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黑色雲層》是根據現實改編的傳記電影,雖然不必事事都遵循現實,但大體框架和現實卻是吻合的。比如說每個主要角色都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又比如說,顧銘修的死對於凌霄來說,確實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從十幾歲出道,到二十歲獲得第一塊金曲獎獎盃,再到三十多歲時的功成名就,凌霄早已成為華夏當之無愧的歌神。但在他三十六歲時,他最好的搭檔、御用詞作家顧銘修的意外去世,使凌霄大受打擊。


  在那之後,凌霄只出過一張專輯,演唱會也只開過兩次。


  又過了五年,凌霄便也因病去世。


  今天晚上的這一場戲拍的就是凌霄抵達醫院,被警|察請來認領屍體。顧銘修父母早亡,沒什麼親戚,四十四歲了也沒有成婚,所以更無子嗣,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凌霄。警|察們早就認出了顧銘修的身份,可是請對方的親朋好友來認領,這是必要手續,不能不做。


  於是那一天早上,凌霄接到了經紀人趙楚芸的電話,來到了醫院。


  片場里是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這場戲的開拍。


  現場早已部署成醫院的場景,白色的牆壁和白色的走廊,所有的白色都白得令人心冷。容栩和俞思語站在走廊的另一端,兩人都換好戲服、化了妝,只等開拍。


  「第362幕第3場,開拍!」


  當打板聲響起之後,所有工作人員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了走廊的盡頭。


  俞思語扮演的經紀人向來冷靜理智,但今天,她也特意滴了特製眼藥水,使眼眶發紅,看上去疲憊不堪。而在她的身旁,那個俊秀清雅的人則是垂著眸子,怔怔地看著地面,跟在自己經紀人的身後。


  穿過走廊、走到房間——就是這場戲的第一個鏡頭。


  應該說,這場戲梁導採用的是長鏡頭,準備連續拍攝足足一分鐘的戲份。


  鏡頭一直跟在容栩的身旁,隨著他往前移動。打光師高超的技術使得這場夜晚拍攝的室內戲,看上去好像真的有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中照射進來,照耀在容栩柔軟的髮絲上,反射出一道燦爛的金光。


  他始終垂著眸子,安靜地看著地面,走得很慢,但是卻在一步步地走著。


  看著監視器里的景象,梁導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他仔細地觀察著整個畫面的構圖、色彩,拍攝的節奏和角度,尤為認真地觀看著兩位演員的表演。


  這場戲對《黑色雲層》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幾場戲之一,是凌霄的人生拐彎點。所以這場戲絕對不可以馬虎,長達一分鐘的長鏡頭只要出了一點差錯,梁導都會毫不遲疑地喊卡,堅決重拍。


  此刻,清晨的日光柔煦美好,醫院裡也是安詳平和,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無比溫暖。


  但是,顧銘修死了。


  凌霄低著頭跟在趙楚芸的身後,因為他走得不快,所以趙楚芸時不時地停下來等他一會。只有十幾米的路,兩人走了快一分鐘,才走到那扇門的面前。


  這種細節表演令梁導滿意地點頭。


  那邊,俞思語和容栩已經事先排練過這場戲。


  一身西裝的精英女性先是下意識地去準備推門,但她還沒有碰到門板,便停了下來,轉身看向自己的藝人。良久,她低聲道:「你來開門吧……凌霄。」


  凌霄沉默地低頭,一句話都沒有說。


  趙楚芸也沉默不言,良久,她輕輕地嘆了一聲氣,伸手去碰門把手。然而這一次,她還沒來得及開門,大門便從裡面被打開了。


  一身制服的警|察上下看了他們兩眼,在看到凌霄的時候,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崇拜敬仰的神色,但是很快他便掩藏下去,公事公辦地說道:「屍體應該是顧先生的,今天早晨八點零四分,顧先生駕駛一輛黑色轎車,在西環路中段和一輛卡車相撞。對方是疲勞駕駛,目前被扣押在警局。今天先請兩位來認一認屍體。」


  趙楚芸和凌霄很快被帶到了屋子裡。這屋子不大,中間放著一張狹窄的床,白色的長布遮住了床上的人。


  似乎是生離死別的事情看多了,顧銘修又沒有任何親屬家人,警|察並沒有照顧死者朋友的心情,直接了當地將白布掀開了一角,轉首問道:「是顧先生嗎?」


  就在那白布掀開的一瞬間,凌霄突然轉過頭,看向窗外。而趙楚芸則忍不住地捂住了嘴巴,親眼看到事實,她無法壓制住心中的悲痛,只能點點頭:「是的。」


  警|察又將白布放下。


  「……不是。」沙啞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驟然響起。


  那警|察猛地愣住,看向凌霄:「凌先生,這位不是顧先生?」


  凌霄依舊轉首看著窗外,但是他嘶啞的聲音卻從牙齒縫裡一字一句地念出來:「他不是。」


  房間里的兩個警|察面面相覷,趙楚芸再怎樣鐵血冷靜,此刻也一直捂著嘴巴不停地流淚。而另一個死者朋友卻一口咬定,這個人不是顧銘修。那這到底怎麼算?明明這個人就是顧銘修啊!


