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大清早的, 皇帝召裴行闕,沒有別的事情?,無外乎就是楚國來使, 這次大朝會上, 要叫他和那些已入京的使臣見上一麵。


    相比上次,這次要正式的多。


    單說人數, 就是?上次數倍,內裏更有幾個皇親國戚, 據內侍介紹,裏麵有幾個,論?輩分, 裴行闕是該叫一聲叔父的。


    這麽大的派頭, 來意自然匪淺,眾人眼神都盯著裴行闕,此刻諸多猜測揣摩。


    可他隻想著梁和灩。


    她此刻出門, 或是?去周家?, 或是?去食肆裏看看情?況,大朝會未完, 報官還尚早,若去食肆那還好, 若去周家?, 不曉得周家?會不會有沒長眼的人刻意傷著他。


    他蹙眉想著這許多事情?,身上已經被胡亂套上周地官服, 因為病中消瘦, 腰身窄了太?多, 束腰間玉帶的時候,勒到最?緊, 還有一指盈餘。


    紅衣玉帶,寬肩窄腰,個子高挑,抬頭的時候,膚色冷白,眼眉鬢發都烏濃,隻唇色略淡,抿出個寡淡至極的笑來。


    內侍在他身後喋喋不休,眼上瞥著,打量這屋裏:“呦,侯爺這裏可真?是?大變樣了,娶了縣主回來就是?不一樣,可知陛下給您賜的這親事多好。”


    裴行闕撐起身看他的時候,眼神微涼,笑意近乎於無。


    他心情?顯然不佳,整理好儀容後就大步走了出去,但裴侯爺脾氣好這事情?是?人盡皆知的,那內侍跟在他身後,也就腆著臉繼續順杆往上爬:“侯爺說是?不是??”


    “中貴人若是?覺得陛下聽見這話?會高興,那我不妨代為轉達。”


    他側臉,眉頭皺起,露出點刺人的鋒芒。


    這話?是?奉承的話?,但皇帝多疑,難免不想成是?人在講他從前苛待裴行闕。內侍曉得自己失言,暗暗心驚,但更?驚的是?裴行闕這樣子,他從來沒一點尖刺,逆來順受、人人可欺,怎麽現在一來了靠山,脾氣立刻就大起來了?


    還真?是?要翻了天不成?


    輕浮!


    裴行闕此刻懶怠管這內侍是?怎麽想的,他瞥一眼鴻臚寺來請他入宮的官員,果不其然看到衛期。


    衛期也正看他,清雋麵容上帶著一成不變的笑,溫和裏透著冷漠寡淡的敷衍,看見他,唇角略抬了抬:“侯爺好。”


    “少卿也好。”


    衛期為楚使來訪的事情?忙得腳不沾地,眼下都有藏不住的烏青,雖然儀態還齊整,但精神已經疲倦至極,聽見他講話?,抬了抬眼。


    他剛才?已經看見梁和灩步履匆匆地出去,和她那兩?個從不離身的侍女。


    他想問是?怎麽回事,但眾目睽睽,他沒有由頭,也沒有合適的立場去問這話?。


    此刻再看裴行闕,忍不住走近了兩?步,斟酌著要開口,話?到嘴邊,又猶豫。


    裴行闕安靜等他一息,看他一直欲言又止的樣子,瞥他一眼,轉身上馬車了。


    他擔心得很,若不是?被人攔著,此刻他該是?在梁和灩身邊跟著她,至少盯好她,不叫周家?那群人傷著她。


    而不是?在這裏,和這樣一群人虛與委蛇。@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思?及此,他神色更?冷。


    一路車輪聲轆轆,宮道漫長,等馬車停下的時候,裴行闕隻覺有半個春秋那麽長久。他撩開簾子,眉頭依舊還皺著,一言不發地被人迎進內殿,百官列站,最?前端,幾個穿著楚國服飾的使臣端正站著,跟著許多侍從,與這群紅衣玉帶的周地官員分出涇渭。


    此刻不止他們,滿殿的人都正回頭,靜默打量他。


    裴行闕從沒來過大朝會,也沒見過這樣嚴謹肅穆的時候,他曉得那前麵幾個人是?在揣摩他是?怎樣一個人,要看他是?否可堪大用,但他不太?在意。


    ——如果沒有那封密折,他也許會不自覺地繃緊渾身肌肉,等他們審視自己,努力叫他們滿意。


    然而期待積攢太?久,是?會變質的。


    他並不全然相信梁行謹講的話?,隻是?這樣許多年,跳出去了就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因而在聽到梁行謹轉述的那話?的時候,他就像猛地被推出此山,由此看清廬山真?麵目,終於曉得自己可笑。


    兜兜轉轉,他隻剩梁和灩。


    大略因為不在意,他跨過一列列文臣武將?的時候,步伐從容至極,一步步踏過。哪怕那些使臣裏也有對?他這一身裝束微露驚詫的,他也麵不改色、寵辱不驚的樣子,依次行禮致意了,負手站在一邊,和對?麵的梁行謹遙遙相望。


    梁行謹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看他,他的佛珠不離身,此刻在朝堂上,也依舊一顆顆撚過,裴行闕低頭,看見了,又撇開視線,聽皇帝講漫漫一長串的陳詞濫調,也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探究視線。


