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滄海桑田
敖宸看了看翊澤太子,接著將視線落在前面的女子身上。
入眼的第一感覺是瘦弱,敖宸拳在腰側的手頓了頓:未曾想東海魚米之鄉竟能喂出這樣難民似的身材。
再去看翊澤,白衣男子神色恍惚,臉上的表情亦驚亦喜,細瞧之下還有隱隱的悵恨。
敖宸嘴角彎了彎。他與翊澤的交情並不深,只因東海龍王與天界和崑崙一族交好,兩家的小字輩才得以常聚,算來自翊澤歸位至今不過兩百年,他們也只是一□□行時攢了份同窗情,相較之下,他與崑崙極家的老五極煥倒是交情更深一點,且他這位朋友明裡暗裡都對未來天君意見頗深。
極煥死了妹妹,一口咬定翊澤就是兇手,三族小輩進修時,從未正眼看過翊澤。
敖宸始終作壁上觀,在他眼裡階級等級倒是次要,雖則外人面前會分個位尊位卑,私下裡其實並不介意,所以每每看極煥向翊澤挑刺頭,他都只是隔岸觀火,在那隻烈鳥快要燒死人時出手搭救一把。
不錯,在快燒死人時出手搭救一把——因為翊澤從來不會還手。
他總是一副淡漠神色,自他消失百年被崑崙紫菀上神找回后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從未見他有什麼情緒波動,同他說話倒也理,回答總是清淡。像今日這番失魂落魄的模樣,敖宸倒是第一次見到。
有意思。
那女子是何人?男女之事,說不清道不明,也就一個情字。能同翊澤談情者……敖宸有點期待那名女子的反應。
熟料女子只是轉身,不卑不亢地向他們行了個禮,「民女白朮,見過二位殿下。」
她戴著面具,身量放得又低,相貌生得如何根本無從考量。敖宸摸了摸下巴,正要開口,聽得翊澤有些失魂地問,「你……不認得我了?」
「民女不知殿下何意。」
「你……」
眼看翊澤要走過去,敖宸攔下他,「殿下,話不當如此問,看這姑娘的著裝,只是尋常漁民,進出龍宮的機會少之又少。別說殿下,就連我的面都不常見,你這樣問她,豈不讓她為難。」說著,沖白朮道:「這位是九重天翊澤皇子。」
原只是欠身行禮的白朮,聽聞此語彷彿受到了極大驚嚇,「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幾個響頭,「民女眼拙,不識殿下,望殿下恕罪!望殿下恕罪!」
翊澤的眉頭皺了皺。
敖宸又問:「你可知我是誰?」
「殿下,想必便是東海的小主子。」
「不錯,你是如何知曉?」
白朮抿了抿唇,「能伴在皇子殿下身邊……」
不等白朮說完,敖宸哈哈一笑:「好個聰慧的丫頭,你起來吧。」
「是。」白朮又輕叩一記,「多謝殿下。」
按照禮數,白朮須候在一旁,等翊澤同敖宸走了才可離開迴廊,敖宸倒不急走,嘴角含笑,同翊澤道:「今日家父作宴,東海住民不論身份如何皆可入水晶宮賞宴,這丫頭怕是走錯路,不慎衝撞了殿下,殿下莫怪。」
「不會。」翊澤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女子,似是猶豫了一下,他問出個略顯唐突的問題,「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敖宸意味深長地看了翊澤一眼。
白朮沉默片刻,在翊澤以為她會拒絕時,女子點了點頭,而後緩緩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
白朮回她住著的石洞有些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樓玉已經餓成奄奄一息狀,瞧見白朮回來,四肢癱軟動彈不得,只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你可回來了!快來拯救受苦受難的樓玉於水火之中吧!」
「你跟我慪氣的時候丑婆娘、母老虎,哪一樣沒叫過?這會又稱我觀世音,不怕菩薩知道了把你收去?」
「收就收吧!讓我做個飽死鬼先!瘦死的樓玉還沒根繡花針大呢!」
白朮想到樓玉曾同自己說他的原形又短又細又軟,不由得扯了扯並不存在的嘴角。
不過像樓玉那樣的骨精她真是第一次見,不似白骨夫人那般一把整骨架,樓玉的原形只是一根骨頭,慢慢長成一具完整人骨,再化生出血肉,倒也神奇,只是不知這最初的一根是打哪兒來的。
「今天去交食筐打聽得怎麼樣了?內廳要宴請貴客,那外廳呢?外廳給咱進去嗎?」
