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無垢到扶桑觀,無通報無請示,是硬闖,推門入靜室,封印對他並不起作用,翊澤倒也瞭然,他承無垢魔氣而生,九重天的琉璃般若鏡都不能區分他們,又何況區區一道封印。
無垢孤身而來,翊澤注意到他走過的地方步步浴血,但是僧人的白裳青袍卻纖塵不染,看不見血跡。
「道長。」無垢走到翊澤面前,將手杖撐地,屈膝跪下,「無垢唐突。」
「算不上,小師傅千里迢迢趕來我觀,是有何事?」
無垢先是沒有說話,將手按在胸口上,忽然用力抓住那處的衣衫,白衣表面頓時多了幾道皺褶,且有暗黑色的血跡滲透出來,又很快消失了。
翊澤皺眉:「戒痕?」
「是。」
「為何衣裳不滲血?」
「此衣名為『素染佛心』,尋常穢物皆不會沾染。」無垢說話時緊緊咬著后齒,似乎不這樣做下一刻便會暈厥。
「佛家的戒講求清心、寡慾,如果無垢犯戒,按規矩便會刮骨滌心,以洗凈無垢,他能在受刑之後一路趕來這裡,倒是不容易。」翊澤同白朮道。
「他來找你做什麼?」
「問我何為佛法,何為道法。」翊澤說,「問我求一個人。」
翊澤敘述地簡單,然而無垢說出那句「無垢想同道長求一人」時,似乎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緊接著「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污血——是戒痕在反噬。受刑之人若是不知悔改一再犯戒,留在他身上的戒痕便會不斷反噬。
翊澤問他:「小師傅苦修多年,為何要把自己弄成這樣?」
無垢搖搖頭,自嘲般地笑道:「到底我修為不夠。」
此時,黑暗中白朮攥著翊澤衣袖的手指緊了緊,「無垢同你求的人,是慕離師姐對不對?」
「嗯。」
「我們快點追上師姐。」白朮急道,又「呃」一聲,「金烏是不是還在外面?」
翊澤推門,「已經不在了。」
***
臨近傍晚,殘陽衰微,山間各色枝葉均被鍍上一層暖光,投射下重疊著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二人在觀門前尋到慕離,白朮預料不錯,來找慕離的人正是無垢,同翊澤形容的一樣,此時的無垢較之從前憔悴不少,臉色慘白得嚇人。
觀外圍聚了不少同門,白朮看見賽西施領著她爹她娘擠在最前面,不由得慶幸翊澤此時捏了隱身決,除非對方修為比他高,否則是看不見他倆此刻不成體統的樣子的。
白朮忽略了極清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和紫菀嘴角一抹瞭然的微笑。
慕離同無垢始終僵持著,不同於無垢神色蕭索,慕離眉目間皆是淡然。
眼神略過無垢,慕離開口道:「我觀近日已收新弟子,小師傅等些時日再來吧。」
人群有些嘈雜,有人問:「怎麼回事?這和尚是來拜師的?他一個出家人修什麼道?」
有人答:「就說你看得不分明吧,你看那和尚頭上的戒疤都沒了,身上也沒帶佛家的東西,他這是還俗了。」
「特意還俗修道?這還真是頭一次聽,稀奇稀奇。」
無垢快要撐不住了,他身子微顫一下,用一根削好的手杖撐在地上,勉強穩住身形。
「慕姑娘,我不是來求道的。」
「哦?那你來求什麼?」
「我來求你。」
此言一出,原本紛擾的觀外逐漸安靜,只余樹葉摩挲、風穿石嘯,所有人都怔怔地望著無垢。
白朮問翊澤:「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翊澤一揮手,眼前的場景變作一片樹林,白朮看見立在林間的慕離,一襲紅衣被雨水打得半濕,緊緊貼在身上,看起來有些狼狽。
慕離身前是一座寺廟,檐衰瓦破,甚是頹敗,門楣上連塊匾額都沒有。
過了一會,門開了,白朮看見無垢從裡面走出,沖慕離念了句「阿彌陀佛」:「佛有佛法,道有道行,二者本無際會,施主,請回吧。」
「不為求佛,不為求法,求一杯茶。」女人的聲音清冷,在寂靜的雨夜中顯得格外空靈。
他終是請她進去了,為她打開的不止寺門,還有一扇心門。
山寺雖殘破,然而寺里桃花灼灼,綿延數里,出家人不解風情,任由花開花落零落成泥,慕離清早起來拾了新落的桃瓣裝進袋中,借了炊房的蒸籠和爐子,忙活一上午,然後提著食盒去敲無垢的門。
「小和尚。」慕離緩敲兩下,見無垢不理,又急敲兩下,「小和尚。」
接著聲音忽輕忽重,奏出一段旋律。
門「吱呀」一聲開了,無垢定定看她一眼,「施主,你不是說求一杯茶就走……」
「看。」不等無垢說完,慕離已舉起手中食盒晃了晃,然後一把塞進無垢懷裡。
被食盒撞到胸口的無垢悶哼一聲。
