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冬雪之宴
九重天的冬雪之宴剛好設在小黃回煦晨宮當值的那一天,天后廣散請柬宴邀四海八荒的神仙,入她後花園賞梅看雪,順帶彙報一整年的工作近況——其實後者才是正經事。
極家排前頭的幾個,都是兢兢業業的主兒,講稿什麼的已一早準備好,此時倒也清閑。小黃則因為剛任職,冬雪宴上不用發言,旁聽即可,更是逍遙自在。只有一人——
極煥頂著雞窩頭從稿紙堆里掙扎出來,兩個碩大的眼圈黑得像剛蹭了煤灰,咬筆桿一面一面哀嚎:「年終總結!年終總結!又是年終總結!老子不想寫!」
小黃在旁邊幫他研墨,寬慰道:「好啦,快點寫罷,就等你了。」
極煥怏怏:「不寫了,我帶馬車上寫。」
小黃恨鐵不成鋼:「前天晚上我催你,你說昨晚寫。昨晚我催你,你說還有今天上午。現在叫你快點寫,你!……我不給你磨墨了,你自個兒慢慢寫吧。」最後總結,「五哥,你這種拖延性子,會討不到媳婦的!」
一句「會討不到媳婦」似戳中極煥要害,他登時遭雷擊般直起身子,握筆道:「寫寫寫,我馬上寫。」
然而半個時辰后,不爭氣的極煥依舊沒能寫完稿子。
出發時辰已至,門外,行車家童催得急切,萬般無奈之下,他們潛進二哥極瑤的書房,翻到《歷年總結合錄》,從中隨意抽了一份,揣進兜里算完事。
***
三十三天碧波雲海,瑞氣浩渺,從崑崙出發的馬車躍過雨時橋,在金燦燦的浮離海上奔騰。
暮時天后喚雪姬降雪,天色驟暗,鵝毛落雪紛揚一片,落入浮離海水中,溶進下界。
小黃從馬車上下來,踩到一腳冰碴,她順手撐起一把紙傘,傘面正紅色,繪了兩朵沾露海棠,海棠是白的,雪落在上面亦是白的,有些不大分得清,只在轉動傘柄時,洋洋洒洒飛落的是雪。小黃有點想去上清宮尋暘谷,但阿爹阿娘都在身邊,她不好意思。
是以,小黃拾掇好文牒加印,先去了煦晨宮。
綉綉見到她很高興。多日不見,綉綉是沒什麼變化,那成日苦心鑽研小黃本的金烏鳥倒是圓潤不少,嗉子臌脹,腹圓股翹,連帶著翅膀都是肉嘟嘟的,小黃圍著它轉過兩圈,忍不住戳了戳金烏肥肥的肚子,笑道:「幾個月不見,你怎麼胖成這樣了?你是工鳥啊,又不是肉禽,長這麼壯,等著在年宴上盡自己一份力不成?」
金烏「嘎」一聲,怒目而視。
綉綉解釋:「近幾月陰雨綿綿,金烏不需上工,成日在暘谷山中吃畢便睡睡畢便吃,不消三月,已為它換了四五個車廂了。」
「換四五個車廂,意思是原來的車廂已經容不下它體型了嗎?」
綉綉望向別處,幽幽道:「豈止容不下,都塌了。」
小黃:「……」
鑒於金烏體態過於渾圓,有失儀態不說,極風每日駕車載著它也勞心勞神,煦晨宮每日供給它的葷食便被取消了,只給吃清露蔬菜,還要在綉繡的監督下完成一百二十八個側空翻。
但供給金烏的蔬食也得有個講究,尋常食物金烏是不吃的,需得是天后的御花園裡現采漿果竹實。
小黃聽罷又戳了戳金烏的肚皮:「你還挺挑啊。」
