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 第8章(3)
從這日起往後的兩個月里,他每日下山,便能看見她坐在樹杈上,或是閉著眼小憩,或是看些市井巷道里流傳的戲本小說,從未有一天缺席,她見他來了卻也不出聲,仍舊一動不動的做著原來的事情。他起先還有些被忽視的失落,時日久了,也習慣了,只自己一味的砍著柴,待到歇下來,再與她說些話。
南柯自然也不是只坐在那裡打發著時間,閑時她會教他些心法,指導他調節身體里的內息,如此一來二去,他體內的靈氣也漸漸有了條理。
兩個月不過六十天的日子,一晃眼就過去了,師父不再要他砍柴,他卻總能尋些理由溜下山來,去集市上給她買些小吃,講些笑話。
她也當他是個孩子,不過貪玩,便順著他。偶爾興緻來了,也帶他去鎮上,聽書看戲,品茶吃酒。
轉瞬兩三年的時間悄悄的在指縫裡溜了去,他如今竟也二十來歲了,早就學會了御劍乘風,捉妖降怪,也仍然記得給她帶幾樣新鮮的戲本子,見上一面,說些路上的趣聞。
今日便是他從湛江回來,帶了些海邊的小玩意,想要送給她。他一大早便御了風下山,卻在樹上等了她這半日的光景,她一來他竟又說錯了話,平白惹得她不開心。
他心裡有些惴惴,又有些不忿,放下方才指著青天起誓的一隻手,趁她的指尖還未從他鼻尖上抽離,一把握住了。
「我怎麼不懂,你總是這樣小看了我!」
她將手指拽出,撣了撣襖裙下擺上的幾片樹葉,丹鳳的眼角向上揚著,「妖道之間幾千年的事情,怎麼能講的明白呢?」
他卻從樹上跳了下去,將妖囊幻了出來捏在手上,轉過身,抬頭望著她:「你可知前些日子我去做了什麼?」
她搖了搖頭,他捏了訣將妖囊打開,放出一團血紅色的物體,隱約像是人的樣子,卻早已辨不清哪裡是四肢與頭顱。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也閃身到樹下,站在他對面,啞然道:「鬼降?」
他又快速施了幾個術,將那鬼降纏住,黑色的血從它身上滲出,散發出一股惡臭。
「上個月,湛江城裡年輕男子接連離奇死亡,屍體上四肢不全,僅剩的部分也遍是啃噬過的痕迹,城裡的黃丘陽黃道長是昀昭師父的舊友,卜卦算到是只鬼降,便修了書請師父前去,師父卻派了我去幫忙,我便將它捉了來。」
南柯望著那隻不成樣子的鬼降,朝後退了一步。
他又道:「我們白雲觀並不是見妖就收的昏庸道觀,你從未加害旁人,觀里又怎麼會與你過不去。」
她彎起唇角,卻是苦笑道:「你以為他們要捉我是用什麼樣的理由?」
他若有所思,「無非是害人性命,妖惑人間。」
「錯,是在道門腳下,卻活得逍遙自在,不僅任意妄為,蠱惑道友,還擅闖道觀,擾人耳目。」
他蹙了眉,「這種原因,未免也太荒唐了,說起來,白木不也是隨意出入嗎?」
她頓了頓,垂了頭,「她?你還不明白嗎?我如何能跟她比,她雖本體是妖,卻是被道門召出來的,屬你們道家的。」
「可這麼些年了,觀里從沒有人來捉你,又有什麼可擔心呢?」
「像你說的,我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老道士們尋不到我的錯處,捉了我反倒落人口實,得不償失。」她淺笑一聲,又道,「明裡沒人管我,可暗裡他們一直在盯著我,一旦······」
她話還未說完,他便問道:「一旦你傷人性命,或是蠱惑了我······南柯,你會嗎?」
她抬起頭,漆黑的眼中瑩瑩,「若是我將來害人性命,那你呢?」
他垂首將那鬼降又重新封進了妖囊中,捏著葯囊的手有些顫抖,嘴唇緊抿,眉心微蹙,壓抑著道:「我不知道。」
南柯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他卻慌亂的望著她,「我說過會保你性命。」他躊躇,「可你若真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又怎麼救你?」
她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只將眉眼微抬,冷冷的問了一句:「你當日捉那隻鬼降的時候,可曾問過它為何要害人性命,你什麼都不懂,便如此折磨它,倒真是有心了!」
她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轉過身捏了訣便要遁去。
他卻急忙也捏了訣,比她更快,擋住她的幻影,將她抵在樹上。
她氣急,呼吸有些急促,微微喘著,一雙丹鳳眼,怒目而視。
他卻伸出手,以指腹溫柔的撫過她的眉,就像她方才揉著他的眼角一樣。
她終是柔了臉上的厲色,卻隱隱浮起一重悲傷,睫毛抖個不停,微微一眨,落下一滴淚來:「李易,妖道不兩立,這是幾千年的規矩,只要我在這大雲山,終有一天你是要收了我的。」
她的淚珠滑過他的指縫,落在掌中,滾燙而灼烈。她嘴唇闔動,和她身上襖裙的鮮紅融在一起,彷彿幾年前後山上初見時,她唇畔的一滴血。
他的手扶在她的脖頸上,低了頭,堵住了她的話。
南柯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她不曾料到,他竟然是這樣的心,唇齒的交纏卻讓她益發的清醒,她奮力推著他,可眼前曾經的少年,如今竟使她掙脫不開,她心儀很餓,咬破了他的唇,趁他分神,捏了訣閃到一旁。
李易回過頭愣愣的望著她,揩去嘴角的血,卻大聲的笑了。
她有些心疼的盯著他,超後退了兩步,搖了搖頭,幻影消失了。
他終於明白,他與她再好,她待他再體貼,也不過只是當初的一份恩情,他終究是要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道士,而道士,又如何能與妖為伍,相交甚歡呢?
可是她卻永遠是個妖,背道而馳,這世間許多的悲愁離怨,都不過是無可奈何。
他和她仍然會相見,心中卻都有了壁壘,他只將心裡那份少年的情愫藏的愈來愈深,偶然遇之,偶然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