞧如意手裡拿麻繩兒串起來的藥盒子,那上頭的字跡工整清晰,一瞧就是消腫散瘀的葯。他自幼習武,本就覺得阿殷近來走路不大對勁,當即明白了原委,心內便是一笑。
阿殷偷偷買葯被抓了個正著,有些訕訕的,抱拳行禮,「卑職參見殿下。」
她今兒是尋常姑娘家的打扮,五月初天氣漸熱,一頭烏髮以海棠玉簪簡單挽起來,玉白綉錦交領半臂下是一襲柔紗襦裙,修長之外透著輕盈,隨了街上掠過的風微動。這是跟平常的精幹侍衛截然不同的風姿,定王久未見她女裝打扮,乍一眼看過去,倒覺這簡單修長的衣裙更襯她的氣質。
定王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她,「受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