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地人
酉時快要到了。<
因為將士們被調去抵擋革朗軍的進攻,水壩這邊無暇顧及,眼看著裂痕越開越大,好幾處已有土石坍塌的跡象,再不開閘,峽林水壩怕是要徹底決堤了。
少微面色發白。
洪水的每一下衝撞都帶起壩體的震動,他的心也隨之震動。
為什麼還沒有點燃烽火?
他們還沒有撤離嗎?華蒼怎麼樣了?他受傷了嗎?
趙梓猜測前線大概是出了什麼變故,可是他們真的不能再等了,無論是峽林城還是水壩,都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出聲提醒:「殿下,酉時到了,開閘吧。」
少微抿唇,看看腳下搖搖欲墜的水壩,又看看遠方仍然沒有燃起的烽火,道:「等等,再等等……」
「殿下,不能……」
「我說再等等!」少微怒道,「我們還能堅持!為什麼不多給他們一些時間!」
「是。」
趙梓目露不忍,不再多言,只陪著他站在那裡等。
他明白這個決定有多麼難下。
烽煙未起,意味著護*的前鋒還在與敵人殊死相搏,他們就在兩江的泄洪渠上,還在拋灑著自己最後的鮮血去爭取勝利,此時若是開閘,便等同於放棄他們,洪水無眼,他們將會與革朗軍一同被淹沒。
那些都是為國拼殺的忠勇之士啊,難道要讓太子殿下親手送他們去死嗎!
酉時一刻。
第三道烽煙依舊沒有燃起。
少微看到峽林城的守衛前仆後繼,抵抗著幾近瘋狂的革朗軍,看到水壩已然搖搖欲墜,操控閘口的將領用肩膀抵著轉輪,等候他的一聲令下。
天幕沉沉,任憑蒼生無助,依舊沒有一絲憐憫。
少微摸了摸系在衣襟內的半枚勾股弦符,抬起了手,輕輕揮下。
他說:「開閘。」
他的聲音被吞沒在轟隆而下的江流中。
撤不了了。
北峪關就在數里之外,可是華蒼知道,他們無法過去了。
木那塔自知中計,竟是不進不退,只死死裹住他們這支護*,全然是要同歸於盡的架勢。兩支軍隊死傷各半,勢均力敵,華蒼無法,只能與之纏鬥撕咬。
好在不是沒有收穫,至少他取了木那塔的首級。
也算是告慰了父兄的在天之靈。
只是沒想到這木那塔的鹿角軍當真彪悍,主將死了也不潰散,反倒更加激憤地衝殺。
華蒼已經力竭。
他的戰甲早已傷痕纍纍,血與灰在他臉上刻下一道道印記。
右肩至胸口的刀傷遲遲未愈,長時間的征戰與疲勞令傷口逐漸惡化,化膿潰爛,他能感覺到汩汩腥血浸透自己的內襟。
酉時了。
小瞎子應該要開閘了。
他沒看到第三道烽煙,怕是會下不去手。
早知道送他回京了,好過讓他做這傷神之事,還要為我難過。
真的沒有開閘……
好罷,那便再打一會兒罷。
心臟還在奮力跳動,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華蒼抬手抹去額角汗水,高高舉起將旗,大喝道:「革朗不滅,誓不回關!殺!」
將士們拼著最後一口氣沖陣:「殺!」
為了給主將報仇,迎面來的敵人數不勝數,華蒼一身殺氣地劈斬,以一敵十,以一敵百,敵人的血,自己的血,染了他滿頭滿身。
又一劍下去,他肩膀劇痛,手腕微顫,竟未能擊退那幾名士兵。那幾人不要命地衝上來,死死纏住他的四肢,華蒼狂吼一聲,反手削下一人臂膀。
撲通、撲通、撲通。
他耳邊聽到敵將長刀破空之聲,卻終是無力避讓。
高熱的身軀中釘入了透涼的兵刃,斜側又有一刀劃過了他的咽喉。
撲通……撲通……
天地皆寂。
在他身後,是奔騰而來的江水。在他面前,是敵將絕望的雙眸。
華蒼拄劍回首,望著家國城池的方向,忽而笑得洒脫。
恍然間看到那個少年,在千階台上驚鴻一瞥。
在戒律堂中攥著他的袖口,亦步亦趨。
在繁華街巷裡拉扯勸誘,磨他去他的羽林軍。
在每個相伴的夜晚,與他經過明滅燈火,遙遙歸路。
在那高處不勝寒的地方,定他生死,送他遠去。
「這叫勾股弦符,保平安的,送你了。」
「等我好了,給你重做一個……別人都是寫詩詞來著,你我……」
他將劍插|入河床中,用最後的力氣,去撿那半枚符。
撲通。
黃沙一落,白骨生根。
其他的一切,都被這浩大的洪水沖刷乾淨,不留痕迹。
「殿下,殿下……」
耳邊傳來趙梓憂心的低喚,少微緩緩睜開眼。
他記得自己發生了什麼。
開閘之後,有一瞬間,他什麼也聽不到了。江河奔涌,水壩塌陷,旁人焦急大喊,他看得到這些,卻什麼也聽不到。
腳下的土石鬆動,很危險,可他不想動。
為什麼不能縱身躍下,隨著這些洪水而去呢?
