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伴第四段
許沐霎時間定住了身子,身前的血跡在白衣上蔓延開,劇痛之下,春寒料峭中竟瞬間冷汗如瀑。
這一劍沒有任何緩衝、也沒留任何餘地,完全是為取性命而來。
身後的人猛地將劍抽了出來,作勢又要劈過來。許沐回過身抬手迎了這一劍,劍刃霎時在他掌風之下斷裂成數截。
執劍的是一個男子,通身褐色粗布衣袍,但卻顯得很是得體;黑色長發鬆松綰起,一雙眼眸略顯清冷。
顧景吟已從水中翻身躍了出來,召過佩劍握在手中,劍身流動著淡紅色的光芒,蓄勢待發。只等那男子再上前一步,他便會將那人一劍斃命。
許沐卻根本沒打算使劍,兩下封住傷口止血,後退了一步,手指在空中畫出了一個首尾相接的圓環。金色的線條在半空中隱隱發光,化為實體,落在男子身上。像一條遊走的蛇,迅速將他捆了起來。
這是顧景吟半年來第二次看許沐動用這種他並不熟悉的法術。
修真者各有所長,但也終究不過是煉丹、煉器、陣法和修符這幾類。而墨池峰自開宗立派以來,一直是以煉器為主,講求劍靈融劍人合一。也有少數人選擇使用其他法器,但歸根結底是相同的。
上次見煉魂珠與許沐血脈相連,以為他內丹強大;如今又見他動用符咒,可見亦修符。少年望著眼前不過大自己幾歲的白衣男子,內心不由敬重起來,雖說二人都是剛至金丹前期,可他還是覺得師兄的功力深不可測。
然而許沐絲毫不知道少年心底濃濃的敬佩之意,他只知道接受了系統給他的套裝之後靈力運用愈發自如了。還只單純地以為這套裝真如蘇伯凌所說,不過是最基礎的罷了。
將男子捆了個結實,許沐走上前細細打量起他來,繞著他轉了幾圈,附在他耳邊說道:「這位公子,我們應該不熟識吧?」
那男子倒也不掙扎,只是挺直了背立著,一言不發。
「既然你我並不相識,為何要從背後傷我?」許沐倒也沒有責怪的意味,語氣反而透露著一絲好奇。
「哼。」那男子終於發出了聲音,冷哼一下,偏過頭去。
「你要說倒是說出個緣由來,哼是什麼意思。」許沐直起身子來,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
「景吟,把他扛屋子裡去。」許沐沖少年示意了一下,自己一甩袖子,在前面先走了。
少年看著他的背影,只好默默將這名男子半扛半拖,追上他的步伐。
*
將男子放在椅子上,顧景吟回身關好門窗,屋子裡漸漸聚了些暖意。
「說吧,為何要傷我。」許沐一撩衣袍,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翹起一腿,語氣隨意。
「哼。」男子依舊不領情。
「你這人當真奇怪,無緣無故捅我一劍,又不告訴我為什麼。」許沐湊近了一點。
「哼。」男子依舊鼻孔出氣。
「你總是哼來哈去的有何用?」許沐無奈道,心想這人不會是個神經病吧?發了瘋見人就捅?
「你要是不說為何,我今日便將你生吞活剝燉了熬湯喝。」許沐忽然微微一笑道。
「你……」男子終於道出了一個漢字。
「我……我怎麼?」許沐終於等到他說話,連忙探身上前。
「你……你自己做了什麼你心裡清楚!」男子憤憤道,眼裡似又怒火。
「我做了什麼?」許沐一頭霧水。
「你這種欺良壓善舉止輕浮之人,百死尤不解恨!」男子情緒激動,胸腔微微起伏。
許沐這下更為莫名其妙,心道我何時欺良壓善、舉止輕浮了?
「昨夜我家娘子一夜未歸,我今早便出來尋她,行至這小屋前,剛欲上前打聽,便見你緊緊捉著她手腕,居心不善。她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向你苦苦哀求聲淚俱下你竟還……」
許沐聽得心尖發顫目瞪口呆。
這這這.……這都是哪跟哪?
「她掩著面慌慌張張跑出來,一整天都躲著我不肯見我。若是你未對她行些輕薄之事,她怎會有此舉止?整整一夜,你二人荒山腳下孤男寡女.……」
許沐聽到此處簡直是啼笑皆非,莫名其妙便給自己扣了這個黑鍋,如今別說跳黃河了,就算跳銀河都洗不清了!
