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梁行謹留下那奏折, 負著手慢慢走?出?去。
他身後,裴行闕抬頭,看梁和灩。
他神情平淡地不?像樣子, 若無其事地微笑, 嗓音也平靜,隻是講得極短促, 不拖一點氣音:“縣主——”
梁和灩低下?頭,看得見他手緊握著那密折, 指節用力到發白。
她咳一聲,裝作沒聽到適才那段話,一邊走?過來, 一邊慢聲問他今天傷口怎麽?樣, 還疼不?疼:“我才曉得李臻緋已經出?海了,臨走?給我留了口信,說事出?突然, 這次不?和我計較, 真是怪裏怪氣的?。”
她說著,走?到他床邊, 掰著指頭,跟他算:“他說那些藥材賣了後, 能分?紅給我們三千貫, 到時候你我再五五分?,我們修葺下?府裏的?院子, 也能把我那食肆開得再大一些。”
裴行?闕點頭, 扯一扯嘴角, 想微笑,卻笑不?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 手按在床上,眼暗暗的?,沒有光,沒有淚,隻是落在那個折子上,還有他垂落的?、沒束冠,以至於搭在手背上的?發絲上。
他看了兩眼,忽然偏頭,掩著唇,撕心裂肺地咳起來,一直到咳出?血來。
暗紅的?血自指縫間淌出?,順著他指骨、腕骨,一路流淌下?去,洇濕暗色衣裳。
他胸口劇烈舒張,肩背起伏,梁和灩有些擔心他會把傷口咳得裂開,快步過去,順手給他拍了拍脊背,找他帕子,沒找到,於是抽出?自己的?遞過去給他。
她不?曉得該怎麽?安慰他。
她也吃苦,也受罪,可她從來被?父母堅定?愛著,她永遠被?袒護,永遠被?無條件選擇,從來不?是被?放棄的?那個。和裴行?闕比起來,她提起父母來簡直就像一種炫耀。
且……她想起今天去看阿娘,阿娘拉著她手講的?話。
今日是方清槐的?生辰,她讓任娘子做了她愛吃的?,帶去看她,裴行?闕被?刺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到現在偶爾還有人談起,方清槐這裏也瞞不?過,梁和灩這幾?次來看她的?時候,她都會關懷一番裴行?闕的?身體,還做了個抹額給他。
裴行?闕很喜歡,翻來複起看了許久,沒有用,一直收著。梁和灩最開始還以為他不?喜歡,後來看見他隔三差五就把那抹額拿出?來端詳打量,問了一句,才曉得他是不?舍得,怕弄髒。
前兩次她去看方清槐,她還在做衣服,說是給他們兩個一人做了一件。
給她的?那件早早做好了,裴行?闕的?那件也正收尾。
梁和灩沒學過女紅,自己縫個扣子都為難,別?說做衣服,但當時看阿娘穿針引線的?,覺得有趣,於是坐在繡架邊,捏著針,在方清槐指導下?,歪歪扭扭,繡了片不?倫不?類的?竹葉。
方清槐看了半天,最後把她推開:“算了吧你。”
但好歹是她第?一次繡,於是到最後也沒舍得拆:“定?北侯若是不?喜歡這個,你拿來給我,我鉸了,等你以後養女兒了,給她看,說這是她娘親第?一次做活做出?來的?,叫她猜是什麽?。”
她說著,摸了又摸。
這次梁和灩再去看她的?時候,裴行?闕的?這件衣服已經做好了,正掛著,要撣平整。
梁和灩摸了摸自己的?,嗔怪著對喜圓:“都是你的?毛!”@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喜圓聽不?懂,隻曉得蹭她裙角,撒嬌打滾地要她抱。
梁和灩伸手把喜圓抱起來,給她慢悠悠撓肚皮。
方清槐一邊撣那衣服,一邊問她:“定?北侯身體怎麽?樣了”
“已經好多了。”
梁和灩也幫著撣了撣,一抬手,又摸到了自己繡得那片葉子:“阿娘還真沒拆呀。”
“說了要給你留著的?。”
午後的?陽光灑進來,落在屋裏,梁和灩靠著衣服,站在方清槐的?對麵,看她手腳輕巧地撣衣服,日頭漸偏移,以掛著的?這件衣服為界限,燦爛刺眼地都落在她這一邊,阿娘站在陰影裏,唇抿起,好半晌,低低講:“那孩子,多災多難的?,也是可憐。什麽?時候,我去給你們求個平安符——灩灩,他才遇刺的?時候,我嚇得魂飛魄散的?,隻擔心你也出?了事,後來又想……”
“若他…不?在了,其實對你不?算是太壞的?事情,你或許也可以回來,我們再過從前的?日子,不?必再受那群人的?磋磨。”
梁和灩沒想過阿娘會這樣想,抬頭看她,她唇角彎著,眼神有些哀傷:“後來我聽你說,他一天天好起來,又覺得自己真是罪過,人家也是有父有母有人掛念的?孩子,又沒做錯什麽?,天生命就如此…也由不?得他,我好好的?,咒人家死?做什麽?,好在他沒有事情,不?然,我真是要後悔死?的?。”
梁和灩聽了,不?曉得該講什麽?,半晌,摸著那衣服:“怪不?得阿娘好好的?,忽然給他做了那麽?多東西。”
可他沒父母掛念,好像也沒人期待他活下?去。
梁和灩不?曉得自己算不?算是期待他活下?去的?人,甚至她也是沒有期待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隻是不?想他死?——不?是因為她喜歡他,不?是因為他對她而言很重要,不?是因為她對他的?存在有所期待,隻是因為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就那麽?死?在她麵前,而她什麽?也不?去做,她做不?到的?,她的?父母親不?是那樣教導她的?。
所以會管他怎麽?樣了,會關懷他傷勢,可他如果真的?死?了,她也許就隻是會很歎惋,會覺得很可惜。
沒有別?的?了。
梁和灩從沒覺得,裴行?闕這麽?可憐。
他此刻正抬起頭,看向她,臉色慘白,唇上還沾著淺淡的?一點血色,血紅一色,襯得眉眼烏濃沉沉,明明已經很可憐的?樣子了,卻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輕輕問她:“母親今日還好嗎?”