  年紀大一點的警|察走上前,好聲說道:「逝者已逝,凌先生,節哀順變。」


  「他不是!」猛然拔高的聲音突然響起,在房間里久久回蕩。凌霄猛地轉過頭來,用堅定決絕的語氣說著:「他不是!他真的不是,他不是顧銘修,我不認識他……他不是……」


  而當青年轉過頭的一剎那,片場里驟然死寂,梁導望著監視器里的畫面瞪大了雙眼。


  只見在這畫面里,那個清雅漂亮的凌霄雙目通紅,淚水不停地在眼眶裡打轉,嘴唇緊緊地咬著,激動得身體都在打顫,但是他卻睜大了眼睛,阻止那淚水的落下。


  就好像是一個走到末路的人,絕望地否認一切。


  片場中,俞思語的重頭戲已經結束,她哭得很即時,把握好了「女強人」和「朋友」兩個身份之間的轉換。但是容栩的重點戲份才剛剛開始,他看著眼前的老警|察,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他不是」。倔強地重複,好像這樣就能變成事實。


  然後老警|察嘆了口氣,側開身又拉開了白布,問道:「真的不是嗎,凌先生?」


  聲音戛然而止,凌霄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在了那個人的臉上。一切還好像昨天晚上一樣的鮮活,顧銘修的面色稍微白了一些,額頭上有一個手指大小的疤痕,他緊緊地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老警|察將白布放下,再次說道:「事情發生得突然,還請節哀順變。」


  明媚的陽光從窗外打了進來,在地面上落了一層金色的細沙。三號機位給了容栩一個特寫,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睛里,淚水積蓄沉澱,瞳孔輕輕地顫動著,視線死死地凝視在那張白布上。


  過了一會兒,二號機位里,梁導看見:容栩突然笑了。


  他揚起嘴角,輕輕地笑了起來。這個笑容與他過往的好像沒有任何差別,但是細看時,你卻能發現他的嘴唇在顫抖,他的臉頰也在顫抖,整個人在輕微地顫抖著,然後剎那間,眼淚便從眼眶中流淌出來。


  青年笑著看向了那個老警|察,又看向了旁邊那位年輕一點的警|察。他的臉上全是笑意,可是淚水卻不斷地從眼眶中流下,流過嘴角,淌進了唇中。


  不知道是苦是閑,但一定很澀。


  到這個時候,溫暖燦爛的陽光依舊將他的髮絲照耀得柔軟金黃,可他卻一邊笑,一邊哭著,再次重複道:「他不是……他真的……不是……」


  房間里只有凌霄微弱地喘氣聲,他死死壓抑著喉嚨里的哭聲,可有的東西卻怎樣也壓制不住。他看遍了這個房間里的每個角落,帶著他一如既往的笑容,唯獨不看的就是那張蓋著白布的床,還有那個……白布之下的人。


  「他不是……」


  片場中,稍微感性一點的工作人員已經輕輕搖頭,被這種「笑著哭」的情緒感染。


  他明明是在笑,可他也在流淚,一遍遍固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寧靜的房間里,只回蕩著這摻雜著哭意的笑聲,容栩輕輕地笑著,笑著笑著,便再沒了聲音,只剩下眼淚和彷彿永遠僵硬在臉上的笑容。


  片場里一片寂靜,良久,梁導大聲喊道:「卡!」


  很快,俞思語的助理便走上前去,幫她擦拭眼淚。化妝師也趕緊上前,準備幫容栩和俞思語補妝,以防還要再拍一次。但就算已經喊了卡,眼淚也不斷地從容栩的眼中流下,化妝師一時傻了眼。


  容栩沙啞著嗓子,低聲道:「別急,讓我想一會兒。」


  那年輕的化妝師趕緊點頭,容栩便轉過身,用手覆住了臉龐,手指仍舊在輕輕地抽搐,淚水也從指縫中流淌下來。


  而當「容栩還在哭」這件事傳到梁導和某個男人耳中時,已經是三分鐘以後的事了。


  化妝師幫秦呈稍微再補了點妝,突然便聽其他兩個化妝師小聲地說道:「看得我都想哭了,容栩的演技真好。他到現在也停不下來,應該是真的用心在演戲,感染力好強。」


  漆黑的鳳眸中閃過一抹詫異,秦呈立即從床上站了起來,走到容栩的身旁。他輕聲喊了句「容栩」,少年立刻轉過身,但卻已經止住了淚水,只是眼眶依舊通紅,臉色也有點蒼白,頗有幾分憔悴。


