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 第8章(1)
「百年前我就騙她?誰告訴你我騙她了,那是她欠我的,她就得生生世世來償還。」南柯語氣突變,狠狠道。
那是,她欠她的?
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百年前的真相,原來,是這樣的嗎?
白木眼中清明,彷彿忽然之間想明白了,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自嘲般的輕笑一聲,復又從沈楚臂中走出,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衫。沈楚雖然不解,卻從她漆黑的眼眸中看出了一絲頹然,凄楚的,無可奈何。他見她腳步虛浮,左右搖晃,又伸出手去,想要扶著她。白木卻搖了搖頭,擋了他的手。
她在南柯眼前站定,這狐狸洞里真靜啊,明明有這樣多的人,卻能清楚的聽到每一聲呼吸,舒伯周因為方才去救過離意,微微喘著,清儒道長以法力將自己的呼吸掩的幾不可聞,沈楚雖是凡人,吞吐之間卻有一絲仙氣,倒是有些怪異,可是她與南柯,兩個人的呼吸卻是重合的。
她用喑啞的嗓音,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小南,你那時跟我說過的人,是李易吧?」
南柯沒有說話,可是那一雙丹鳳眼裡難掩的驚慌,分明顯示著她猜的不錯。
原來,一百年前竟是這樣的原因。
乾隆五十八年,梧州,大雲山下。
道士從山上穿了林子,又穿壁而過,腳下生風,不過片刻便停在了山腳下的坦地上,倚著一株闊葉樹,在陰影下站了。淺藍色的道袍,料子很是輕薄,夏日的風總有些暑氣,拂在臉上悶的緊,拂起衣衫卻有一種涼爽。因是道門的原因,他並沒有梳著滿清的辮子頭,也不似上了年紀的老道士日日用一支發簪纏了稀疏的灰發,而是束了髮帶,將頭髮披散下來。負手立在樹前,望著山上的方向,有所期待。
日頭從東邊緩緩爬上了頭頂,闊葉的樹下也沒有什麼蔭蔽的落腳處了,怎麼還不到?他索性翻身一躍便跳上了樹枝,拿手臂枕了,躺在樹葉間,倒也涼快。可是仍偏過頭,切切的盯著下山必經的那一條青白色的小石徑。
樹葉裡頭是曬不到了,卻偏生悶的很,捂了他滿臉的汗水,薄薄的一層汗聚得多了,便一滴滴的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從太陽穴沿著眼窩滑過鼻樑,滴進另一邊睜著的眼睛里。汗水竟這樣辣的厲害,他猛然一個翻身坐在樹枝上,揉著通紅的眼睛,朦朧間才見到一團紅色從樹林子里跳了出來,沿著石徑直直的跑到樹下,下一瞬睜開了眼,那小紅狐狸已經往地上滾了一圈,現出人形來。
炎炎的夏日,她仍然穿了一件紅色的繡花寬袖襖裙,袖子彷彿為著避暑故意做的短了,露出小半截雪白的手臂,戴了一隻玉鐲,在日光下透著晶瑩的綠光,襯著她的手很是好看。
她也跳將上來,坐在枝頭邊上,伸出一隻手來,拿了淺藍色的一方手帕替他擦著臉上的一層汗水,又用大拇指腹揉著他那隻紅了的眼眶,輕盈的笑道:「小李易,怎麼沒見著我來,竟還哭紅了眼睛嗎?」
李易一時怔愣住了,任由她溫柔的撫著他臉頰上的汗,聽她話畢他又猛然抽出扶著樹榦的一隻手來,抓了她的手輕輕將她拉身向前。輕風吹著她手心裡的絲質的絹帕,飄在他的手腕上,痒痒的。
他眼角的笑容似乎是彎進了心窩裡,便連著那一顆小小的淚痣也是溫柔的:「不許再叫我小李易了。」
她迎著他的笑臉,一雙丹鳳眼斜斜的向上揚著,道:「從我有意識算起的話,至少比你長了兩百歲,就算是從煉成人形算起,也比你多了那麼五六年的光景,你可不是小李易嗎!」
「可是,我不小了。」他又將她拉近,沉聲道,「南柯。」
樹上確實暑氣逼人,南柯方才坐了這一小會兒,已經細細密密的出了許多汗,她將右手從他手心裡抽出來,翠色的玉鐲子很是晃眼,她看了他一眼,又拿絹帕擦著自己額上的汗水,嗔道:「是南柯姐姐。」
「什麼姐姐,你看我師弟,可曾喊過白木姐姐,從來都是小白小白的嚷著,論起道行來,她可比業平長了幾百歲。」
南柯卻垂了眼,「白木她是被馮業平凝氣煉化而生的靈獸,我與她不一樣。」她薄薄的兩片紅唇輕輕闔動著,聲音卻越來越細微。
李易歪了腦袋將頭伸了過去,一瞬不瞬的望著她低垂的眼:「你不開心了?」
她伸了手推開他的小腦袋,「我與她感情再好,她是道,我卻永遠是個妖,但凡哪天你們白雲觀容不下我了,她與馮業平,還有你,怎麼會放我走。」
他將兩指併攏,直指青天:「我對著老君起誓,若是哪天他們要收你,我拼盡全力也一定將你送出去。」
南柯笑了笑,伸出手指颳了他的鼻尖:「小李易,我跟你說這些,你又懂什麼呢?從我第一次去白雲觀找白木被昀輝道長捉住起,那些個老道士們便早想將我從大雲山上除去了。」
那個時候,他記得的,如果不是那次,他現在也不可能和她這樣親近。
她去後山上找白木,卻被昀輝師叔的鎖妖圈罩住,動彈不得,師叔將她裝在妖囊中帶回了觀里,卻將她丟進了化妖鼎中,意圖化她做一灘水,好收了她的妖力。
他那時和業平是極好的,白木求了業平,業平便來找他商量,白雲觀上上下下都知道,昀輝師叔固執的很,又極少有建樹,這回好不容易誤打誤撞捉住一隻百年的狐妖,怎麼可能說放就放。
可是白雲觀上上下下又都知道,這個昀輝師叔好飲酒,卻又沒什麼酒量,三杯必倒。於是他們便偷了師父珍藏的汾酒,在論道場攔住了昀輝,卻不知今日昀輝為何興緻頗高,三杯好酒下肚,竟沒有醉,令他三人不得不懷疑師父那汾酒怕是假的,待到一整壇喝完,好歹有了些醉意,卻仍然喋喋不休的跟他們講著道,正待白木不耐,已經在袖中捏好了訣,他卻突然倒了,原來這種酒,竟然是後勁比較足。
但好歹是醉了,白木便急忙掏出昀輝的化妖鼎,將南柯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