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造化弄人

  「他們說的沒錯,我確實,是一個魔種。」


  「你說……什麼。」


  最先從指尖開始涼起,而後一點一點蔓延到心口,暘谷說的什麼小黃其實都聽見了,字字真切,句句清晰。


  暘谷搖了搖頭,艱難道:「師姐你,信我,我雖為魔……」


  「啪」


  隨著一記脆響,男人的頭向旁邊歪了歪,髮絲擺動的時候,幾顆血珠灑落下來,濺在地上,像一朵朵精巧的紅梅。


  小黃的聲音很冷,冷到她自己恍惚間覺得那些話語並非自她口中說出。


  「天界與魔族妖孽,自古以來,勢不兩立。」


  「從此以後,崑崙極黃同魔種暘谷,再無瓜葛!」


  暘谷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到無法出聲,他眼睜睜看著小黃抽回顫抖著的手,轉身,一步一步,倉皇而又決絕地離開了誅仙台。


  小黃走得太急,她怕稍作停留自己便會失了原則,所以她沒有看到,暘谷眼裡的挽留,亦沒有看到,隨著她越走越遠,男人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眸。


  ***

  暘谷行刑的那天,九重天上降了鵝毛大的雪。


  主掌此事的判官驚訝地發現,原本於誅仙台上任憑雷電怎樣相磨也屹立不倒的那個魔種,此刻竟如凋萎的花朵一般,低垂著腦袋,連髮絲都是枯竭的。


  判官捻須,沖一同前來的仙使笑了笑,「我還道是九重天又出了個頑種,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不管是何方妖魔,但凡在誅仙台上捆個兩天,靈身不死,修為怕也是要折半了。」


  仙使拱手,「大人所言極是。」


  判官看了眼天際,「時辰已到,行刑吧。」


  「是。」


  雪愈下愈大,天地間頃刻已是全白。暘谷被綁在冰柱上,衣衫破碎的地方肌膚裸丨露在外,倒也不覺得寒冷,大概是有比這雪寒還要冷的地方吧。


  他抬頭,緩緩吐出一口白霧,迷濛散開,夾著血腥氣。


  「師姐。六兒。你是不是不會來了?」他說,聲音很輕,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


  「我那樣做,讓你討厭我了。」


  「師姐……」


  「不會回來了……」


  我終究,還是失去你了嗎?

  我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暘谷輕嘆一聲,明明不想再去回憶,然而腦海中少女的身影明媚可見,揮之不去。


  ——仙友你……你為何不穿衣裳?


  ——既然此地名為『暘谷』,你我又有緣在此相逢,不如就借地名一用,為你取名『暘谷』可好?

  ——你既然稱我一聲師姐,我們自然是親人。


  ——本來你就挺傻的,再摔傻了可怎麼辦?

  ——我也想你。


  …………


  ——天界與魔族妖孽,自古以來,勢不兩立。從此以後,崑崙極黃同魔種暘谷,再無瓜葛!


  「罪人暘谷,行刺天君,十惡不赦,天誅地滅。現剔其仙骨,破其丹元,極刑之後,魄散魂飛!」


  語畢,判官身後的仙使遞上裝著驚雷的劍匣,裝著上古誅仙之箭的匣子表面刻有繁複的咒術,當它被打開時,從裡面散出的萬道光芒叫人睜不開眼。


  驚雷一出,神魔寂滅。


  暘谷緩緩閉上眼,「師姐,若有來生。」


  他忽然苦笑一下。


  「我已經不會有來生了。」


  等了許久,驚雷沒有劈下,反倒是雲層上方傳來異樣的躁動。


  男人睜眼,看見的是比驚雷箭還要耀眼的光芒。


  火光中一隻振翅飛翔的大鳥,翼展寬闊,烈火在冠上羽、尾上翎灼灼燃燒,零星火焰飛散開來,融化了空中的皚皚白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真身,如他想象中那樣攝人心魄。