顧景吟在一旁聽到此處,震驚不比他少,開口道:「師兄,昨夜……有女子在這房裡?我怎不知?」
「你睡著了。」許沐想都沒想答道。
聽了這回答,少年微微一怔,將今日反常之事通通聯繫了起來,抬起頭,聲音發顫:「師兄,那.……你.……把我弄到椅子上.……還有你今日要洗床單,竟都是因為那個.……」
此話一出,許沐還沒來得及答話,那男子便先怒髮衝冠:「好你個禽獸!果真做了這喪盡天良的事!」
許沐簡直不知如何應付,乾脆不接話了,打算等這兩人冷靜些再解釋。於是轉身坐回了椅子上,拿起桌邊的杯子喝了口水。
三人屋內沉默半晌,許沐覺得冷靜得差不多了,才慢慢開口:「這位公子,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
「有什麼誤會?你別打算和我來軟的!你要殺了我便殺!不殺我我就算拼上這條命也要送你上黃泉!」男子的雙眸似要噴出火來。
許沐心道還讓不讓人心平氣和好好說話了,連給自己一個洗白的機會都不行嗎?
「好,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聽我來講。若是我講完你還認為我有錯在身,那便任你處置,如何?」許沐依舊心平氣和道。
說完便彈了一下手指,解了男子身上繩索。
男子一見鬆了綁,立馬一躍而起抽出許沐放在桌邊的劍,抵在他頸前。
許沐伸手微微撥開了劍鋒,抬起頭道:「我還沒講,你急什麼?」
「哼,我倒要聽聽你能編出什麼來!」
「你可有眼疾?」許沐問道。
「你……」男子聞言一愣,有些吃驚,「你如何知道?」
許沐見他這副反應,輕輕一笑,道:「看來是讓我說對了,那你這雙眼睛,是不是一至黑夜,便看不清事物?」
「嗯……」男子有些勉強地答道。
「那你的那位『妻子』是不是白天都躲著你,只在你晚上看不見事物的時候出現?」
「你……你為何知道得如此……」
「你只用先回答我的問題。」
「是。」
「那便對了。」許沐笑道。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還是讓她親自來跟你解釋吧。」許沐指尖一挑,從手中翻出一片葉子,在男子眉間一繞,等了片刻,忽然有陣風破窗而入。
許沐收回了葉子,一名女子已經立在三人眼前。
顧景吟看著他手中那片泛著淺光的葉子,心裡默默道:第三次了。
那男子見了屋中女子,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為驚恐。這是他第一次在天黑之前見到女子的模樣——眼神空洞布滿紅絲、面容猙獰可怖、頭上凝結血痂。
「你……你是……你不是憶雪!你不是她!」男子看清景象后愣了足足有一刻鐘,這才震驚不已結結巴巴說道。
許沐卻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沖女子道:「原來你叫憶雪,那麼憶雪姑娘,看來你騙的不止我一人啊。如今好了,當著大家的面,不給個解釋嗎?」
誰知女子聞言竟撲通跪了下來:「仙人,仙人,求求你,不要讓我回去.……」
許沐長這麼大還沒被人跪過,一下子受寵若驚,趕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也沒要把你怎樣啊,只是讓你解釋一下,怎麼還磕起頭來了?」
「仙人想聽我解釋嗎?那我來講個故事可好?」
*
敬亭山下有一對從小青梅竹馬的男女,男子聽了他人勸說,跟隨著幾人外出跑商隊,說是掙了錢便回來將女子名門正娶娶回家,過兩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然而現實總是落入俗套,男子一走就是一輩子。縱使離家前他對女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等我回來。可一句輕飄飄的諾言卻怎麼也換不回一個人。
女子一等就是一生,以為男子遭了什麼變故。直到與世長辭的前一天,她還依舊以為,那個人,會在第二天出現在家門前,沖她笑著道:「我回來了,等急了吧。」
於是她不甘心,身死魂不散,在人間飄蕩數十年,尋找男子的轉世。可當她費勁千辛萬苦找到那男子的轉世時,他卻早沒了前世的記憶。當一個寂靜的夜晚,女子的鬼魅身影出現在他床榻之側時,他毅然拿起放在床頭用來辟邪的桃木劍,不顧那女子如何解釋,還是執劍猛地向女子斬去,生生削去她半顆頭顱。
整整六世輪迴,女子都不願投胎轉世,寧願在世間做只孤魂野鬼。每一世的男子都不記得她,她沒了原先容貌亦不敢現身,只是悄悄陪在男子身邊,看他長大、陪他老去、再去尋下一世的他。生生世世、滄海桑田,數百年之久。
直到三十年前,她被青鸞派的弟子碰上,用陣法將它和其他鬼魅一起囚禁了起來。她本以為自己永生都不能再重見天日了,卻不曾想,在一年前,自己竟又被放了出來。
