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春暖過後,白朮牽著她娘……咳,牽著她小師妹去山下放風箏。


  風箏是燕子狀的,骨架輕巧,削成薄片,面上的畫兒栩栩如生,尾部還綴了些精巧的流蘇。


  紫菀對這風箏愛不釋手,不住把玩,而風箏的製作者——自稱昆崙山小霸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極清,負氣站在一旁。


  白朮越發覺得他們此行的搭配甚是怪異。


  「喂!」極清皺眉,「我風箏也做了,還要我怎樣?」


  紫菀抱著風箏,瞅瞅極清,又瞅瞅白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此前觀里的師兄下山,給紫菀帶回一隻紙糊的風箏,做工並不是很好,花樣也不精緻,但紫菀從前沒見過,因此寶貝得緊,帶到院子里放著玩,試了兩下沒飛起來,再試時,那風箏「嗒」一聲掉下來,落在碰巧路過的極清腳旁,叫他一腳踩作兩半。


  小紫菀「哇」一聲就哭了,抽抽搭搭地怪小極清弄壞了她的風箏。小極清本還有一絲愧疚,但他素來不喜女孩子哭哭啼啼,覺得特麻煩,便將道歉的話語吞了回去,又聽得小紫菀一個勁地責怪他,孩童心性上來,兩個小孩吵作一團。


  剛好被過路的白朮撞見。


  此時白朮深感肩上責任重大。雖然這是在翊澤的夢境里,除了原本就縛於其中的翊澤、無垢,以及強行闖入的她外,一切都是仿製從前發生過的事情虛構出的,但天知道她爹娘此時若是鬧崩了,日後還會不會有她存在。並且……並且她心虛啊!不要太心虛啊,她此前居然還想過怎麼聯合小紫菀報復小極清。


  真是罪過,罪過。


  是以,白朮考慮再三,搬出慕離來,責極清賠紫菀一個風箏。


  白朮本以為她爹會尋著師兄下山的當兒,托師兄再買一個來,熟料極清卻是當晚便親手制了一個,次日晨炊未開時送到了紫菀的宿舍。


  極清手制的風箏,骨架輕巧,繪面細膩,紫菀接過來,一臉驚訝道:「真的是你做的?」


  極清:「不然呢?」


  紫菀眯起眼睛笑道:「好看。」


  極清別過腦袋:「哦。」


  白朮也甚感驚奇,「你其實不用這麼趕。」


  「無妨。別處風箏再比不上我手裡的,而且……」說前半句時,極清故作老成,話至「而且」突然降了八拍,「而且,紫、紫菀師妹不是今日就想放風箏嗎……」


  說到最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白朮左瞅瞅她爹,右瞅瞅她爹,突然「啊」一聲。


  極清掃她一眼,「你啊什麼?」


  「沒啥。」白朮笑著打哈哈,「今兒天氣不錯。」


  ***

  天氣確實不錯,四處皆是鳥語花香,風力也剛好。紫菀興沖沖地在空地上把風箏線解開,長長地墜在地上,而後「嗚哇」一聲,迎風奔跑起來。


  極清扶額喊住她:「你這樣怎麼可能放得起來?」


  紫菀:「咦?那當如何?」


  「你鬆開,看我的。」極清說著,捏過紫菀手上的線棒,指尖同女孩子溫暖柔軟的掌心觸碰了一下,極清的臉有點燒。


  「呀!」紫菀突然大叫一聲,驚得在樹上閉目養神的白朮差點滾掉下來。


  「怎麼了?」白朮問。


  紫菀又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師兄的手……好多傷口。」


  「你別管。」極清猛地把手抽回來。


  白朮還是眼尖的看到了,一道道細小的口子,全是新傷。她腦袋轉得快,小孩子的心思也好猜,白朮當即便問:「做風箏弄的?」


  紫菀聽聞止了聲,獃獃地望著極清:「師、師兄?」


  極清乾脆將手藏進袖中,「不礙事。」


  嘖,好一句「不礙事」,說得雲淡風輕,小紫菀的神色已由擔憂換作感動。白朮嘆服,她爹撩妹著實有一手。


  面部表情做太開,不免牽扯到嘴角,白朮疼地「嘶」了一聲。


  白朮進入這個夢境后,發現自己原來一馬平川的臉上竟嵌了些許五官,但許是翊澤想象有限,亦或在原本無五官的臉上捏出一副來實在太難,嵌在白朮面上的眼耳口鼻非常模糊,淡若雲煙。