金烏依舊是「嘎」地一聲,兩隻翅膀護住自己的肚子,說什麼都不讓小黃再戳了,奈何它大腹便便,做此動作更顯得頭重身輕,護住前頭護不住後頭。小黃想起來自己很久以前翻異域話本,有看過一類珍禽,同此時的金烏很是肖像,是叫唐……唐什麼來著的,她記不清了。
綉綉忽然拉住小黃袖口,「姑娘,我那日托你送回崑崙給紫菀上神的東西,她收到后可有說喜歡?」
「自然是喜歡,誇你乖巧懂事來著。」小黃疑惑,「怎麼才想起來問?第二天你沒有問我大哥嗎?」
綉綉跺腳,「這怎麼好問上神的。」語畢,飛快地別過頭,耳根慢慢浮上一層粉色。
小黃領悟了綉綉言語上的意思,心中慨嘆一番,深為於風月事上慘敗給大哥的五哥而感到惋惜。
彼時,金闕雲宮,靈霄殿上。排在文武百官隊列中的極煥,冷不防打了個噴嚏。
極煥扭頭,四下看了看:沒毛病吧?他此時有些抖,從二哥屋中抽文書抽得急,當時沒來及細看,馬車上爹娘大哥都在旁邊,更是不敢看,到了金闕宮踩著點就交上去了,偏又好巧不巧抽中他的由仙倌當眾宣讀。
但願二哥這篇文書夠古早,但願殿內的大羅神仙們年事已高,記事模糊,就此放過他,明年的文書他一定寫得盡心儘力。
四下遊走的眼神攸地撞上一雙漆黑的眸子,對方還滿目邪氣地沖他挑了挑眉。
極煥心中忽然蒸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
小黃同綉綉一道往御花園走。路上林林總總碰上不少神女仙娥。
小黃自幼長在崑崙,族裡同輩中女娃就她一個,碰上的其她女性,不是她娘那個輩分的,就是外族隨夫來崑崙的,已為人婦,她得喊嬸子姑姑嫂嫂姨,年輕貌美未出閣的女仙,她很少見。
愈少見,愈是稀奇喜歡。小黃從前很想跟山腳一窩腰肢細細,小腿細細,說話聲音細細的蜘蛛精們做朋友,但只要她一出現,那些蜘蛛精們必跑得無影無蹤,小黃為此甚是苦惱。如意寬慰她,叫她想想自己的原形是什麼,是鳥,那窩蜘蛛精是什麼,是蟲,蟲類怕鳥,天經地義。
九重天上的神女仙娥不是精怪化的,不會怕她,有些輩分小的還會尊她一聲姑娘。綉綉隨在小黃身側道:「今日冬雪宴,倒是見了許多不常見的人物。」
她們繞過一處溪橋,橋下流水湍湍,橋邊一叢一簇的芍藥花倒是不顧雪冷,一反常態地開得格外茂盛,各枝爭妍,媚欺桃李。再轉至一處假山時,小黃聽到山石後面傳來竊竊私語:
「那位上仙膽子也真是大呀。」
「唔,怎的就把婚書當做年末的文書遞上來了呢。」
「我聽說,他二位早年確是有婚約的。」
「不是吧,他們不是兩個……」
「那又怎麼樣,你是不知道他們那邊有多開放,據我所知,那位上仙有個親妹子,還未出閣,竟然養了個男人在房裡!」
眾小婢驚呼,「綠茶你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個仙姬我記得是有個頂土氣的名字,叫什麼來著的?啊,叫極黃。」名字很貴氣的綠茶輕蔑地笑了一聲。
話到此,還點了自己的名字,小黃瞭然,心道:不消說了,這定是傳說中的牆!角!八!卦!
