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觸景生情
白朮對於她沒有臉這樁事,其實並不怎麼在意。打她記事起,她便被東海里一隻老夜叉帶著,一手養大。老夜叉待她不賴,最起碼沒讓她餓死,聽說,她是某一日老夜叉喝多了跑到一處水溶洞里,打哪兒撿來的。
「白朮」這名字也是隨便起的,凡間一味葯,海里沒有,撿她那天的早上老夜叉碰巧看見了,又撿了她,就管她叫這個。
一切看起來都很隨意,於這世間而言,似乎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
白朮有時抱著胳膊坐在海邊看夕陽,偶有路過的海精靈看見她,先是一副受了驚嚇的表情,而後私語之聲斷斷續續傳進白朮耳朵。
「哎呀,好醜的妖怪,真是嚇死我了。」
「長得丑還出來嚇人,作孽!作孽!」
每到這時,白朮總是笑笑,並不在意。
她對什麼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老夜叉說她天生缺根弦,或者腦袋裡比別人少長什麼東西,以至於碰上流氓打劫,被打得遍體鱗傷,荷包也被搶空,還能一臉沒事人樣地回來。
老夜叉覺得自己撿了個腦內有殘疾的娃娃,且這姑娘生得又嚇人,婚姻大事鐵定沒著落,待自己沒了也不知有誰能來照顧她,又或者,她一個人要怎麼生活。
老夜叉的擔心不是沒理的,他到淺海撈蚌,被漁夫發現,一魚叉叉了個對穿,晒乾了拖上集市販賣,白朮知道后尋跡找了過去,在老夜叉的人干旁站了許久,然後掏出二人的全部家當把老夜叉買回去安葬了。
新墳砌好的時候,白朮第一次哭,但是沒有眼淚,她連眼睛都沒有怎會有眼淚,只是乾嚎著,驚走四周海域的魚。那大概是她情緒最波動的一次,僅那麼一次。
老夜叉死了,白朮作為他的接班人理所當然接替了老夜叉的工作,儘管那個工作,白朮非常不喜歡。
老夜叉的工作,是索命。東海寬廣,每日都有數以萬計的渡者打海上過,這些人里有旅客亦有漁民,和老夜叉有相同使命的人蹲在水下,觀察著舟楫上的人,誰的陽元該在海中盡,一個浪頭打來便趁機將他拖入水中。
這些客死東海的人,有大半是因為生時做了觸怒海靈的事情,被生生減去壽元,所謂人在做天在看,看的不是天,是他們這些海底的水靈。這麼看來,這份工作也算是替天行道,伸張正義,聽起來頗威風。
實則不然,因為老夜叉沒有俸祿拿,說白了,就是免費勞工,這便是白朮最不喜的一點。她曾勸老夜叉別幹了,天天就是殺人,手上都沾多少血腥氣了,這樣下去除了招人怨旁的什麼都沒有。老夜叉嘆口氣,告訴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他們骨子裡就是賤血,本能使然,讓他們做這樣招恨、減自己壽元的事情,至於普度、施惠什麼的,那都是神仙做的。白朮聽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卑賤的妖魔之軀」,半晌答不上來話。
孰為貴?孰為賤?這是不論老夜叉是生是死,白朮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並且始終得不到答案。
死於東海的,還有另一類人,便是生死簿無記載,而為歹人所害,白白枉死,死後鬼魂化形,日日遊盪水底,四處伸冤。靈氣強一點的,能自己去索命,也省他人一樁事,靈氣弱一點的便會登門拜訪老夜叉他們,而這種事,往往不好拒絕,也不能拒絕。
白朮索命李老四,便是受被李老四害死的郭老叟所託,並且按照郭老叟的要求,讓李老四同他有一模一樣的死法,李老四死後,郭老叟提了他的魂魄去往冥府對峙公堂,而白朮身上則又多了一重戾氣。
害人,哪怕是為了幫助別人,加害者的身上都會增長戾氣。白朮手上有不少條人命,戾氣一層蓋過一層,白朮想,也許某一天,自己會像老夜叉那樣叫人刺個對穿然後拿到集市上賣吧,可憐到時候連個給她收屍的人都沒有。
然後白朮就遇到了樓玉。
準確說,是從她原打算烤了當晚飯的大魚肚子里扒拉出來的,一堆白骨,拼拼湊湊,倒成個人形,往水裡一泡竟然動了起來,沒過幾天,白骨生肉,長出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白朮覺得很神奇。
樓玉常說白朮直呼他名諱實在是目無尊長,他比白朮年長了不說萬歲,千歲肯定是有的,按理應稱他聲爺爺。白朮比了比樓玉到她胸口的個子,冷笑一聲,叫他滾去劈柴,今晚她要烤魚。
白朮活到今日,不過兩百歲,與天界諸神,水裡諸仙相比,實在是短暫,而且估計也活不了多久,夜叉這種妖魅,在非人之靈中本就屬於朝生暮死的物種,老夜叉口裡說的「血賤」大致指的就是這個吧。
