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梁和灩動了動嘴唇,沒想出什麽漂漂亮亮的場麵話,最後微微彎腰,講一句:“侯爺辛苦了。”
裴行闕偏過頭來,對她笑了笑。
脖頸間那一點印記醒目。
梁和灩皺眉看了看,沒講話,視線匆匆掠過,端起水,喝一口,又覺口幹舌燥——她疑心是那藥的熱毒還沒解。
綠芽很快回來,講那大夫指了幾味能用的藥材,又說:“先生說,有幾味藥材他那裏恰好缺了,問能否賣給他,出的價格很合理。”
梁和灩指微屈,裴行闕則抬了抬頭。
他們本就準備把那批藥材變賣,大夫如此做,大約是覺得這府裏經濟不好,兩個人日子難過,所以提出這事情來,雖沒明言,但還是存著想幫一幫他們的意思,於是買了其中幾位藥材回去。
這事情牽扯到裴行闕的情麵,梁和灩沒說什麽,看向他。
裴行闕也先看向她:“那些藥,縣主有安排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人,侯爺若要用,隨意就是。”
裴行闕低著頭,半晌,輕輕講:“賣給先生吧。”
綠芽答應著,緩緩走下去,天色差不多要到中午,梁和灩叫人準備了午膳,和裴行闕一起吃過後,實在撐不住困倦,去睡了片刻。再醒過來,天色不是很早了,她記掛著藏書閣還沒整理好,雖然裏麵書亂雜,但到底還是一樁心事,於是收拾收拾,還是過去,準備繼續整理。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沒提防裴行闕已經在那裏了。
堆滿灰的書櫃旁,他捧一本書在看,側臉雋秀清淨至極,聽見動靜,抬眼看過來:“縣主不多休息片刻嗎?”
昨夜事後,哪怕尋常夫妻,再見麵也會鬧個紅臉,何況他們這樣半生不熟的關係。
梁和灩雖然自覺還好,隻是偶爾視線下垂,看到他身上那點印記的時候,便會恍惚回憶起昨夜的一些散碎片段。
“還好,侯爺才該多歇歇的。”
梁和灩才進來,還沒適應這裏麵的灰塵,咳一聲,慢悠悠走進來,跟裴行闕並肩站著,垂眸看他正在看的書。
是本關於楚國的遊記。
“裏麵的事情沒經曆過,隨便看看。”
他手指撫上那書頁,又合攏,抿著唇,寡淡地笑了笑:“這京中的風景,我也還沒完全看過,就不想那麽遠了。”
梁和灩垂了垂眼,淡淡寬慰他:“侯爺若想,清明踏青好時節,可以在京中逛一逛的。”
裴行闕搖搖頭,笑了聲:“那時候,我大約還病著。”
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沒有多講話,短暫客套片刻間就各自分開,開始整理書閣。
這裏雖然沒梁和灩所期待的一些字畫孤本,但那些個避火圖的孤本還真不少,裴侯爺一言不發,梁和灩則挑了裏麵保存還算完整的,準備請人給賣了。
到夜間,兩個人準備就寢的時候,芳郊進來了。
她端著個托盤,上麵放著碗湯藥,和一盒小小的藥膏,她沒敢抬頭,一言不發地擱在妝台上,咳一聲,快步出去了。
梁和灩端起那藥來,聞著就覺得苦得很。
“縣主哪裏不舒服嗎?”
裴行闕看見那藥,皺起眉頭,語氣有些關切:“還是哪裏受了傷?”
梁和灩搖搖頭:“這是避子湯,那個藥膏是消腫的。”
裴行闕不講話了。
梁和灩抬眼看過去,見他耳廓泛紅,她歪歪頭:“怎麽了?”
