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魔君無垢

  小黃第一反應是抽手,拉住暘谷,逃。


  黑衣男子卻先他們一步到達門口,凌厲的劍氣擰成一股旋風,四周的景象便如水入漏瓮,悉數捲入風口,露出其本來面目。


  黑岩光丨裸,四方燃著骷髏製成的青燈,雷鳴陣陣,天邊翻滾著烏墨色的濃雲,祭壇一般的建築下是一方血色池水,隱隱可見水中漂浮著的森然白骨。


  男子已不復玄衣沙彌的模樣,此刻的他身披一襲鴉羽大襖,立在祭壇之上,自眉心過眼有道七寸長的傷疤,傷面闊開,像一條蜿蜒的蛇。


  男子以劍尖指向他們,「何人入吾夢境?」


  小黃眼皮突突直跳,額角滑下一滴汗。


  方才她觸碰到這男子,發現他居然是個活的,便知大事不妙。


  首先,這男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再者,他們目睹了他殺人行兇全過程,雖然是幻象,但幻象所呈現的事情真實存在過,難保男子不起滅口心,最次,便是這幻象,乃男子以一人之力造出。


  從前聽阿爹提過一兩次有關織夢之術的傳聞,這種術法多用於追思亡者,在亡者生前經常活動的地方灌注自身靈力,造就一個結界,結界會搜集亡者留在世間的殘象,織成一段幻境,織夢者入其中,與幻境里的人,同生死,共喜悲,也算了卻一樁生前無法長相守的憾事。


  同那虛空之術一樣,織夢之術也是極耗靈力的,尋常的神仙能撐半個時辰已是極限,這個男子,他不僅撐了許久,貌似還同境中人打打殺殺互動得很開心。


  這是怎樣深厚的神力和變態的心理。


  小黃心中生怯,向後退了兩步,想到暘谷還在身邊,自己不能讓他有危險,又再往前挪,一步未跨完,手腕已叫暘谷扣住,一瞬間整個人被他護在身後,高大的身影擋在面前,將小黃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


  「呃,暘谷……」


  小黃掙了掙,沒掙開暘谷在她腕上的束縛,用爪子撓了撓暘谷的背,想叫他鬆開她,只聽得暘谷側身在她頭頂上輕道了一句:「師姐,有我在,莫怕。」


  他這一句話,說得小黃心裡軟了軟,說得那黑衣男子陡然震怒起來,「好一對交頸鴛鴦,吾今日便成全你們,到地府里做一對痛快夫妻!」


  他說著,劍已劈來,小黃祭出蒼梧,飛身直迎上去,奈何實力懸殊太大,生生被對方的劍氣逼得後退十丈。


  暘谷拉住小黃:「師姐!」


  小黃擺擺手,剛想說她沒事,喉中忽地一甜,一口血便嘔了出來。小黃看著那灘血,腦里還有些暈,心道怕是命休矣。


  「師姐!師姐!」暘谷扶著小黃,面容都扭曲了。


  「別慌。慌什麼……我,我沒事的。」小黃安慰暘谷,想要穩住身子,卻有些力不從心。


  她此刻心中雖怕,卻也不至於怕得厲害,因為有暘谷在身邊,總覺得就算死了也死得其所,不會太寂寞。


  她從前看話本戲譜子,每每遇上有一人為救另一人而死的橋段,總要唏噓不已,感嘆著不值,何故為了他人而白白折掉自己的命,須知她娘紫菀上神旁的沒交給她,保命的法子足足傳授了她三天三夜。


  因而小黃惜命,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冒險。


  此刻她卻覺得,自己折了就折了吧,雖然說不上來原因,但總覺得自己折得值得。


  小黃在心中超然一番后,想起自己在話本上看過一句話,一直很想試著說說,卻從未找到過機會,眼下這個場景說來倒還挺合適,便拽住暘谷的衣袖。由於出口太急,未免又咳出不少血沫。


  小黃一揩嘴角道:「來不及了!你先走,我斷後。」


  暘谷看著小黃嘴角的殘血,臉色蒼白如紙,又聽聞此語,更是將拳頭攥得青筋直冒,他搖頭道:「不,我不走!」


  小黃推他,「你幹嘛這麼倔,你先走,回崑崙,好去搬救兵救我。」眼角餘光撇到男子又一劍劈來,小黃借勢一把推開暘谷,自己以肉身撞去。


  「師姐!」暘谷撕心裂肺的呼喊在耳旁響起。


  身體還未接觸劍身,小黃只覺眼前一黑。


  是真的一黑,並非暈厥,而是周遭的景緻都變作深沉的黑色。


  「暘……暘谷?你在嗎?」小黃詢問。


  四周一片寂靜。


  小黃伸手晃兩下,什麼都沒撈到,四處跑動一番,無論哪個方向都是無盡的黑暗。


  這又是玩的哪出?