因為壽命短暫,術法、修行,往往練不到爐火純青之境便已正寢,自下界飛升的有靈根聰慧人,有歲月漫長的山靈,獨獨沒有他們這類天生木訥愚笨且短命妖魅。
而且,命太短的話,連絕美的夕陽都很難看上幾回,真是可惜。
生活艱辛,沒有住處,亦無財路,白朮靠拾撿變賣從海里拾得的破爛和那些被她索命之人留下的財物,勉強糊口。多了樓玉后,吃飯更成問題,不過這小子還算聰慧,點子也多,時常想點計策,雖然總出不了坑蒙拐騙那些歪門邪道,但好在不用讓白朮的戾氣愈發深重,日日擔心自己早夭。
只不過,樓玉出的主意往往都挺餿。
***
紅燭巷,花柳房,燈火通明,一派軟玉溫香。
生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懷中摟著一個嬌俏少女,正撅著嘴要往少女臉上親,「來,媚娘,讓爺先香一個。」
少女「咯咯」笑著,把男人的臉往旁邊推,「哎呀,你討厭啦。」
「別躲啊,快,快,看著你這小可人兒,爺我心都化了。」
少女像一條靈活的魚,從男人懷裡抽出來,往屋子的另一側閃,男人則順勢撲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少女伸出雪白的胳膊,一個手刃掄在男人肩上,只聽「噗通」一聲,男人面朝下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屋子的窗戶叫人推開,一身破布爛裳的少年蹦進來,看清眼前場景后眉毛誇張地挑了挑,「你這是做什麼?」
白朮也學著樓玉的樣子挑了挑眉,「做什麼?你問我?」
聲音透著危險,似乎下一刻就要發飆。樓玉嗅出勢頭不對,低頭摸了摸男人的鼻息,吁口氣,「還好沒死。」
白朮化回原形,坐在床沿,「我有分寸。」
樓玉看看她,道:「你這下讓我怎麼跟媚娘姑娘交代?」
「她既然不想賣身,離開這個煙花便是,既不走,又尋替身,算怎麼回事?」
「她是無路可走了。」樓玉幽怨道,「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
白朮抱著手臂看了樓玉一會,起身道:「那成,這事兒還差個收尾。這樣,等這男的醒了,你上。」
樓玉臉一白,「我?」
「嗯。」白朮點頭,「我原本的計劃就是,砸暈他,等他醒來跟他說他睡糊塗了,中途發生的事情記不得很正常。我前面的戲份已經演完了,後面的你上。」
樓玉擺手,「你別開玩笑了,我是個男人啊。」
白朮笑道:「信我的易容術。」
樓玉看著地上的漢子,猶豫片刻,覺得實在下不去手,小聲道:「算了,我錯了,我們還是走吧。」
兩人把漢子抬上床放好,從窗戶翻出去,順著牆角偷偷溜出這間花柳巷,一路上樓玉都在偷偷打量白朮的臉色,事實上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果然沒有五官的人,連喜怒哀樂都很難猜啊!
白朮直直往前走著,「我沒生氣。」
「阿術。」樓玉撓撓頭,「抱歉。我、我只是覺得那位媚娘姑娘很可憐而已。」
「嗯。」
「她原本有個相好的,卻被她爹強行賣到青樓。」
「嗯。」
「她原說事成之後,會付我二十兩銀子,是她賣藝攢下來的,我推辭沒要。」
「嗯。」
「抱歉,阿術,我沒顧忌你的感受。如果,如果我是女子的話,我一定親自上!」
「嗯。」
「噯,阿術,你生氣了吧。」
白朮「呼」一聲吹開額發,「說了沒有啊。」
「是么。」樓玉「嘻嘻」一笑,「你說沒有,那定是沒有的。」又說,「既然你沒生氣,那我便同你說實話吧,實不相瞞,我此前翻了幾策話本子,上面有許多例窮苦的妙齡女子偶遇世家公子,二人情意相聲,女子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例子,我覺得甚好。你想,妙齡女子,咱現成有一個,世家公子,平日是難找了些,都是因為咱們同別人來往太少啦!你既然不想像從前那樣過日子,索性尋個世家公子嫁……哎呦喂!你打我作甚!」
「打的就是你。」眼看凡間渡口將近,人煙漸漸多起來,白朮從袖中摸出只面具戴在臉上,「以後少同我講這些廢話。」
「又哪兒惹著你了?」腦門挨了一巴的樓玉甚是委屈,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人這麼多,咱們是不是趕上凡間的廟會了?」
一轉頭,見白朮站在原處,面朝著一處賣糖畫的攤子,似在出神。樓玉上前拉了拉她,「你做什麼?」指著那處糖畫攤子問:「你喜歡呀?」
「不。」白朮搖搖頭,聲音聽起來像在嘆氣,「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