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芥子須彌
極煥寄來的那個嘴,閉不上,撕不爛,小黃將它往土裡也埋了、水裡也淹了、火坑裡也丟了,那隻堅強的小嘴仍是喋喋不休,且一直跟在她身後,翻來覆去就念叨那麼幾句。
一個頭兩個大的小黃萬般無奈之下上了藏書閣,翻騰許久,查出此乃東海傳音之術,又花了半天時間找出其破解方法,才得耳根清凈 。
小黃撿起變回薄紙的小嘴,揉了揉耳朵,「也不知道五哥是跟誰學的。」
極煥在信中雖唬她唬得駭人,但小黃掐指算算,又問了問爹爹,得知離仙盟會開始還有些時日,極煥他們此刻應在加緊訓練,這等節骨眼上,根本沒有時間回來。
可見,極煥作此書信,顯然是虛張聲勢。
於是小黃回了封家信給他,信中故意寫道:對,沒錯,我給你找了個妹夫回來,你當小舅子了!高興嗎?
寫時藏著掖著不讓暘谷看,小黃覺得這樣拉暘谷下水怪不好意思的。
末了又覺得這樣氣極煥也不大好,尋思著得給他點甜頭轉移一下注意力,於是在信的結尾處添上一句:綉綉甚挂念你。
天知道極煥收到信後腦補了一出怎樣的劇情。
***
極煥是短期內不會回來,但有一事卻迫在眉睫。
崑崙魔獵將近。
提及魔獵,最早可上溯到妙成玄尊執掌崑崙的時代,那時天地初開,萬物混沌,仙魔混居尚無界限,一些已經修成的魔物便會時不時會偷襲崑崙,獵殺山靈作食,以滋修為。
三番五次發生此等事後,妙成玄尊一怒之下帶領初代族人展開了第一次魔獵。
那一場魔獵聲勢浩大至極,應玄尊令旗而戰的仙者足足有萬,將侵擾崑崙虛多時的群魔殺退百里,再不敢擾,妙成玄尊親手封印了上古四魔獸中的兩個,又在崑崙虛四周落下鳳族加持,算是正式宣主。
這崑崙主之位一坐,便是百萬年久。
十五萬年前,妙成玄尊讓位給白鳳極清,自己則退居昆崙山巔,日子過得很是逍遙,除卻在崑崙族學里教書,便是成日研經養花,以至於小黃初從課本里讀到這段史記時,不勝唏噓,感嘆著平日里一副老古板樣的玄尊當年竟有如此威風的一面。
此後魔獵的習俗被代代傳承,時至今日已經不是什麼大規模征戰,而是族人為掙功名而例行的一種活動。所獵也非兇惡魔頭,而是一些侵入崑崙的魔靈和為禍人間的魔物,這種低等的魔物多半亦是魔界流犯,因此魔界十八宮主對此事向來無甚干預。
小黃一心嚮往加入魔獵,她認為這光榮得很,然而每每總被她爹以「資歷尚且」「切莫添亂」為由回絕,傷心之餘,她時常流連茶樓樹下人多處,聽參加過的族人講途中軼事。
鳳凰甲說:「上回魔獵,俺單槍匹馬,獨闖魔域,獵殺魔靈九十九頭,回山領賞時,極清上神賜給俺九十九顆夜明珠!還封俺為神武將軍!」
此乃功成名就者。
鳳凰乙說:「甲兄甚英武!說來慚愧,小生也參加了那次魔獵,卻在途中不慎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身邊躺著個貌美的女魔,說此生認定於我,非小生不嫁。小生考慮到既已同睡一處,姑娘清白受損,小生勢必得對她負責,是以……」
鳳凰乙的「是以」未完,他懷裡抱著的嬰兒便「嗚嗚嗷嗷」地哭起來。
「哦哦哦,寶兒不哭,爹爹這就帶你去找娘親。」鳳凰乙哄著孩子走了。
此乃情場得意者。
鳳凰丙見狀,激動握拳,「早就聽聞魔界民風開放,比我們崑崙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來我這個萬年老光棍娶媳婦有保障啦哈哈哈哈哈!」
語畢,即刻動身,報名應季魔獵。
過不久,小黃又在山腳那株大菩提樹下看到了鳳凰丙,碰巧有人問起他「迎娶女魔計劃」完成情況,只見鳳凰丙乾嚎一聲,捧住臉道:「我特地挑了塊風景甚好甚浪漫的地方躺著,原是裝睡,腦里尋思見到姑娘要說些什麼,不知怎的就真睡著了,結果醒來的時候,旁邊……」
眾人問:「旁邊怎的?當真有女魔?」
鳳凰丙咬牙:「有個男魔。」
眾人:「……」
鳳凰丙繼續咬牙:「還是沒穿衣服的那種。」
此乃晚節不保者。
***
小黃挑了個花香鳥語、氣候宜人的傍晚,摸進她父親的書房。
極清正在案前研磨,聞她進來,頭也不抬:「不行。免談。」
小黃的臉登時掛下來:「為什麼呀阿爹,我都成人了為何還不能參加魔獵?」
「你成人是不假,但你還需照看暘谷,為父不放心。」
既然是暘谷阻礙她的光明前程,小黃也沒理由鬧騰了。
誠然魔獵一事,不帶著暘谷,把他一人留在家中,小黃不放心,帶上他一同參加魔獵,四周打打殺殺,刀劍不長眼的,小黃更不放心。