他把梁和灩的?帕子握著,上麵沾著血,他輕聲:“弄髒了…我賠一個新的?給縣主。”
梁和灩擺了擺手,不?太在意:“一方帕子而已——哦,母親給我們兩個各做了一身衣服,你的?托我捎來了,她講不?曉得尺寸合不?合適,叫你試一試,若不?合適,她再改動?。”
“衣服,給我的??”
裴行?闕有點不?太確定?地問了一遍,梁和灩已經抬手,去拿了那件衣裳,掛在一邊架子上,給他看。
她指一指那一葉竹子:“這裏還是我繡的?呢,我第?一次拿針線繡東西,這事情怪沒意思?的?。不?曉得阿娘怎麽?耐下?性子繡這麽?多東西的?——我繡得不?太好看,阿娘說,你要是覺得不?喜歡,這衣服就拿回去給她,她要把這一塊鉸下?來,留著以後看。”
裴行?闕似乎是想摸一摸那葉子,手懸在半空,卻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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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折回身,翻出?一方幹淨的?帕子,仔仔細細把指尖擦拭幹淨了,才伸手,輕輕去摸一摸那竹葉。
那片繡得歪歪扭扭,十分?不?好看的?竹葉。
他摸著,慢慢講:“喜歡的?,很喜歡。”
“那你等好一點了,起來試一試,看看有沒有哪裏不?合適,要改一改的?。”
裴行?闕還摸著那竹葉,動?作小心:“太勞煩母親了,我自己會縫補一點衣服的?,若有不?合適,我自己改就好,或者多吃些,養得胖一點,也就合適了。”
“你叫阿娘做吧,她此刻不?會覺得勞煩的?。”
梁和灩看他好像還挺喜歡,也就沒把那衣服收起來:“我還有事情要忙,你好好休息。”
她其實想把那折子拿走?,不?然他一直看著,情緒起伏,血氣上湧的?,幾?個月的?休養不?知道會不?會就功虧一簣。但若要拿,反而顯得刻意,剛剛若無其事假裝沒看見的?表現就功虧一簣了。梁和灩於是略斟酌一下?,還是先?去忙自己的?事情——食肆近來生意不?錯,她和任娘子在忙著研究新菜式。
任霞光說最近能收到不?少很好的?蘑菇,做了許多類似的?菜,味道或鮮美或淳厚,梁和灩都覺得很好:“其他的?倒還好,這蘑菇雖然能吃的?多,但有毒的?也不?少,你叫買菜的?夥計仔細提防些。”
不?過她倒是對任霞光放心的?,她是灶上的?老?手了,倒是不?太會出?這樣的?事。
兩個人商量一番,就把新添的?幾?道菜添在了水牌上。
時序漸移,秋日漸至,裴行?闕的?身體漸漸好起來。那衣服他也試過,腰身略肥大了些,其他地方都還好。梁和灩要去改,但想到他是大病初愈,難免會瘦上些,再養一段時間,也就合適了,因此到最後也沒去麻煩阿娘。
另一頭,楚國又有使?臣即將來訪的?消息也漸漸傳來,說是已經在路上了。
京中一時議論紛紛,都覺得是楚國皇帝聽聞自己兒子在京中遇刺,覺得心疼了,所以千裏迢迢派人來,慰問一番。
皇帝沒什麽?動?作,倒是太後,講她思?念衛期的?母親、如今駐守邊疆的?衛將軍的?妻子綏寧郡主和她小女兒了,叫人接兩個人入京,今年在宮裏一起過年。
衛將軍和綏寧郡主少年夫妻,隻一對兒女,這樣一來,他的?兒女妻子,就都在京城了。
所有的?軟肋,也都在皇帝手裏了。
“楚國難道還真敢跟咱們打起來麽?,就為了個裴行?闕?”
梁韶光懶洋洋地笑:“真這麽?疼愛的?話,早幹什麽?去了?”
對麵的?梁行?謹慢悠悠撚著佛珠,沉吟不?語。
梁韶光撐著下?頜,看他一眼。
外人都覺得她愛說愛笑愛撒嬌,她卻也不?是什麽?傻子,跟皇帝處好了關係,也從小就曉得要籠絡梁行?謹,為自己以後打算。
此刻瞧見他愁容滿麵的?,她想了想,笑起來:“你苦惱什麽?呢?是不?是覺得定?北侯的?事情棘手?要我說,你也太拘泥了,你早先?不?是想,要留一個有他血脈的?孩子在手裏,到時候許多事情都方便,才急著要咱們灩灩有孕麽??”
她低低地笑,毒蛇一樣噝聲。
“他們不?都已經圓房過了麽??食髓知味,如今是他定?北侯有傷在身,等調養好了,我不?信他們日常沒床笫間事,何必你操心。你想灩灩有孕,還不?簡單,這世上多的?是男人,何止他裴行?闕一個。”
“她那麽?在乎她那娘親和四哥哥的?名聲,怎麽?會把這樣的?事情爆出?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幫著你遮掩,一起騙過裴行?闕。”
“我的?傻侄兒,你又何必拘泥於那一碗補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