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

  白朮伏在金烏背上,赤金色的大鳥猛地振翅,駝著少女躥上雲霄。


  耳旁風聲赫赫,白朮先是眯著眼睛,待適應后,她慢慢直起手臂,撐著上身半跪在金烏背上,以南禺山為起始的蒼茫的山河便被她盡收眼底。


  長河蜿蜒,此時看來細如玉帶,群山綿延,隱在初晨的雲霧中,濃成一團墨色。


  金烏一個迴旋,在雲間滑翔數里,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白朮,「喂,你不怕嗎?」


  「不。」白朮搖頭,嘴角噙笑,「我很久沒飛這麼高了。」她說著,乾脆脫手,腰背挺直,雙臂向兩處張開,感受著迎面襲來的風鑽進她的衣領袖口,袖口被吹得臌脹成兩隻圓圓的燈籠。


  「瘋丫頭,快趴下。」


  白朮請求道:「等一會,再等一會……」


  金烏乾脆顛了一下脊背,將白朮被迫顛得趴下。「瘋丫頭。」金烏又罵一句,將翅膀扑打兩下,拔高了同地面的距離,雲層下的景色漸漸看不清了。


  白朮滿足地嘆息一聲,撥弄著金烏的羽毛,「真好啊。」


  「什麼?什麼真好?」


  「你有翅膀,還能飛,想去哪裡去哪裡。這麼自由……」白朮歪著頭想了想,「果然,什麼東西都是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


  金烏低笑一聲,「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瘋瘋癲癲的……哎呦喂!」感到脖頸上傳來一陣鑽心痛,金烏驚得翅膀都抖了一下,險些一頭載下去。


  它回頭,怒目相向,「你幹什麼!」


  白朮捏著一管鳥羽,一臉錯愕,「我不過隨手撥拉了一下……你這羽毛,怎麼這麼脆?」又說,「哎?它怎麼沒燒掉?」


  金烏之羽,理應相當堅韌,所謂刀槍不入,且一旦自身上落下便會自動燃燼,這一點,倒同鳳凰涅槃有些異曲同工之處。


  金烏冷哼一聲,不理會她,一個猛子向下扎去,白朮頓時羽毛也捏不住了,手也抓不緊了,疾風劃過臉龐,刀割一般,白朮只覺待金烏停下后,她從鼻子到臉頰,皆被冷風摩擦得掉了一層皮。


  白朮揉揉有些刺痛的鼻尖,眼裡兜著包迎風淚道:「不帶你這樣報復人的,我也不是故意拔了你羽毛,大不了……大不了我讓你拔我一根頭髮。」


  金烏看一眼少女烏黑茂密的一頭秀髮,又看看她手上捏著的那根,塵世間號稱有價無市的金烏瑞羽,沒忍住,啐了一口:「你倒好意思。」


  白朮點頭,「自然好意思。」說完見金烏又要惱,阻止道:「莫氣,經常生氣更易脫髮。」


  金烏:「……」


  他們此刻停歇的,是一棵參天的梧桐古樹,上端枝葉茂密,向四方舒展,狀若一柄巨傘,白朮站在傘冠上,竟然一點也看不到下方。


  「這樹好大啊!」白朮贊道,「許是有不少年的樹齡了。」


  金烏:「是師尊親手植的。」


  「哎?栽下它時沒給渡點靈氣嗎?長得這樣茂密了卻連個樹靈的影子都沒見著。」


  「靈根被挖掉的東西,怎麼可能修出樹靈?」金烏說著用翅膀撥開大片樹椏,露出一塊空隙,通過那塊空隙,白朮看見梧桐樹主幹部分空了一塊,空缺的部分剛好是結內丹的位置。


  白朮看罷,「嘖嘖」嘆兩聲,「好端端一棵樹,為何要將它的主心骨挖去了?」


  「佛祖與道祖當年曾在此立下賭約,後來道祖輸了,便取出樹的心骨,淬合自己的心血製成一柄劍贈予佛祖。樹因佛祖而得名,那柄劍也隨用了樹的名字。」


  「叫什麼?」


  白朮話音未落,原本平靜的古樹忽然劇烈搖晃起來,起先是泛起翠色樹浪,而後枝幹往兩邊開合,隨著數聲尖銳的嘶鳴,自樹海塌陷處,一連躥出九隻火球。


  細瞧之下才能發現,每顆火球里都包了一隻三足鳥,振翅翱翔,引吭高歌,場面壯觀絢麗,叫人震驚。然而並非每個人都能直視進火焰里,大多數人看見的是冉冉升起的九輪朝陽,在空中按著次序排列一陣后,有八顆沉入了海底,只餘一顆,突然就射丨出萬道金光,耀眼奪目,逼得白朮無法直視。


