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0
冰室里一片寂靜，小孩看著男人黝黑的眼睛和熟悉的面容，仰著腦袋無聲地流眼淚。小手卻還拼盡全力地攥緊男人的手掌，哪怕他的力道對於已經成為屍王的殷醴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他看起來是那麼悲傷，也不哭出聲，彷彿長時間被層層積壓在心上的委屈、絕望和恐懼終於在見到男人這一刻得到了解脫和安慰，明明獨自尋找了那麼久，一直在人前偽裝得堅強勇敢又若無其事，卻在見到男人的這一刻……真正變回了一個孩子。
不需要擔心在對方面前暴露弱點會受到傷害，也不需要再害怕獨自一人流落末世無家可歸。
哪怕對方看著他的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哪怕他知道男人很可能不記得他了，哪怕身後還有一堆研究員在觀察他們倆的反應。
殷醴看著眼前無聲哭泣的孩子，感受著胸腔里魂印傳來的一股明明應該是陌生卻莫名其妙覺得極為熟悉的波動，皺緊了眉，獨屬於喪屍的嘯聲響起，不帶一絲情緒，或者說，他根本沒有人類的情感。
「喂，小孩，你是誰？」
那聲長嘯聽起來極為冰冷詭譎，還帶著幾分喪屍特有的殘忍嗜血，殷祈卻聽懂了。只是他沒有如男人所願回答問題，反而慢慢搖了搖頭，眼淚流得更凶了，嘴巴開開合合，卻沒發出一點聲音來。
殷醴用的是喪屍獨有的交流方式，外面的研究員根本聽不懂，殷祈在這時候，無論是用什麼方式來回應，都顯得極為可疑。
殷醴眉頭皺得更緊，垂眸看著小孩烏黑的眼睛。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孩子身上獨屬於喪屍的魂印波動，他的語言小孩也能聽懂，分明跟他是同類，卻極為反常地有著人類的心跳和體溫。
這讓他有了兩種猜想，要麼小孩是被抓回來的未進化完全的喪屍，要麼他就是姜淮彥用人體改造出來的病毒實驗體。而小孩被放到他這來，顯然也不會是姜淮彥突然大發善心想幫他找個同類解悶。
殷醴手掌一翻，輕而易舉抽出了自己被握住的手，視線輕輕掃了一圈冰室外面嚴陣以待的研究員，隨即又漠然地收了回來。
這孩子的能力還太弱，對如今的他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威脅，姜淮彥如果是想利用小孩來迷惑他，未免太過愚蠢。
就算一樣是喪屍又如何，且不說這孩子現在的體質跟人類沒什麼區別，就說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不也被同類背叛了？
只是他剛把手抽出來，殷祈就嚇得停止了掉淚，臉漲得通紅，小身板胡亂地在原地跳了好幾次也沒夠到男人的手，急得開始攀著床沿想往上爬，卻在爬到一半又突然脫力滑了下去。
反反覆復十幾次，都沒成功爬上去，最終腳步不穩直接摔坐到地上，小小的身體不停地發著抖，小孩抬頭跟神情漠然的男人對視，目光在觸到對方冰冷的視線時怔了怔，隨即慢慢低下頭，足足過了十分鐘才傳出一個極為細弱的嗓音，彷彿崩潰一般地哀求著：
「……爸爸……別不要我……求你了……我是殷祈……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他一遍又一遍徒勞地重複著最後那四個字，卻連頭都不敢再抬起來，無論在此之前做了多少心理準備，他都無法接受男人不認得他的事實。
殷醴沉默地盯著地上明顯已經語無倫次的孩子，有些奇怪地感受著胸口傳來一陣又一陣深刻的痛楚，彷彿被人活生生將魂印挖出來一般，空蕩蕩的毫無著落。
他抬頭閉了閉眼，右手張開隨意地將魂力凝實，抬手一甩瞬間把滿溢的能量轉成黑霧往四面八方擴散，卻剛剛好繞過了坐在地上的孩子，眨眼之間已經在冰室里隔出一個密閉的空間，擋住了來自外面研究員的目光和上面遍布的監控裝置。
做完這一切后，男人盯著地上的孩子看了一會兒，神色難辨。片刻后才長腿一伸利落地下了床，單膝在小孩面前跪下來，在見到殷祈哭得通紅的臉時怔了怔，下意識伸出手，卻在快貼到小孩臉蛋時注意到自己尖利的烏黑屍甲，動作突然頓了頓，就想收回來。
誰知道小孩在感應到他靠近的瞬間就抬起頭，小手急急忙忙地抓住男人沒來得及收回的大手攥緊抱到懷裡，然後像個正常的幼崽一樣哇的一聲仰著腦袋嚎啕大哭起來。