她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男子這一世的身體。她發現這世的男子患有眼疾,每到夜晚便看不見,雖說心疼,但終於能在晚上現身還不至於嚇到他。
於是她白日騙男子說外出做工,晚上便回到他身邊照顧他起居。男子從前獨居,夜間行動不便,有了她的照料后,生活也漸漸滋潤起來。
她覺得這便滿足了,本以為可以這樣平平穩穩陪他一輩子,卻不想遇到了許沐和顧景吟。
*
「師兄,人鬼殊途,他二人.……」少年望著消失在門口的兩人。
「只要她保證以後只在夜間出行不再吸人精血便可。」許沐答得心不在焉。
他心裡在意的只有是誰放出的這些鬼魂,據女子所說,她是被青鸞派放出來的。
鬼魂本身靈力低微,可若是被靈力高超之人人有意操縱,那便不可同日而語。況且修仙之人向來知曉鬼魂並不足以畏懼,反倒降低了戒備。
也就是說,在巫祁嶺的那場浩劫之中,縱惡鬼傷百門的並不是煜城派,而是青鸞派。
而這一點,可能自己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都不清楚。
許沐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蘇伯凌溫和的臉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看來可以提前回墨池峰了。
*
許沐瞟了眼窗外已經漆黑的天色,回身進了內室,顧景吟見狀也跟著他走了進去。
許沐晃悠到床前,外袍脫下來往旁邊一甩,將自己扔在了硬邦邦的床板上,趴成一個大字。
「小吟,快上來。」許沐把臉埋在被子里,聲音含糊不清哼道。
少年聽到「小吟」兩個字,愣了愣,一陣酥麻自腳底而生,竄上心頭又融化開來,瀰漫全身,「上……上哪……」
「當然是上床了!」許沐把臉抬起來,側身看著他笑道,「洗了一下午衣服,腰痛,快來幫師兄揉揉。」
「師兄身上還有傷,不如我去采些.……」少年遲疑道。
「沒事的。」
「不……還是去.……」少年依舊堅持道。
許沐見狀只好爬了起來,坐在床邊:「今日太晚了,先休息。」邊說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裡面,「脫衣服、上床。」
*
兩人躺在床上,各懷心事,皆無睡意。
忽然少年轉過頭來:「師兄,在這世上你可有喜歡過什麼人?」
許沐還沉浸在自己如何回墨池峰、如何完成任務、如何保命的世界里,一下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師兄在這世上可有喜歡的人?」少年眼神清澈望著他。
許沐抿了抿嘴,仔細想了一會兒,除了父母之外,倒還真沒什麼人。可如果硬要說出點什麼的話,自己應該暗戀過小學時候的同桌,不過也不能算作是喜歡她,頂多是喜歡她每天給自己買的旺仔牛奶吧。
可最關鍵的是,這些人就算說出來了顧景吟也不認識啊!他們應該不算是「這世上」的人,而是「那世上」的人吧!
想到這兒,許沐內心很是苦澀,沒說話。
少年見他不做聲,又問道:「師兄可是喜歡關師姐?」
啊?聽到這個名字,許沐想了一會兒才對上臉,於是理所當然道:「不啊。」
「那是段師叔門下的柳師妹?」
啊?那又是誰?於是又道:「不啊。」
「那是雲師伯門下的溫師姐?」
……
「不啊。」
少年沉吟了片刻,道:「可是墨池峰統共也就她們這些女弟子了。」
「誰說我就偏要喜歡她們這些女弟子?」許沐脫口而出,心想大千世界姑娘多了去了以後任本公子自在逍遙。
然而這句話到了顧景吟耳中,重點卻完全不同了。
「師兄的意思是說,她們你都不喜歡?」
「對啊。」
「那師兄喜歡何人?」
「.……」
怎麼又繞回來了?沒完沒了了還?
到底想個什麼人才能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
一扭頭,發現少年正一動不動看著自己等待回答。
好了,這下連裝睡這招也沒法實行了。
「你真想知道?」許沐撐起身子,俯身看著少年道。
「嗯。」少年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最喜歡你。」許沐沖他眨了一下眼睛。
少年被這句話嚇得怔住了,半晌沒說出話來。許沐長長的黑髮垂在他臉側,發梢輕輕剮蹭著他的耳垂。顧景吟腦中空白、心裡像著了火,又拚命咬緊牙關將這團火咽了回去。
許沐見他嚇成這副模樣,這才舒心一笑,躺了回去,「睡吧。」
果然,少年沒有繼續再追問下去。許沐心裡得意,覺得自己簡直太機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