  小黃自打入這幻境,便被整得暈頭轉向,到現在真真假假的已分不出,也沒氣力去分了,乾脆拍拍手,原地打坐起來。


  坐了不到半個時辰,黑暗中兀地響起一個聲音,「不哭,不鬧,也不吵,不好玩。」


  小黃抬抬眼皮,「什麼人?」


  白光一閃,身前多了只披蓑戴笠的小妖怪,是他們此前遇到的那隻白骨精。


  小黃道:「又是你。」


  小白骨語氣微惱,「什麼叫又是小爺?是小爺救了你,你知不知道?喂,我跟你說話呢,你笑啥?」


  小白骨精一副細瘦模樣,站起來不足小黃高,整具身子也撐不起寬大的蓑衣,居然還一口一個小爺,難免有些滑稽。


  聽到小白骨的話,小黃有些驚訝,「你救了我?你如何救的我?」


  小白骨手一揮,「解釋起來太麻煩,你只要知道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把你挪進來,保證那個大魔頭找不到你。」


  小黃追問:「那暘谷……同我一道的那個人呢?」


  「什麼人?哪個人?我只挪了你一人進來……喂!你要去哪裡?」


  小黃疾行出幾步,復又折回,語氣焦灼:「把我送回去。快點!把我送回去!」


  ***

  暘谷立在祭壇下方,與祭壇之上的男子遙相對視。


  兩旁的血池皆被煮沸,「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具具白骨隨之翻騰,舊骨朽爛,新骨上的殘肉則在水中化開。


  暘谷將視線從血池中移開,重又落在男子臉上。


  淡紅色的血霧籠罩著兩人,細嗅間滿是腥的味道。如果此時有第三人,會驚訝地發現壇上壇下的兩個男子,明明有著不同的相貌與神情,卻叫人產生這二人何其相似的錯覺。


  黑衣男子打破沉寂,他注視著暘谷,一步一步從祭壇上走下來:「我等了很多年,終於盼來了你。」


  暘谷丨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不懂?沒關係,你只要知道是我造就了你,而你存在的目的,就是助我從這個鬼地方出去。」


  男子說話時,眉目猙獰,他化作現在這副樣子,眼眶與嘴唇都變作深紫,傷疤泛紅,看起來分外可怖,「你知道,我在這兒呆了多久嗎?」


  暘谷後退一步,被男子一把抓過,深紫色的狹長指甲瞬間刺破暘谷額心的皮膚,殷紅的血跡順著他的指尖,蜿蜒成涓流。


  男子舔了舔指尖,「我此前一直尋不到你的氣澤,為什麼?是天君那個老東西在你身上做了什麼手腳嗎?」


  「他不想我出來,費了那麼多心血,奈何天不遂他緣,你竟然會自己找上門。」男子揚起唇角,「蒼天助我。」


  暘谷感覺自己額間破開的地方劇痛無比,男子似將什麼東西塞了進來,他的神志瞬間混亂,神識被一點一點剝離,身體就要不聽自己的使喚。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你呢,只需幫我殺一個人,引了他的氣澤,屆時我便能獲得自由。」


  男子話音未落,一道白光突然迎面飛來,男子以指作劍,同白光「當」一聲相擊,響聲過後,白光重回它主人手中,化作一柄三尺長劍。


  小黃站在祭壇下方,擎著劍冷冷道:「放開他。」


  「師姐……」暘谷此刻流了滿臉的血,唇色也分外白,喚小黃的一聲,已用了他最大的氣力,出口卻是輕飄飄的。


  小黃聽著,心中絞痛得厲害,咬住下唇,用劍指著男子,重複道:「放開他!」


  男子一抬下巴,「你是何人?」在看清小黃容顏后,道:「原來是剛才那個丫頭,我說你怎就不見了呢?是不是那隻白骨精幫了你一把?」


  正從小黃後方探出頭的小白骨嚇得將身子縮回去。


  「放開他。」


  「放?」男子繁複念叨著這一字,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誰?」


  小黃深吸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魔君無垢。」


  從小白骨口中得知黑衣男子的身份后,小黃的心沉到谷底,縱然小白骨告訴她,無垢的真身還在輪迴洞里,現在逃出來作亂的不過是他的一縷惡魄。


  然而領教過無垢的厲害,哪怕只是一縷魂魄,小黃勝他的可能也幾乎是零,更別說將暘谷從魔君手中救出。


  小白骨順著話頭勸她,「既然如此,便不要招惹他了,我在他這方幻境里過了許多年,一直都極力藏匿自己,他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夢中,也顧不得我。還是不惹他,保自己一條小命要緊。」


  小黃搖搖頭,咬牙道:「有比我的命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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