殷醴依舊沒什麼情緒反應，他的手被小孩緊緊抱著，手背緊貼著小小的胸膛，觸感又溫又軟，還能感受到小孩心口處魂印的搏動，跟自己身上冰冷的溫度截然相反，但那搏動的頻率卻和自己出奇地一致。
喪屍的本能告訴他，這時候如果翻轉手腕，就能輕輕鬆鬆用利爪刺穿小孩綿軟的胸膛，不會有任何意外。
然而殷醴卻沒有動，他只是任由小孩用力抱著他的手嚎啕大哭，視線停留在哭紅的小臉上，片刻後下意識出言恐嚇：
「再哭把你扔出去。」
緊接著小孩的哭聲就彷彿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戛然而止，只是他實在哭得太過激動，拚命止住哭聲的同時又忍不住打起了嗝，打著嗝還不忘用飽含恐懼和依戀的眼神盯著男人，彷彿怕一不留神男人就又跑了。
殷醴盯著小孩可憐巴巴的眼神，體內能量波動極為狂躁。
屍王本來性格就大多暴戾兇橫，更別說他原本就喜怒不定，此刻卻因為這孩子變得更加不受控制，僵持了一會兒，男人還是按耐下來，盤腿隨意地坐到地上，停頓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瞥見小孩張嘴又要哭，便伸出手試探著托著殷祈腋下，輕巧地將他抱到腿上坐著，感受到懷裡極為柔軟的小身子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重量，莫名地出了口氣，低頭看著小孩烏黑的發頂，神色不明。
殷祈茫然地被男人抱進懷裡，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后扁嘴就要哭，又想起男人剛剛說的話，只好努力忍著，也不管對方的反應，伸出細瘦的手臂緊緊摟住男人的脖子，小臉貼在男人的頸動脈處，小聲地抽噎。
室內靜得只能聽見小孩的嗚咽聲。
殷醴沉默地聽了一會兒，運起魂力收起過長的指甲，大手試探地撫上小孩的背，憑著模糊不清的人類記憶，慢慢地一下一下輕輕地順著。
他其實早在姜淮彥試圖截取他四肢的時候就恢復了思考能力，只是情緒反應方面終究受限，做這一切全靠下意識的反應，連原因都沒有想過。
殷祈嗚咽著小聲開口，「爸爸，毛毛很想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稚氣，充滿了依戀，又帶著失而復得的喜悅，可惜抱著他的人根本聽不出來。
「我今年二十，不是你爹。」殷醴聲音低沉，依舊用的是喪屍的語言。
「不是！」殷祈急了，雙手圈緊男人的脖子，「爸爸就是爸爸。別不要我。」話語里依舊帶著哀求。
殷醴沉默片刻，收回放在小孩背上的手，看著烏黑的發旋，漠然開口問：「你叫毛毛？」
小孩慢慢止了嗚咽，乖巧地點頭，「我叫殷祈，爸爸叫殷醴，你喜歡叫我毛毛。爸爸不記得我了嗎？」
男人卻沒有回答他的話，「你多大了？」
「爸爸不記得我幾歲了嗎？殷祈十二歲了。」小孩抬頭難過地看著對方。
殷醴皺起眉，十二歲的崽子長得這麼小？
「你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喪屍，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明明也是喪屍，卻有心跳和人類的體溫嗎？」
原本收起的烏黑鋼甲又無聲無息地放了出來，緩緩貼在小孩后心，男人漆黑的雙眼逐漸變得血紅一片。
殷祈彷彿毫無所覺地歪了歪腦袋，露出個小小的微笑，小聲說：
「原來爸爸真的忘記了好多事情。這個辦法還是你教我的，用胸口魂印里儲存的力量將魂印完全封印起來，就可以變得跟人類一樣了，這是我和爸爸才有的能力，其他高級喪屍是沒有的。不過爸爸不要試這個，這個用了對喪屍不是很好。目前人類異能者沒有能認出我真實身份的，毛毛就是用這個辦法才找到爸爸。」
小孩聰明地隱瞞了這個方法對他身體的傷害，他一直都知道，什麼該說什麼又不可以說。
「……是誰教你這麼叫我的？還有你從哪裡學到這些？」殷醴眉頭緊鎖。
「爸爸教我的，」殷祈只是執拗地回答，他明明笑著，眼神卻看起來有些悲傷，「爸爸以前說，殷祈是你的兒子。我學會的都是爸爸教我的。」
所以哪怕你不認我，也沒有關係，殷祈默默在心裡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