裴行闕抬了抬手,似乎想跟她解釋什麽:“縣主…我們昨夜那個樣子,是不會…呃……”
梁和灩明白他誤會什麽了,哦一聲:“侯爺,我都多大了,這事情我曉得的。”
她順手把那藥倒在窗外:“隻是做戲要全套,既然要叫宮裏人覺得我們圓房了,那事後的東西總要準備準備,不然顯得太突兀。”
裴行闕臉更紅了,梁和灩沒發覺:“我還沒來得及跟芳郊她們兩個講,叫她們先誤會著吧,也省得演露餡。”
至於那藥膏,梁和灩也打開看了看:“也不曉得能放多久,以後還用不用得上。”
她說者無心,裴行闕在一邊站著,連著咳許多聲,耳廓紅透,身量修長的人,站在那裏,手腳不曉得怎麽擺了的樣子,最後倉促至極地喝下一口茶,床上躺著去了。
梁和灩第二日就操持著把那些避火圖賣了,她因此小賺百十貫,錢銀充裕了些,修繕的工期也就加快,不出三月,那書房就修繕好了,還添置了些嶄新的家具。
隻是新修繕的房子不好立刻住人,且,裴行闕病了。
梁和灩說給外麵的,是他喝了那補藥後不久,便開始斷斷續續發虛汗,再後來就是時常昏睡,請醫者來看過,說是虛不受補,身子虧空,因此病倒了,開了藥,叫他好生休養著。
太子自然不信,但裴行闕是真的病了,叫太醫來看過,摸了脈,也是那樣的脈象,沒什麽好講的。
既如此,那補藥也就不好送來,隻是這樣的境況下,梁和灩也不好叫他這時候挪動到前院去了。
補藥沒再送來,但關乎裴行闕身體不好的流言蜚語,在京中又翻覆起來,沒完沒了的,做了市井間許多人的談資。
梁和灩隻當不入耳的話,並不怎麽聽,每天忙著變賣前任主人留下的、還算有點價值的東西,把那些被堆滿亂七八糟物什的房子一間間清理幹淨。
時間逐漸近了清明,梁和灩這一日從外麵回來,先去見了裴行闕。
他難得開口,托她買些東西回來。
梁和灩拎著一兜金銀紙錢進屋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看新一本遊記,聽見動靜,抬頭看她,露出個蒼白病弱的笑:“縣主。”
一隔多日,他更見清瘦,骨相輪廓顯得愈發鮮明,抬眼看過來的時候,半張臉蒼白,麵無表情的時候,瞧著有些清冽,此刻微微笑起來,那點冷清就淡去了,變作一副溫煦的笑。
“是你要的東西。”
梁和灩遞過那紙錢,她大約猜到他要做什麽,清明將近,各家各戶,大多都會折一點金銀元寶,燒給故人的,阿娘也是這樣,沒到這時候,都會折了紙錢,燒給父親。
裴行闕跟她靜靜道了謝,捏出張紙來,折在手裏。
梁和灩猜他是折給那個老太監的,她略一垂眼,想起他胸口拿到疤痕來。
顏色很淡,混雜在他身上的許多疤痕之間,看不太分明,隻是親吻上去的時候,按在她腰上的手會微顫。
梁和灩的視線垂下去,不自覺又想起那一夜的許多事情。
她對此很淡然,自己到了年紀,食髓知味,實在正常。
梁和灩歎口氣,想起路上去看母親時候,阿娘給她講的話,天子賜婚,你要和離,隻怕也難,既然如此,不如試著好好過日子,趁彼此都年輕,早點有個孩子。
梁和灩曉得阿娘有道理,隻是她環顧周匝,笑一聲,兩個人如今的境遇,要一個孩子,做什麽?一起擔驚受怕過苦日子麽?若不能給孩子個穩定平和的生活,還不如不生,如今他們自己都生不由己,不必拉著別人。
而且,她想好好過日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時半刻,顧及不到孩子。
思及此,她跟裴行闕客套兩句,站起來,要出門了,恰好此時長隨端了要來,深褐的顏色,盛在碗裏,要端給裴行闕。
那自然不是什麽好東西,裴行闕久病至今,就是因為這藥。
梁和灩不曉得他是從哪裏弄來的這藥方,隻曉得喝下這藥後不久,他就猝然病倒,步子也走不動幾步,梁行謹派了幾茬太醫來,都沒把出什麽毛病,最後才悻悻作罷。
她看一眼:“看著好苦,侯爺還是少喝些。”
裴行闕看她:“縣主,良藥苦口。”
其實喝著這個藥,和飲那補藥,不一樣傷身體麽,有什麽不一樣的。而裴行闕隻微笑著講:“這樣的話,隻我需要傷身體,縣主是好好的,這就夠了的。”
梁和灩揉著手指,歎口氣,抬頭看看,想,日子不該這麽過下去。
可是該怎麽辦呢?
人能改變境遇,改不了出身,他們兩個的出身擺在那裏,天生就是要被人忌憚的。
除非,那位置上,坐著的,不是梁行謹與他父親。
梁和灩半垂著眼,靜靜想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
廊下風聲呼嘯,她隨手播撒的花種發了芽,柔弱地打顫,綠芽捏著一紙單子跑過來:“娘子,我和綠芽把楚國當初送來的那些禮整理成冊了,聽聞小李郎君近來回京了,您是現在去找他嗎?”
梁和灩頷首。
她做生意的,總不能沒有些人脈,變賣殿下,若是直接去當鋪之類的地方,總難免要被壓價,因此有一些背後直接收購的門路。
當初她開食肆的錢,就是走了這樣的路子,變賣了阿娘的簪釵首飾。
她陰差陽錯的,認識個人,叫李臻緋,年紀輕輕,所擅技藝頗多,聽聞早些年是學灶上的手藝的,隻是後來不知怎麽的,做起了倒賣藥品、金銀首飾的小生意。
他是由任娘子介紹給梁和灩的,兩個人早些年一處學習,有些師姐弟的交情。這人雖然講話有些油滑,但手腳幹淨,不像旁的男人,手腳講話都不幹淨,眼總色眯眯地,盯著人看的時候,叫人倒胃口。
梁和灩原本早就想好要找他的,隻是托人問過,得知他這段時間不在京中,出去做生意去了。
此刻終於回來,梁和灩也不想把那藥材堆手裏太久了,於是叫人收拾好東西,登門拜訪。
隻是到了那裏,卻見門戶緊閉,落著鎖。
梁和灩以為自己跑空了的時候,身後傳來個極歡喜的叫聲,氣喘籲籲的:“梁姐姐——”
她回頭,一個鮮衣束發的少年郎指間繞著枚玉掛墜,他臉上有薄汗,似乎是一路跑來的,笑眯眯看著她:“怎麽?許久不見,想我啦?”