  白朮用術法修了修,雖然不知是誰的臉,但勉強能用。只是稍微有點僵,說話、微笑動作幅度都不能太大,一不留神那臉就會剝落,痛感像在臉上生扯掉一張皮。


  如果不是怕嚇到其他人,她早就臉一抹變回原來的樣子,何苦受這麼多罪。


  「我到河邊洗臉,去去就來。」白朮說著躍下樹梢,衣帶勾到枝葉,卷下一陣葉雨。


  小極清抬手為小紫菀遮開落葉,眼神始終落在白朮漸行漸遠的身影上。


  長袖下,只聽小紫菀輕笑一聲,聲音依舊稚嫩,說出來的話語卻非常老成,「平日待她最嚴的是你,沒想到關鍵時刻你還挺關心女兒的。」


  小極清將手背回身後:「什麼時候發現是我的?」


  「唔……我忘了。唉,本想回到從前,將幼時的極清調戲一番,未曾想面對的居然是你這個老古板。」


  「娘子此言差矣,為夫記得從前的娘子玉雪可愛,甚是合為夫心意,本想前來玩一段養成,未曾想……嗯。」極清悶哼一聲,捂住被粉拳砸中的胸口。


  「你少耍嘴皮子,不去看看六兒怎麼樣了?」


  極清道:「自是有人會護她。」


  紫菀聽聞,沉吟片刻,微微嘆了口氣:「但願。但願吧……二百年了。」


  ***

  白朮跑到河邊,見四下無人,受了術法往臉上猛潑一把水。水珠沁潤在臉上,絲絲冰涼,白朮舒服得低嘆一聲。


  再睜眼,發現河水倒出的影子里,自己的身旁多了個人。


  「啊!」


  「小心。」翊澤出手拉住險些墜入河中的白朮。


  由於事發突然,二人都沒準備,情急之下翊澤環住了白朮的腰,前者只覺手中所觸異常纖細,不覺有些心馳,後者則感受到自翊澤手心傳來的滾燙,自己也從頭到腳紅了個透。


  一時間,二人都有些尷尬。


  翊澤略微遲疑了一下,「阿術,你的臉?」


  白朮又是一驚,從袖裡摸出只面具,剛要戴上,手腕被翊澤猛地扣住。


  「怎麼回事?」翊澤眉頭緊皺,「發生什麼了?」


  白朮遮掩似的笑了笑,「啟稟師父,阿術……原就是長這樣的。」又有些慌亂道,「阿術此前易容,並非刻意隱瞞,只因阿術自知相貌醜陋,怕嚇著師父和同門子弟。」


  翊澤看著她,「你自出生起,便是這樣?」


  「我……」白朮聳聳肩,坦然道,「從前不是的,我……」白朮說到一半噤聲,她感受到翊澤的指尖觸在了她的皮膚上。


  翊澤的指尖縛著一層薄繭,觸感有些粗糙,卻讓白朮分外心悸,思緒隨著他的指尖遊走,以至於當翊澤將指尖抽離時,白朮覺得自己心中陡然空落了一半。


  「阿術。」翊澤道,「隨我來。」


  ***

  翊澤將白朮帶去的,是觀中一間她此前未去過的屋宇,雪白的牆壁上掛滿畫軸,所繪皆是山水壯景,松竹秀姿,分外傳神。


  翊澤從里室取出幾隻瓷瓮,道:「坐吧。」


  「師、師父,要做什麼?」


  翊澤已用筆尖蘸了墨,輕聲道:「為師替你繪一副容貌。」


  白朮怔得說不出話來。


  「容貌繪成后,從此便真的屬於你了。」翊澤蘸好墨,伸手捏住白朮的下巴,忽然皺了皺眉,「奇怪,為師……居然不記得你此前的相貌了。」


  那本就是隨意幻化的,不記得很正常。白朮心道。接著她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師父,你就隨便畫吧,畫成什麼樣……都可以的。」


  翊澤頓了一會,道:「好。」


  蘸滿墨汁的筆尖點在臉上,很涼,游移間,涼成一條線。白朮就這樣定定地望著翊澤。


  如果說方才在河畔,指尖上的觸碰讓她心悸,那麼此刻,二人如此近距離相對已是讓她心顫,白朮這才發現自己竟可以這般眷戀一個人,即便她如何努力逼自己去忘記,去割捨,到頭來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自己的心。


  她多麼希望,這一刻定格成永恆。


  「好了。」翊澤收筆,在重新審視時,白朮捕捉到他眼中的一絲詫異。


  「師父,怎麼了?」


  翊澤移開視線,取過一面銅鏡,「你且看看,滿不滿意。」


  「師父不論畫成什麼樣,阿術都喜歡。」這樣說著,白朮接過銅鏡,在看清自己鏡中容顏的那一刻,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鏡中少女,從眉,到眼,到唇,熟悉而又陌生,是白朮以極黃的身份用了三萬年的容貌,亦是她以白朮的身份棄了二百多年的容貌。


  翊澤察覺到白朮的異樣,他有些擔憂地問,「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不。」白朮搖頭,二百多年,頭一次從她自己的眼中流下眼淚,「我很喜歡,真的,特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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