  雲上諸仙中有人喊道:「是方才那個持匣仙使!快!攔住她!」


  攔不住的,這是崑崙凰鳥的殊死一搏,耗畢生心血,化無盡憾恨,尾魚拖曳的星火震開想要接近她,想要接近誅仙台的人。


  火鳳凰帶著排山倒海之勢繞誅仙台玄冰之柱盤旋,鳴啼聲悠遠長,傳遍整座洪荒大陸,而後她緩緩落下,羽毛的尖端著了火焰,飛快地燃滅,隨著她的下落散開一片絢爛的火花。


  她變作一名赤身的女子,用纖細的手臂勾住誅仙台上男人的脖子,溫柔地覆上他的唇。


  暘谷先是感覺唇上一涼,繼而有什麼滾燙的東西被送進他的口中,逼他吞下,如吞下一把火,逼人的灼熱感幾乎要將他的肝膽燒成灰燼,他聽見小黃對他說,「好好活下去。」


  ***

  誅仙台一場鬧劇,折一人,成一人。


  折的是崑崙凰女,排行第六,閨名曰黃,在誅仙台上摒棄內丹,燒盡修元,於天地間魂飛魄散。


  成的是天帝之子,名喚翊澤。


  傳聞之中,天后因封無垢輪迴而致小產,實則不然,天后封無垢輪迴時確已懷有身孕,隨後太子出生,取名翊澤,乃是受魔氣所染不久命之人。


  天君急召司命局太白仙,算出卦曰:三界無妄之災。


  天君問:「可有破解之法?」


  太白再算:「破解之法有二,一乃迫害一至愛至死,煞氣方散,此法,易;二乃得有緣之人,化其苦厄,此法,難。」天君本想手刃此子,奈何天后苦苦哀求,遂封其靈識,養於暘谷山中,待其有緣之人至。


  誅仙台事變之後,紫菀上神入崑崙宗祠七七四十九日,閉門不見,而九天之上的天后便在門外候了七七四十九日。待到門開,紫菀上神眉眼俱冷,「我不當信你。」


  「紫菀,是我的錯,我看到你女兒出現,我以為她是救我兒子的良藥,所以我縱容他們相處,所以我求你,求極清幫我,我是真心希望我們兩家能結親,未曾想,未曾想……」


  「你走吧。」


  「不!紫菀!紫菀!」天后「噗通」一聲跪在紫菀上神身前,「我求你原諒我!」


  「紫薇,你現在是八荒神母,地位之尊,莫失了身份。」紫菀閉上眼,似乎是不忍再看,連帶著聲音都變作抽泣,「如果你還念著昔日的姐妹情分,就走吧。」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暘谷,此刻應是叫作翊澤了,原是魔氣所蝕魔種之身,機緣巧合得上古神鳥內丹,脫塵胎,得仙身,渡過飛升劫難,位列神籍。


  倒也應了司命太白那句「三界無妄之災。迫害一至愛至死。」。


  在此後漫長的生命歲月里,那一日里發生的事情銘刻在翊澤的記憶中永不忘記,吞下內丹位列神籍之後,原本守在雲端將要為他處極刑的仙寮們紛紛向他慶賀,稱他為太子殿下。


  亦不會忘記,只有他可見得的幻象之中,出現無垢的身影。


  「你做的非常好。」


  「從一開始我便只打算要那小丫頭的命,可我怕你捨不得,只好初次下策,過程曲折了些,不過好在結局圓滿。」


  翊澤攥緊拳頭,「你為什麼要害她?」


  「你錯了,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是你。至於為什麼……」無垢冷笑,「因為她剛剛好占著一處不屬於她的命格,只要她灰飛煙滅,命格真正的主人就可以投胎轉世。」


  九重天的諸仙迎來了太子的歸位,亦目睹了太子的癲狂,他們看見翊澤太子如入魔障,撕心慟哭,發足狂奔,自誅仙台上跳下,投落凡間,一消失便是百年。


  百年之後,是崑崙在紫菀上神在人間一處荒山上尋到了他。


  彼時荒山已不再荒蕪,四周被種了果蔬,山頂還有一處木屋,粗製濫造了些,卻意外地很結實。


  紫菀先是拍了拍木屋的門板,拍下細碎的木屑,而後便看見在屋后捯飭一株鳳凰花的男子。她這才發現屋后種滿了鳳凰花,鬱鬱蔥蔥,鋪天蓋地,又正值花季,赤色花朵緊挨在一處,如烈火灼林。


  紫菀看似漫不經心道:「你父皇母后尋了你很久。」


  男子不說話。


  「天君式微,你不準備回去嗎?」


  見男子還是不說話,紫菀幽幽嘆了口氣,「這是你該當的責任,不然我也不會來這裡。」


  終於,對面有了響動,紫菀看見男子扶著樹榦,緩緩起身,「我這樣的人,還有資格談責任嗎?」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紫菀正色,「我自己的孩子,我比你還想讓她回來,可是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呵,事已至此。」男子的眼神始終落在鳳凰花樹上,專註得再容不下旁人。


  紫菀上神便是在那時,自洞開的窗扉里發現了屋中牆壁上的掛畫,或坐或立,或站或卧,一幀幀,一幅幅,畫得都是同一個人,落款皆是:贈吾妻。


  娶你為妻,生死不棄。這樣的話,我終是沒能當著你的面說出來,現在再說的話,你還能聽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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