  秦呈心中一怔。


  見到秦呈突然來了,容栩笑著翹起唇角,說道:「怎麼了,有事嗎?」


  秦呈沉默片刻,問道:「別太傷神。」


  容栩輕輕點頭,兩人很快說起了其他話題,而不過多久,場務來通知容栩:「梁導說再拍一次。」


  一聽這話,周圍的許多工作人員都驚訝不已。


  「不是吧?剛才那段戲拍得那麼好,怎麼還要重拍?我都要哭了呢。」


  「我已經哭了……容栩的感染力真強,看到他哭,我也覺得好心酸。要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呸呸呸,我在說什麼。」


  周圍人的議論紛紛傳入容栩的耳中,他笑著朝那位場務說道:「好,我知道了,稍微補一下妝,我和俞姐就繼續。」


  場務很快離開,但工作人員的議論卻始終沒有停止。那些工作人員說得繪聲繪色,好像剛才容栩的演繹令他們紛紛入戲。但他們也沒有說假,因為很多人的眼眶確實紅紅的,聲音也有點沙啞,應該剛才真的也落下眼淚了。


  聽著這些人的話,秦呈微微蹙眉。


  容栩又去補妝了,而秦呈環繞了四周一圈,招手喚來自己的助理,問道:「他剛才是怎麼演的?」


  助理的聲音也有點哽咽,老老實實地低頭說道:「一邊笑,一邊哭。演得真好……」


  ……所以說,現場所有人都親眼看到了容栩的演技,唯獨他看不到?!


  臉色頓時一沉,第一次,秦呈這麼後悔自己居然接了這個角色。


  不過後悔也沒有用,這一場殺青戲很快又拍了第二次。這第二次時,梁導不知怎的也竟然不夠滿意,又讓容栩拍了第三次。等到第三次后,梁導看著監視器里的景象,思索了許久,終於點頭道:「好了,這段戲結束,就選第一次拍的好了。」


  眾人:「……」


  容栩:「……」


  秦呈:「……」


  有你這麼折騰人的嗎?!


  無論如何,經歷過這一場翻來覆去的長鏡頭哭戲后,就算是容栩,都不免有些心力交瘁。


  哭戲是很考驗演員的,如果你只是想做一番表演,認為掉下眼淚就算是哭戲,那你這只是在演哭,而不是在哭。


  當你真的成為角色時,你會感同身受地與他一起哭。一些演員會換上抑鬱症,有時候並不是因為其他生活方面的原因,而是因為他演過的一部戲,他真正地入戲了,走不出來,沉浸其中。


  當然,容栩只用了三分鐘就齣戲了,但是在那拍戲的一分鐘時間內,他卻似乎真的成為了凌霄。在場沒有一個人知道八年前凌霄見到顧銘修的屍體時,是什麼樣的反應。但他們卻覺得,容栩的表演已經是最好的了,還能有其他什麼樣的反應呢?


  最大的悲痛,莫過於痛得能感染人,痛得讓人和你一起落淚。


  這場戲結束后,今天的戲份便算是完結了。這是男二號的殺青戲,按照劇組的規矩,怎麼也得辦一場殺青宴。但因為對象是秦呈,就連梁導都不知道該怎麼提這件事,只好請了俞思語去問問。


  梁導搓搓手:「小俞,我記得你曾經和秦呈合拍過一部電影?」


  俞思語默默道:「……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梁導,那時候我只是個女四號,和秦呈沒有對手戲。」


  梁導頓時啞然。


  不過事情還是很好解決的,俞思語沉吟半晌,找到容栩。很快,容栩便直截了當地走到秦呈地面前,微笑勾唇:「今天晚上,你需要辦殺青宴嗎?正好大家慶祝一下,也算是送你離開劇組。」


  這個劇組裡只有梁導和編劇的資歷比秦呈老,所以今天也只有他們倆給秦呈塞了壓驚紅包。大家想要慶祝秦呈的戲殺青,也只能趁著殺青宴的機會了。


  看著少年溫煦柔和的笑容,秦呈微微挑眉,沒有拒絕。


  於是在劇組眾人的歡呼聲中,收工之後,由梁導請客,大家一起往s市影視城旁邊的酒店而去。而此時此刻,網路上,沉默了一整天一句話都沒有說的韓陽皓終於現身了。


  【韓陽皓:發表了頭條文章:《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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