  彼時,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


  金烏仰著頭,語氣是說不出的艷羨,「他們都是我的兄長。」


  白朮不是第一次從金烏口中聽聞他的家事,之前在湖邊,她聽得一二,卻沒往心裡去,尤其是「他們是太陽,我不是」那句,白朮當時沒能意會到金烏的意思。


  然而現在她卻明白了。


  相較之在空中盤旋一陣,將天地照耀得徹亮的神鳥,她面前的金烏實在尋常到可忽略不計。


  沒有美麗的羽毛,無法帶來光亮,找不到存在的意義,終其一生也只能仰望兄長的背影。金烏是這樣想的。尖銳的鳥喙隨著脖子的仰高無意識地張開,變作豎線的瞳仁一下一下輕微地收縮著。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單單就漏下我一個。我從小跟我哥哥的關係就不好,我與他們那麼不同,自然處不來,所以我會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單單讓我不同,單單讓我遜色。」


  白朮伸出手想要摸摸這隻大鳥的羽毛,遲疑了一下,又縮回去,「你沒有遜色啊,你也很好啊。」


  「唔……」金烏垂頭應一聲,「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兒嗎?因為我覺得如果是你,肯定會說這種話『你其實很出色』『你其實很厲害』,這種話,我想聽。」


  白朮揉揉臉,「誇我?」


  金烏瞥她一眼,「算是吧,畢竟日子過的好的人,往往說出來的話也比較溫柔。」


  白朮默一陣,「所以你帶我來,就是想讓我寬慰你?」


  「是。」


  「你覺得,我是日子過的好的人?」


  「難道不是嗎?你沒有發現師尊很袒護你,同門待你都很好,連……連師姐都待你與他人不同。」


  「你說的這些,我自然知道。」白朮嘆口氣,拉拉金烏的翅羽,「師兄,我們回去吧。」


  熟悉又陌生的懸空感再度從腳底傳來,這一次白朮沒有了上次的興奮,她將身子趴在金烏背上暖融融的羽毛里,狹窄的視野剛好可見不斷飛逝的流雲。


  從前作凰鳥的時候,她懶得不行,出個遠門能駕雲則駕雲,斷然不會變作原形自己飛的。


  極清為此訓過她幾回,所謂用進廢退,崑崙一脈傳承千萬年,老祖宗遺留本源可不能忘,像她這樣疲懶,過不幾年,不是翅膀萎縮了振不動,就是由鳳凰胖成肥雞,到時候頂多能在地上蹦躂兩下,飛個枝頭都吃力。


  都不是。白朮心道,都不是啊。不是翅膀萎縮,也不是胖成肥雞,而是她已經沒有翅膀了,想飛都飛不了了。


  白朮將臉在金烏背上蹭了蹭,「師兄,你說我不識愁也好,盡說好聽話也罷,我覺得你很出色,真的。」最起碼在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兢兢業業為天下蒼生奉獻萬年。「還有,你不要難過,我們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呀,沒準兒以後的你會……」


  「瘋丫頭,不過誇你兩句嘴甜,倒還說上癮了。」金烏聽了白朮的話不禁失笑,「然後呢?會什麼?你倒是說來聽聽。」


  沒有得到白朮的回答,驀地,金烏感覺到羽毛被打濕後傳來的陣陣涼意。


  「喂……」想要回頭看看白朮,脖子扭到一半,又轉了回來。金烏放慢了飛行的速度。


  氣流變得和緩,清明過後的空氣已不似寒冬初春時的清冷,帶著些許溫暖與潮濕,像是一盞殘溫的茶。


  金烏帶著白朮越過崇山,回到南禺上空時,低低盤旋了一陣,最後落下。


  張口欲叫白朮下來,一偏頭,望見正坐在石桌旁看書的翊澤。


  「師尊。」金烏低頭,「不知師尊在此,弟子多有冒犯。」


  翊澤起身,擺了擺手,算是應答,然後踱至金烏身邊,「怎麼回事?」


  金烏回頭看了看背上的少女,見白朮已趴在他背上睡著了,眉頭緊皺,眼角還掛著一道殘留的淚痕。


  「啟稟師尊,徒兒今晨帶阿術師妹出門,想是路途顛簸,師妹有些疲憊了,徒兒現在就將她送回去……」


  不等金烏說完,翊澤已伸手一撈,將白朮打橫抱了起來。


  金烏:「……」


  鳥眼陡然瞪大,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翊澤。


  看著看著,還用羽毛將眼睛擦了擦,嗓子里卡了許多話此時卻是一句都蹦不出來。


  被翊澤抱在懷中的白朮毫無察覺,甚至還動了動,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窩在翊澤臂彎中睡得酣沉。


  翊澤垂下眼帘,連帶著頭也低了低,定定注視著懷裡人,以至於金烏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去忙吧,為師來照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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