白朮頭也不抬地刷一隻蘿蔔,「給。」
樓玉一咕嚕從床上坐起,「那感情好啊,走啊,上水晶宮耍啊!」
「你有力氣了?不餓了?」
「到了水晶宮那還不是山珍海味隨你吃,吃不了揣兜裡帶回來,我這會是在留肚皮,省得到時候吃不下。」
白朮點頭,「那成,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樓玉湊到她身邊,「幹嘛不去啊,你這人咋這麼掃興啊!你……」看見白朮的臉后愣了愣,聲音忽然弱下來,「阿術,你是不是哭了?」
白朮摸了把臉,摸到一手水,無形之中朝樓玉翻了個白眼,「我眼睛都沒有,哭個屁。這是剛才洗蘿蔔濺上來的水。」
「……你用盆洗蘿蔔,得多大勁才能濺一臉啊。」
「我剛才游水回來,沒捏避水決。」
樓玉不說話了,他其實還想問那夜在人間的事,他清楚地記得那時白朮也像今日這般,兩腮掛著透明的淺痕,那天人間無雨,街道寬闊乾燥,他雖然對白朮奇特的樣貌不甚了解,但他知道,那天晚上,以及剛才,白朮的的確確是哭了。
既然她有意瞞他,他便不再多問,趴在旁邊看白朮刷了會蘿蔔,在白朮回頭找用來跟蘿蔔燉的牛腩時,樓玉拍拍她的肩膀道:「等你等得太辛苦,我已經把那盤牛腩吃了。」末了還補充,「生吃的味道確實不咋地,我覺得我的靈魂受到了重創。」
話音未落,白朮讓他的肉體也受到了重創。
***
晚飯是蘿蔔燉蘿蔔,為了造型上富於變化,白朮將蘿蔔的切法分為片切和滾刀塊,並自我麻痹片切的那部分是肉。
吃兩口,忍不住要用筷子屁股戳樓玉腦門。
「夭壽啦!居然家暴你爺爺!」
白朮硬憋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沒忍住,回了個在語義上相近的句子,「你奶奶個熊!」
在兩人圍著小桌子吃飯時,洞外傳來炮竹禮樂聲。
洞口被白朮蒙了避水罩,喜宴樂隊應該也是走無水之道,兩兩相隔聲音再傳進洞中未免有些模糊,但白朮還是側著耳朵很認真地聽著。
管竹如歌,絲弦如吟,一個清越,一個低婉,交織著傳入耳中,竟有種微妙的和諧。
不同來歷,作為作物時有著不同的生長方式,就連製作方法也不同的兩類樂器,交疊一處,倒似渾然天成。
樓玉的忽然出聲讓白朮回過神:「你看你明明就很想去嘛,也沒人攔著你,這是何苦。」
白朮用筷子刮刮盤底粘著的蘿蔔絲,「你也知道,我不大方便。」
樓玉聽出來白朮是指她自己的臉,旁人看來白朮性子洒脫,對自己模樣生的如何並不在意,樓玉卻知道,她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不是擔心自己將如此終其一生,而是擔心自己會嚇著別人。
蘿蔔絲刮完,白朮的手指還有一搭沒一搭的搗著,樓玉見狀把盤子抽過來,「行了行了,我去洗碗,你進屋歇歇吧,瞧你一副丟魂的樣子。」
別人丟魂么也就眼裡沒神,表情木訥些,問題是白朮這廂沒長臉的,一直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怎麼看怎麼彆扭,怎麼看怎麼像之前他同郭老叟搓麻將時老揮出的白板,活了。
以上,只是樓玉的內心活動,他這把老骨頭還想多活幾年,此等不要命的諢話是萬萬不能說的。
白朮倒也沒推辭,從桌上爬起來就摸進洞穴深處,她收拾出來的自己的屋子,直挺挺地倒在榻上。
翻個身,感覺腦袋清醒了些,方才在水晶宮迴廊時急促的心臟跳動感又回來了。
華貴的白衣男子目光灼灼,用近乎商量的口吻問她:「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她照做了。
面具與臉龐脫離,皮膚暴露在空氣中,她可以觀察到男子眼底一瞬間的失落,旁邊那位龍太子臉上顯出的震驚。她是作何想法,她沒有眼睛傳達,他們不知道。
翊澤只是垂下眼眸,嘆聲道:「冒犯了。」
「沒。」白朮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回答,她驚訝於此時心臟要跳出胸膛,雙腿發抖如篩糠的自己,竟能回答得如此鎮定自若,「我已經習慣了。」
兩百年,滄海桑田,她早已習慣。
翻個身,耳旁傳來樓玉暴力刷碗時發出的激越水花聲,而那綿延數里的樂鳴不知何時已經停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