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日影低垂,斜照在廟宇。
大門兩旁斑駁的紅柱侵染成蕭條的暗黃,白牆殘破青瓦斷落的殘片雜亂的堆在牆角,風掠過樹梢像是陣陣誦經聲般迴響不停。
遠處山路終於瞧見了遲遲行來的馬車,一匹尋常的棕紅色老馬,車身也罩著尋常的粗布,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平頭百姓。
春碧眼神閃過詫異,但馬上又變得瞭然,看來這位王妃的處境比她想象的還要差些。這位名頭不小,但其他的事情她也知道的不多,只是被管事的叮囑這位夫人犯了錯要在這裡關上一段時間,不方便帶著貼身丫鬟,所以雇了她仔細伺候著。
車到了近前,春碧換上一臉笑,熱絡的迎了上去。
「奴婢名喚春碧,今後就負責照顧夫人。」
「夫人,您當心。」伸過來的手枯黃細長,肉色凹陷,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撰住一串念珠,手臂處的袖子空落落的,一次沒有扶到,春碧微微向上抓了一把,摸到了膈人的骨頭,她不動聲色穩穩的拖住。
春碧小心的攙扶著婦人從馬車上緩緩踏下,轉頭細細打量著昔日名動京城的葉五小姐葉青嵐——想當年,五小姐出嫁,聘禮的箱子抬了整整一里地,送親的儀仗比這座山上的人還要多。豫親王一身紅衣跨在高頭大馬上,俊眉冷目仿若天神下凡,這京畿之內不知多少小姑娘心生羨艷。
可現在呢?
明明不過雙十年華,髮髻卻枯黃無光其間夾雜著縷縷銀絲,本該是明媚的雙眼卻眼眶紅腫眼窩深深凹陷下去,無神的盯著虛空,面容枯槁形銷骨立,哪裡還有什麼花容玉貌。春碧搖搖頭,說不出是嘆息多些還是扼腕,侯府小姐又怎樣?才華橫溢又怎樣?被抄了家,滅了族,最終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能送來法覺寺,已經是王爺看在小世子的份上法外開恩。
時值深秋,草木蕭瑟,涼風裹著樹葉撲面而過。
「夫人,小心台階。」這一道走過來,這人只是在春碧的攙扶下慢慢前行,瘦弱的影子搖搖晃晃仿若隨時要消散,春碧不敢撒手,害怕只要鬆開,這人便會倒下,隨著這滿園的枯草隨風飄散。
直到進了正殿,葉青嵐眉目之間才恢復了些許神采,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
春碧遲疑了一下,若是人在她這裡出事了她也不是很好交差,抬頭卻看到那人堅定的雙眼,這才道了聲:「奴婢遵命」退了出去。
葉青嵐燃起三炷香,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用力之大連隔著門的春碧都能聽得見響。搖曳的珠釵似乎要從發間墜落,可她仿若未覺。
「弟子葉青嵐,自知罪無可恕,唯有一死方可洗刷前罪,未曾赴死皆因有一心愿未了。小兒阿望出生便不足月,如今已經三歲之齡可體虛畏寒柔弱多病,弟子願誠心禮佛餘生青燈長燭,還望菩薩垂憐把弟子餘下的歲數留給阿望,保佑他一生康健,富貴安樂。」
言畢,葉青嵐舉起簽筒閉上眼輕輕搖晃起來。
春碧早聽了廟裡人的低聲絮語,不由把門扒拉開一道隙縫向裡面瞧去,世人皆道葉六小姐聰慧,她看來卻不是這樣,明明痴傻的可以,頭回聽說壽命還能讓人,簡直病急亂投醫。
下下籤
曹操遺彌衡投黃祖天邊消息應難問切莫私心強妄求若把石頭磨做鏡精神枉費一時休。
此簽安靜守舊之象凡是守己則吉千般用計一旦皆空安心守舊不必強求。
下下籤,葉青嵐撰緊手中木牌,連呼吸都變得凝重,她站起身眼前卻一陣陣發黑,「噗通」天旋地轉的跌在地板上,手上一直捏著的念珠散落開來,滾了一地。
「夫人!」時刻注意著這裡的春碧急匆匆奔了進來,連忙搖晃著她。
葉青嵐怔怔的望著捏著斷掉的念珠,好像隔絕了聲音,眼淚涌動著流淌而落。
自少年時李錚送與她,這念珠一直陪伴了她多年,今日竟然這般斷了。可是寓意著他們夫妻緣盡於此。
「斷了斷了……」
葉青嵐喃喃的念著,眼前走馬燈一般晃蕩過無數人臉。
驚詫的,恐懼的,憤怒的,哭泣的,嫉妒的,求饒的……
回顧過往,她事事爭先分毫不讓,全然不顧旁人,到頭來,卻終究是害人害己。到如今,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嗎。
這些天,她為了葉府的事不停奔波,可是那些舊日的閨中密友全數閉門謝客。這倒也罷了,畢竟涉及到皇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明明與安寧侯府兩代姻親的衛國公府竟然為了保命不惜落井下石。