    他眼瞥過,找周家?人。


    那位周三?公子的父親站在人群裏,位置很靠後,也正抬頭看他,裴行闕的視線停住,眼抬起,視線凜冽,與他對?視,一直盯得他低下頭去,才?撇開眼。


    上麵帝王的話?終於講到末尾,講了些什麽,裴行闕聽得泛泛,但總不會是?什麽好話?,畢竟他身邊幾位使臣臉色實在有些不太?好看。


    他垂著眼,等皇帝叫到他。


    “定?北侯——”


    裴行闕略動了一步,拱手低頭等他發話?。


    坐上的帝王輕敲兩?下扶手,語調慢慢:“你在周地這些年,一切過得也還好吧?也都習慣了罷,且看你衣食住行,一如我周朝子民,穿著這官服,也有模有樣的。你年紀也不小,太?子在你這個年紀,都已領六部在朝中行走做事了,何?時也要委你個職務做做。”


    他氣定?神閑,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裴行闕。


    他毫不懷疑,裴行闕會應下這個話?茬,以卑微的姿態。畢竟他在周地這些年,一直也都是?逆來順受過來的,他不信一個人能真?的隱忍這麽久——而且,一個人若真?如此善於隱忍,又怎麽會眼下就按捺不住,就因為得了個並不牢靠的靠山,和一點若有若無扭轉的風向?,就立刻露出崢嶸與獠牙來。


    然而。


    裴行闕仰頭。


    “適才?傳我來的那位中貴人說,陛下給我的定?北侯府在縣主嫁進來後大變了樣子,越發好起來了,講您做了門好親給我。我也覺得,縣主實在是?很好的人,這也實在是?一門很好的親事。”他語氣溫和,平靜,慢慢講著話?,答案和帝王的問題南轅北轍,卻又暗中相合——梁和灩嫁進來後他的居所才?逐漸變好,那沒有梁和灩的那漫長十餘年呢?

    幾個楚國使臣的眼神瞥過去,而裴行闕恰好回視:“我去國十一年不得歸,聽聞此次來周的有我一位叔父,不知是?哪一位,我是?小輩,不能提前見禮,實在有失遠迎。”


    幾人中,一個微蹙眉頭的老者抬手,撫了撫須。


    頓一頓,他有點可惜地笑:“不能叫縣主來,和我一起見過叔父,實在遺憾——隻是?周三?公子砸了她產業,她要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因此耽誤,不能過來。”


    在場人都靜默了,注視著裴行闕。


    也不曉得他這個人是?怎麽了,委曲求全這樣許多年,怎麽忽然轉了性子,開始拂逆起上位者的話?。


    而且初露崢嶸與鋒芒,就是?朝著上頭的皇帝。


    周賀的父親周至已經捧著笏板一路跪行到階下,講自己不曉得這是?怎麽一回事。


    帝王的臉色早已冷滯,那幾個楚國使臣也嗅出點不對?勁兒的氣氛:“適才?聽周朝陛下講,貴國法?度禮儀如何?周全森嚴,怎麽還有這樣的事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們話?裏帶著濃厚的楚音,講起周地的話?來,生硬滯澀,因此說得很慢,一字一頓,隔幾個詞兒就要卡一下,尤其講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調上揚,仿佛故意強調,又像一句反問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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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行謹捏緊笏板,似笑非笑:“兩?國邦交的事情?,定?北侯怎麽好好的,講起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來。”


    裴行闕也低頭,笑一笑:“略提一句而已,沒別的意思?。”


    這事情?就要被這樣蓋過去,周至跪在地上,要長舒一口氣,然而那口氣還沒吐出,就被卡住,因為裴行闕依舊不罷休,他略移了兩?步,幾乎要走到他麵前。


    “周地自然禮法?嚴明,周大人也不必如此惶然著急,左不過是?京兆府會查明的事情?——哦,聽聞貴公子誤食毒蘑菇,不曉得如今怎麽樣了?此刻陛下在,他仁政愛民,一定?不忍心聽見臣民有事,你若求一求,他一定?會撥了太?醫給貴公子診治,好看一看,到底是?誤食了什麽毒蘑菇。”


    滿朝文武肅然,楚國使臣林立之地,周至沒來由地出半身冷汗。


    他抬頭,看微微彎腰,與他溫和講話?的裴行闕。


    這樣的地方,多少大事說不得,他到底發什麽瘋,一定?要扯著這麽一件小事不放?!


    太?子那話?,明擺著就是?提點他,這話?題到此為止,他卻還一定?要反複提及?到底什麽意思??至於太?醫,他隻覺背上全是?汗,他怎麽敢去求——周賀此刻正在府裏躺著,隻一點宿醉而已,不須太?醫,隨便一個醫者就能把出他脈象,到時候又該怎麽去解釋這事情??


    他做這事情?,本意隻是?向?太?子賣個好,這好還沒來得及賣出去,就要收不了場——誰能想到,懦弱如裴行闕,此刻忽然咬著不放,還正好趕上使臣來的這時候?

    他瘋了嗎?


    可他仰頭,裴侯爺眼神清明,神色溫和,仿佛真?在關懷他那不成器的三?兒子的身體一樣。


    他卻沒來由的,覺得眼前人像個披著人皮的惡鬼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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