綉綉則皺了皺眉,這二位也太不挑地方了吧,天后御花園豈是她們偷懶的地?不僅如此,搬弄得還是她向來歡喜的小黃姑娘的是非。正要發作,胳膊被小黃一把拉住,綉綉惑而抬頭,只見小黃眼底流光溢彩:「別別別,讓她們說完。八卦什麼的,我一直想聽來著。」
綉綉:「……」
那些宮婢卻沒能如小黃的願把八卦講完,一聲嬌喝打斷她們:「好啊,綠茶,白蓮,你們倆不在我娘身後隨侍著,居然跑到這裡偷懶來了。」
小婢們頓時插秧般呼啦啦跪一地,以綠茶為首討饒道:「奴婢知錯,請小姐恕罪。只是,夫人她特地派了奴婢們來服飾小姐的,小姐將奴婢們支開,奴婢們便不知何去何從了。」說著說著,聲淚俱下。
那小姐估計是個心軟的主,聽到綠茶嚶嚀,語氣登時軟了一半,輕柔道:「罷了,你們且起來吧。」
趁著秧苗又拔起來的當兒,小黃身子傾前,偷瞄了一眼,那幾個嚼舌根的宮婢,雖說衣著光鮮,容貌卻甚一般,配上矯揉神色,讓小黃甚不喜,倒是那個小姐,頗有幾分姿色,且身段婀娜,眉目含情。小黃在心中點了點頭:不錯,一看就是話本里的女主樣貌。
綉綉低聲道:「那位仙姬,是南方茶神獨女,名喚茗若。」
小黃又點了點頭:不錯,一聽就是女主名。
綉綉不明她這兩次點頭何意,問明白後有些哭笑不得,論臉蛋,論身段,小黃仙姬足足甩那茗若仙子十條街,也不知仙姬腦中,究竟是做何迴路。
小黃指了指茗若:「這位仙子可婚配了。」
綉綉答:「尚無,傳聞她眼界甚高,也不知怎樣的男子才能入她眼。」
正說著,忽聽得前方傳來一聲驚叫,伴隨一聲石破天驚的獸吼,哭聲喊聲倉皇聲奔逃聲亂作一團。
小黃抬眼去看,只見原本寧靜的御花園內不知何時多了一頭二丈高的雷麒麟!
雷麒麟呼氣成電,長嘶化雷,一路劈下來,園中精心養殖的花草悉數焦枯,那些嬌滴滴的神女仙娥更是亂躥一氣,再顧不得什麼形象。
綉綉也嚇得扶住小黃,手指發顫:「御花園中怎麼會有這廝的。」
小黃道:「蹄上有斷鏈,應是掙脫了看守跑出來的。」
說話間,雷麒麟已四處奔躥起來,四蹄生風,目中更是無人,一不留神就會被它踩死。
那名叫茗若的仙娥在自己婢女的攙扶下奔逃,奈何麒麟偏就自她們的方向奔來,小黃見狀,心道不好,立即祭出蒼梧劍,迎戰上去,奈何麒麟足快,等不及她出手,眼看磨盤大的巨蹄就要踏上茗若纖弱身軀,千鈞一髮之際,一把長劍破空而來,洶湧劍氣將雷麒麟逼得落蹄不得,生生倒退兩步,與此同時,一抹白影閃過麒麟蹄下,再看時,茗若姑娘已卧在一人的臂彎里。
那男子長身玉立,青絲如墨,在麒麟惱羞成怒再度攻將上來時,寒劍挺出,招招封勢,又結一加印,三字咒決念畢,一方菩提金罩從天而降,前一刻還兇猛的不可一世的雷麒麟此時竟再也動彈不得。
小黃摸摸鼻子,被人搶先她倒不在意,若換她上去打,治也是能治得了雷麒麟,卻未必有那人矯捷迅速。她很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人這樣好身手,繞到前端,倒是茗若仙子的模樣叫她愣了愣。
彼時茗若還被那白衣男子抱在懷中,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嚇傻了,男子喚了她兩聲都不見茗若做出反應,一雙眼直勾勾盯著男子,似恨不得將他印進她眼中一般。
方才綉綉說什麼來著?「不知怎樣的男子才能入茗若眼」,依小黃多年翻話本的經驗看,此情此景,可不就是一見鍾情嘛,這事兒啊准成!
抬眼,見白衣男子笑容溫潤地望著自己,喚她:「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