若不是王爺,恐怕她現在都沒有站在這裡的機會了。
李錚勸她放下,可是怎麼能夠!自從生下阿望不小心染了風寒,她便身子每況愈下,時至如今在湯湯水水的灌溉下早已是個裝滿藥草的軀殼。若是在早些,怎麼會讓他們這麼欺負葉家。
種種情緒悶在心口,壓得葉青嵐喘不過氣,她猛的咳了兩聲,喉嚨一甜,溢出鮮血。癱軟的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
「夫人!您沒事吧,」春碧駭了一跳。一邊掏出帕子擦她臉上的淚水,一邊又勸慰道,「夫人,您別慌,先站起來,我這就去請城裡最好的手藝工匠把串珠接起來,保管還和新的一樣。」
葉青嵐搖搖頭,沒有說出反駁的話,斷了就是斷了,就算再接起來,怎麼能和新的一樣?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葉府上上下下百餘口被殺,不滿十歲的幼兒只能終身為奴為婢。葉青嵐心頭一顫,再次吐出血來。
一串串的血像是流不盡一般,春碧嚇得連退兩步,跌在地上。
葉青嵐捂著唇,可是嘴邊的血似乎流不盡一般,瞥見地上被血沾染了的佛珠漸漸變得焦黑冒起煙氣。思緒轉回過往
「這佛珠送給你,御醫在菩提子內浸灌了葯,長期佩戴可以養氣安神,強身健體。」樹下的李錚一身白衣,冰冷俊美的面孔精緻如謫仙,唇角微揚綻開淺笑。
無論對著誰,他總是冷淡淡地板著臉,可是那日,他把她單獨叫離了宴會,月梢下那樣溫柔的笑。
葉青嵐彷彿看到曇花盛開,她摸著悸動不已的心臟握緊了念珠。
這一握,就是一輩子。
葉青嵐強忍著胸口的鈍痛,對著兀立在一旁的春碧道:「走,快走!」
如果念珠早早就被下了毒,她定然是活不過今日。
春碧似乎也反應過來,她咬牙道:「夫人您保重。」說完,便飛快的朝門外跑去。
「咚」眼見著春碧馬上要跑出大殿的拐角,卻突然委頓著倒在地上,自她背部穿透了出寒光閃閃的劍刃。
一身白衣的李錚露出身形。這大殿里,不是灰撲撲的地面、結了網的房頂,就是沾了血的佛珠,快要死了和已經死了的人。
他一步步走近,周身纖塵不染,面目冷淡,眉間帶著皇室一貫的清傲,寒涼的眼掠過春碧又轉過葉青嵐,不帶絲毫漣漪。染血的長劍映著葉青嵐紅腫的眼。
葉青嵐望著他,彷彿現在才認識這個人。站在她面前的人,如此陌生而疏遠。
「為什麼?」她顫抖著開口,茫然的眼神盯著男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又要娶她,為什麼要殺害無辜的人,她甚至不敢想侯府突如其來的災難是不是這個男人一手策劃的。
李錚把念珠踏在腳底輕輕一旋捻了粉碎,繼而蹲下身,靜靜的凝視著她惶然的臉,稜角分明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溫柔的替她拭凈了眼邊的淚痕。
原本只是神智恍惚,這下連眼睛也開始模糊了。她不想哭,可止不住淚。
「葉家,擋了我的路,青嵐你安心去吧。」低醇的音色輕輕響起,在耳邊絮語飄蕩,如同情人間最溫柔的痴纏。李錚溫柔的整理著她鬢邊垂亂的發,一點點擦拭著止不住的、烙在衣衫上的血。
這雙唇曾經在她枕邊說出最動聽的情話,而如今卻用著同樣溫柔的語調說著離別。而始終不曾改變的卻是浸染著寒冰的雙眸,冷漠不帶絲毫繾綣。
葉青嵐笑了,她笑自己傻,直到今日才發現所託非人。不,也許並不是今日。她這一生自詡聰明絕頂,其實也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傻瓜罷了。
她看著李錚不然纖塵的容顏,心裡不甘和憤怒交疊在一起快要把她燒毀。她撲在李錚身上把他壓在地上,緊緊抱住他,瘋狂的撕咬著他的唇,把鮮血一寸寸的送到他唇邊。這種毒是靠皮膚接觸,那麼日積月累她的血液里一定也是含有毒素。她要死了,也要李錚給她陪葬!不能生同衾,不如死同槨。和一個不愛的人一起下地獄吧。
李錚掙扎了兩下毫不費力的推開她,然後唇角微揚,如同搖漿盪開春水的層層漣漪:「你想讓阿望沒有父王嗎?你走了我會照顧好他。」
只一句話,便讓葉青嵐失去了所有力氣,她癱倒在地上,五臟六腑翻湧著絞痛,微微放大的瞳孔像是失去了探尋的焦距。
見到她沒了氣息,李錚再次俯下身,白皙的手指蓋上了她的雙眼:「早些走了何必這麼麻煩,我知你心裡放不下他,已經早一步叫他去等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