與其他親手送自己的將士們去死,不如他陪他們一起去吧。黃泉之下,他來為他們招魂引幡,為他們拜將封侯。
有何不可?
興許華蒼也在那裡等著他,這水會帶他去見他,幾個瞬息,也就到了。
他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趙梓看他怔怔邁步,竟是要往水壩邊緣走去,情急之下不顧禮數,拽著他朝岸邊奔逃。
待到岸邊,少微忽覺胸口劇痛,生生喘不上氣來。
他仰頭看天,想要呼喊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繼而眼前發黑,昏了過去。
「什麼時辰了?」少微問。
趙梓鬆了口氣:「殿下,亥時三刻。」
少微起身整理衣衫,一塊木牌從他衣襟中掉了出來,他拾起題牌,端看一番,自語道:「這紅繩怎麼斷了。」
又問趙梓:「戰事如何了?」
趙梓嘴角扯了個笑:「勝了,我軍大勝,落沙城奪回來了。」
「峽林城呢?」
「水壩有一小部分發生了坍塌,峽林城南面被淹了,附近百姓已經遷走。革朗退兵后,城防也已重新部署,殿下放心吧。」
「啊,那我該換身衣服。」營帳中微弱的燭火不足以讓少微看清事物,趙梓要幫他,被他擋了,「我自己來。」
他摸索著為自己穿上繁複莊重的衣袍,又將那題牌的紅繩重新打了個結,拴在衣帶上:「走吧。」
趙梓忙問:「去哪兒?」
少微說:「去北峪關。」
「殿下,明日再去吧。夜路難走,革朗剛剛撤軍,說不準還有些逃散的兵……」
「我軍大勝,我身為監軍,身為太子,怎能不前去迎接。」
「……是。」
趙梓勸阻不住,只得相陪。
出得營帳,少微下意識要去牽身邊人的衣帶,回過神來,又收回了手,讓兩名羽林衛舉了火把,照著前路。
他們一路策馬狂奔,繞過已成汪洋的沙河,在隔日到了北峪關,正值黎明之前。
他擅自前來,裕國公原想責備幾句,但見了他,責備的話終究未能說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與他一起站在城牆上,迎接歸來的大軍前鋒。
城牆之上,四野黑沉,少微看不清晰。
奪回落沙城的護*剛剛布好守城衛兵,清掃完戰場。
如此得勝歸來,卻是一片肅穆。
少微問:「為何無人歡呼?」
沒人答他的話。
城牆之下,哀慟哭聲隱隱傳來。
少微問:「為何哀哭不止?」
近萬人出戰,回來的不過寥寥數十人,他們一身落拓,步履疲憊。
幾名將領沉默著登上樓來。
少微輕喚:「華蒼?」
「……」
他睜著空茫的眼,又喚一聲:「華蒼?」
廖束鋒走到近前,將一柄劍跪地呈上。
少微閉了閉眼。
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那人的氣息似乎還殘留不去,就像那夜在觀星台,他與他咫尺相對,他還會問——
看得到我么?
還怕么?
承君一諾,他的羽林郎為他守住了邊疆。
可是他的漫天星辰都隕落了。
少微伸手接過重劍,緩緩撫過劍上的污塵血跡,喃喃道:「你的劍……銹了啊。」
第一縷陽光衝破了雲層。
少微眼睛忽地刺痛,他仰頭看天,視野茫茫,熾目的光亮中,有人身穿戰甲向他走來。
他彷彿迎回了自己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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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開見光,流血滂滂。
羽林折輝,天子孤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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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關山千里夙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