「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贈我一杯茶,我自然得報答你,喏,我做的桃花酥,嘗嘗。」
食盒打開,清香四溢,一團白汽散去后,便見上面鋪著幾隻粉團糕點,每隻上面還綴了片桃瓣。
「阿彌陀佛……」
「打住,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些花瓣全都是落下來的,不是我從樹上摘的。」
無垢聽聞,嘴角微微勾起,「如此,甚好……」
不等「好」字說完,慕離托腮道:「不過地上掉的畢竟太少,我沒忍住抓著幾棵樹搖了搖,有一棵不小心給我搖禿了。」
無垢:「……」
無垢:「施主不當只送予我,我同門師弟們……」
「嘩」一聲,門被推開,幾個小沙彌扒在門板上探頭探腦,其中一個見了慕離,歡歡喜喜道:「阿離姐姐,那個桃花酥特別好吃!謝謝姐姐。」
慕離摸摸他的頭:「乖。」轉身對無垢道,「喏,你當賞臉吃一個了吧?」
無垢拗不過她,拈起一隻放入口中,仔細咀嚼后道:「很甜。」
「那是好吃還是不好吃呢?」
「我更喜清淡些的。」
「問你呢,好吃還是不好吃?」
「……好吃。」
慕離彎彎眼睛,「承蒙誇獎。」
慕離在廟中呆了數日,同年幼的弟子們混成一片,得了空閑變著花樣替他們改善伙食,偶爾也拿幾份送到無垢屋中,後者先是蹙眉婉拒,到後來,每次慕離來時總發現無垢耳根紅得厲害。
「哎,小和尚。」慕離推一推碗筷,「有沒有覺得我很賢惠?」
「慕姑娘確實是個賢淑的女子。」
「覺得娶我之人當如何?」
「慕姑娘賢良淑德,你日後良人想必很幸福。」
「嗯。」慕離看著他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慕離走後,無垢將一副竹筷在手上捏了很久,直到寺里方丈敲門才緩過神。
年邁的方丈拄著拐,步履蹣跚地跨過門檻,無垢起身攙扶,送他坐上榻,方丈撫須,看了看案几上的餐食,又看了看無垢,嘆道:「我那日贈你的那本佛經,參得如何?」
「弟子已通讀。」
「可有不解處?」
「甚多。」無垢垂眸,「師父,經書上說佛祖與道祖參透大乘與大悟,相互割捨,各自得道。弟子不明,此舉是為舍還是為得?」
方丈笑了笑,「雖說不明,你心中明明已有答案。」
在無垢驚訝的目光中,方丈點了點他的心口,「佛家不講利弊,不問得失,當如何不當如何,還是要問你自己。」
禪房寂靜,無垢同方丈相顧無言,久久,無垢行禮道:「弟子有事先告退。」
方丈點點頭:「去吧。」
無垢再度行禮,闔上門,走出去很遠后,隱隱聽聞從屋中傳來一聲嘆息:「孽緣啊,孽緣。」
***
慕離在後山采漿果時遇著無垢,彼時他正坐在一方瀑布下閉目沉思,慕離將果籃放好,踮著腳挪過去,隔著潭水巴巴地看著他。
看了許久,見無垢一點反應都沒有,慕離覺得沒趣,取了兩顆果子就著水洗乾淨吃了,吃完又無事可做,乾脆趴在一塊湖邊岩上發獃,一不留神便睡著了。
再醒來身上蓋了件青袍,而男人只著單衣,仍在潭中石上打坐。
慕離拽下衣服問:「小和尚,你把衣服給我,你不冷嗎?」
無垢不說話。
「湖中水寒,你穿這麼單,坐在這裡落個風濕老寒腿什麼的怎麼辦?」
「……」
慕離又問:「那你餓不餓?」
無垢還是不說話。
慕離沖他做了個鬼臉,也無意再打擾了,抱著衣服準備躍水過去還給他,想了想又將采來的果子包了一包揣懷裡。
然而剛走到湖邊準備躍水時,冷不防腳底打滑,竟整個人仰摔進去。
落水一瞬間,慕離第一反應:完了,她一世英名盡毀。
第二反應:這水怎麼這麼冷?
未等第□□應冒出來,腰部已經被人撈住。
湖底清澈,慕離能清楚地看到無垢滿是擔憂的面容,心頭先是顫了顫,而後玩笑般地撓了撓無垢的下巴,用術法傳聲道:「擔心我淹死?」
無垢怒目:「你自己都不在意嗎?」
「我當然在意啦,我好怕呀怕死了,你快抱緊我。」
無垢:「……」
無垢:「快上去。」
慕離拚命把身子往下沉,「哎呀不行,我太重了,要沉下去了!」
無垢:「……少胡鬧!」
「我說真的!我沒法呼吸了,你快渡點氣給我。」
無垢沉默片刻,手上使著勁,卻不知慕離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兩人一直在沉,:「還好嗎?」
慕離憋笑:「不好,要死了。」
「我該怎麼做?」
「渡氣呀,就……唔。」
慕離睜大了眼睛。
感受到唇齒間渡進的氣息,水下的時間彷彿靜止。
無垢鬆開一點,臉上紅得厲害,皺著眉不敢看她,「這樣嗎?」
慕離笑笑:「嗯,就這樣。」又湊上去,「繼續啊,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