於是小黃只能把欲裝、還未裝出來給她父親看的可憐樣貌收回去。
「還有什麼事沒有?」
「沒了,孩兒告退。」
在小黃出門前,極清喊住她,「六兒。」
小黃回頭,見極清立在書桌后,表情是難得的一本正經,「為父雖是同意讓暘谷暫時住在家裡,但他畢竟屬於九重天,為父覺得還是早日讓他回去的好。」
小黃睜大眼睛,訝然地看著極清,明明是商量的口吻,然而無論是語氣還是表情,都比直截了當的「不行」「不可」來得更不容她拒絕。
「我……我知道了。」
從書房出來繞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小黃都感覺心情頂沉重,一想到要將暘谷送回九重天,亂七八糟的情愫便堵在心口。
若要一條條地理清順平,言說一番,這種感覺又不似小時她偷養奶狗,叫懼狗的紫菀發現,勒令她送人,最後奶狗被二郎顯聖真君抱走,她一路哭喊著追馬車時的那種不舍。
倒是比捨不得,更加的令人難過。
***
踏進屋后的院落,暘谷正伏在石桌上書寫課業,右邊的一摞是小黃的,已經被他寫好了,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處。
小黃走過去趴在暘谷身邊,默默地盯著他看。
暘谷提筆時的神情很是專註,眼眸低垂,嘴角輕抿成線,鼻樑的一側有一小塊剪影,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細緻的溫柔。
小黃竟看得忘了收回視線。
過了一會,暘谷終於忍不住,聲音微微變調道:「師姐……你別看著我了,我已經寫錯好幾個字了。」
小黃扯扯暘谷的袖子,「你寫好了嗎?」
「還剩一點。」
「剩的那一點晚上我幫你寫,走走走,我帶你下山。」
「啊?可是……」
小黃拽著暘谷的胳膊,「甭可是了,快跟我走吧。」
***
二人在山間兜兜轉轉,到了山腳芥子鎮。
小黃易變暘谷容貌,又順帶給自己換張臉,帶著暘谷在集市上閑逛。
各色攤主大多是山間精怪,自有一份家業,擺到鎮上兜售,小黃向暘谷介紹,說蠶絲娘的衣鋪極好,黑熊精的蜜店也不錯,它還有一門做糖畫的手藝,一會兒帶你去嘗嘗。
暘谷從未到過如此人多熱鬧的地方,眼睛亮亮的,四下環顧,又怕叫人群衝散了,緊攥著小黃的手不放。
小黃沖他道:「我倆這樣拉著,多不方便,吃個零食都少只手。」說著從腰間取下條絲絛,一端系在暘谷腕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腕上,沖暘谷晃了晃,「這樣就成啦。」
三尺長的絲絛被小黃施術縮成一尺,自腕上各打一結,剩下的牽引便沒多少,兩人手挨得很近,時而會摩擦在一處。
小黃引著暘谷來到一家門口置了大鍋的糖店,大鍋里熬的是糖稀,隔好遠便能聞到甜味。
玄色衣裳的胖大叔正低著頭畫糖畫,見小黃他們來了,樂呵呵一笑:「客官要來點什麼?」
小黃比指頭,「兩支糖畫。」
「好勒,要什麼樣式?」
小黃想了想,問暘谷,「你要什麼樣式的?」
暘谷笑笑,「都可以。」
「那……」小黃對胖大叔說,「要兩支鳳凰圖案的。」
金色的霜糖被熬得稀薄,隱隱可見淡淡流光,胖大叔雙手上下翻飛,不一會,兩支栩栩如生的糖鳳凰就做好了。
小黃遞過一支給暘谷,「喏,你可要慢點吃。」
「嗯。」暘谷點頭,「這個,好漂亮。」
「哪個漂亮?糖漂亮還是畫漂亮?」
「都漂亮。」暘谷認真道,「畫上的這隻鳥兒,我沒見過,生得好漂亮!」
「哦!」小黃咬一口糖畫,耳根子熱熱的。
彼時夜色漸濃,星辰疏朗,十里長街丹桂飄香。街上行人不稀反密,簇擁而行,空氣里還有米粉與酒釀混合的芳香。
小黃同暘谷擠上一陣,擠出一頭熱汗,終於抱了兩壇桂花釀從酒鋪前的人堆里擠出來,擦擦額上汗,躲進人煙稀少的山林。
林間樹木繁茂,小黃挑了株百年樹齡的的老榕,翻坐上去,順手將暘谷拉上來。二人晃悠著腿坐在樹杈上,前方是一輪大而圓的月亮。
打開酒罈子,馥郁的桂花味兒便飄散出來,小黃把開好的那壇遞給暘谷,低頭去解兩人腕上的絲絛,嘴裡囑咐著:「桂花釀後勁大,你喝時慢些,別當糖水灌了。」
她話音未落,忽聽得「晄當」一聲,酒罈子從樹上摔下去裂得粉碎,裡面卻是一滴酒也沒有,小黃詫異抬頭,見暘谷臉色緋紅,喚了她一聲,「師姐……」
便一仰頭從樹上栽了下去。
腕上絲絛尚未解開,小黃也跟著一併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